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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岛旧事(3)

2025-04-02 01:06:21

酒楼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林前筑了一小座假山,一条狭长的石板小路。

我在假山前面转了一圈,本打算顺着小路往前去,不料有人在背后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身边只有竹林的黑影摇曳,风声沙沙。

我吓得即刻回头,看见冷白的月光下,站着那一个高个的影子。

今天他改穿黑色的立领学生装,更显得身材颀长,添了几分肃穆,只是那一脸志得意满的自信,嘴角又常常挂着不经意的笑意,总有些倜傥的不羁。

我忙解释说:喝了几杯,有些上头,出来透透气。

现在好了,正要回去。

我想要与他错身而过,这一次他哎地叫了一声,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跑什么。

他嘴角一扬又笑起来,上次看见你也是这样,一回头眼睛瞪得像受惊的梅花鹿,跑得倒比梅花鹿还快。

黑灯瞎火,和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我觉得十分不妥: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德容见我们都不在,难免要误会。

这一下他笑得更欢,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灼灼生辉,坦白地直视我:德容有什么可以误会?她也知道,今天原本就是为了认识你才让她安排的。

我……我顿时张口结舌,立刻甩开他的手。

他像是完全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停了停,退后一步,一脸讶异的神情:我说我想认识你,你竟不高兴?我从没料到有人会这样大胆,一时间背着父亲偷偷读过的张恨水,李涵秋统统涌上心头,尽是有钱少爷与平民女子曲折迷离的悲欢离合,本能地感到害怕。

我还是先回去了。

我定一定神,低头说:劳烦你跟德容说一声,我不大舒服,先走了。

快步绕过曲折黑暗的小路,我一口气奔到前面的大街上。

街上的人已经少下来,店铺外门可罗雀。

没有戏的日子,戏院里黑着灯,并没有人,只有隔壁的茶楼还有人声,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远远传来台下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夜间的风有几分凉意,我在街上走了一刻,冷静下来。

渡船早没有了,回北岛是不可能,现在贸贸然去秀燕家,只怕要惊动她合家上下。

唯一的出路是回学堂,海上有风浪的日子,父亲也常常在学堂后面小隔间里的竹榻上过夜,如今我也只好去那里蜷一夜再说。

出了繁华的主街,慢慢循着小山坡往北走,渐渐行人更加稀少,灯火变得黯淡。

等走到傅宅后面的学堂,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夜深人静,只有高墙那边,傅宅里面的亭台楼阁依稀透出些许光亮。

我伸手去推学堂的大门,推了一下纹丝不动,竟然是锁住的。

确实,我竟没有想到,学堂晚上自然是要锁门的。

悄无人声的夜里,我抓起门环把门敲得咚咚咚地响,心底涌上万般绝望。

我并没指望有人会来应门,敲了片刻,确实也没人来应门,但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低头望去,看见一张煤灰小脸,正是白天在学堂门口要饭的小叫花。

我扶额,弯下腰去,和他讲话:小叫花,对不起,今天没带吃的。

黑子。

小叫花咽了口唾沫,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叫黑子。

黑子,我哭丧着一张脸,怎么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睡在街上吗?要不然你的地盘借我睡一晚?黑子疑惑地看我,黑眼珠转了一转,说:你等一等。

说罢掉头踏踏踏地跑掉,转眼间消失在路尽头的茫茫夜色里。

我不明所以,只好坐在学堂大门口的石阶上等黑子回来。

双手抱着膝头,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心里挣扎地想,如果现在找到秀燕家去,实话自然不能讲,到底要找一个怎样的理由才能骗过秀燕的父母?也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里,远处有隐隐脚步声传来,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远远望去,只见沉沉黑夜里有两个人影跑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拖着高的那个的手奔在前面,高的那个小跑着勉强跟在后面。

两个人走到台阶前停下,我才借着月光看清,黑子叫来的是那个在学堂前院里扫地的小厮。

不知是不是出来得匆忙,今天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远没有平时整洁,脚上拖着露了洞的破布鞋,沾满泥泞。

他叉腰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我,最后扬眉,带几分揶揄的口吻说:黑子说你没有地方去,求我把我的地盘借给你睡一晚。

呃……我烦恼地抱头:我误了回北岛的船。

不过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用谢我的好意。

他微微扬起下巴,我的地盘不能借给你。

不过……他停了停才继续:如果你想回北岛,我可以送你去。

黑子一腔热忱地来拉我,更深露重的夜里,我跟着黑子和那个小厮又回到码头。

这一次不是繁华大街尽头的渡口,而是山背后的海港,道路坑坑洼洼,空气里飘散一股咸咸的海腥味。

夜晚的海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微茫的月光下,只看见蜿蜒的海岸边,一片渔船的乌蓬顶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的地盘是一艘小舢板,从头到尾不过六七步长,停在港口最边缘的地方。

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连家船,就是船中央顶一个乌蓬,有一扇单薄的竹门,或者干脆只挂道帘子,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渔民的吃住都在船上。

他替我在船舱里点起一盏油灯,就走出去开船。

小舢板摇摇晃晃驶离港口,飘向大海。

幸好这一天风平浪静,月光熹微,坐在船舱里只听到海水敲打船板的噗噗声。

我悄悄打量起他的地盘: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床头放着几件杂物,床尾有一只小煤炉。

简陋,但很整洁,枕头上一丝不苟叠着他常穿的那套青色短褂。

其实他应该不常穿这一套,和他身上那件破布褂子比,这一身太新了,也许只是特殊的场合才舍得穿。

黑子兀自瞪着那对黑眼睛朝我看。

我摸摸他的头:肚子饿不饿?黑子似乎要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冬生。

他咧开嘴朝我笑,露出一排黑黑的门牙:他叫傅冬生。

油灯里的火苗随波浪的起伏摇曳,布帘子外面,南岛的灯光渐渐远去。

黑子趴在木板床侧,不一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朝后面的甲板上张望。

湿润的海风迎面扑到我脸上。

正是顺风,船尾鼓满了风帆,冬生就站在帆下,掌着一杆橹,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肩头。

夜色中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的分外坚毅,此刻他面色沉静,仿佛是在沉思,听到我的声音才侧过头来。

我只好干咳一声,提着油灯走过去说:多谢你。

不用。

他又低下头去:孙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准我去听课,又借我书看。

举手之劳,这是我应做的。

像他这样一个住在船上的渔民,家徒四壁,除去一张木板床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艰辛才能识文断字。

我对他充满好奇,不禁在夜色里偷偷打量他。

不知他是否看透我的心思,略略一抬头给我了然的一眼: 我并不是神童,小时候也读过书,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才不得不做了渔民。

我在心里哦了一声。

父亲对他另眼相看,怕也是看他家道中落,感怀自己的身世。

不管怎样,我总是感激他送我这一程,想了想问:你要不要读《庄子》?我明天拿来给你。

不要,他的嘴角牵动,似乎在笑,我只爱看讲打仗的书。

我好奇地追问:你读书是为了将来去打仗?不是,会写会算,卖鱼的时候才不会被骗。

他这才侧头看我,又是那副揶揄的神情,扬眉问:你读书是为了高嫁?才不是。

我狠狠摇头,望向前方波光映照的大海,我可不想一辈子住在这小岛上。

我想去省城,谁知道,有朝一日,也许我能去城里读师范学校,将来做个学堂里的老师。

顺风顺水,北岛只不过半个钟头就到。

冬生扶我下船,我再一次郑重地道谢。

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笑笑,撤了帆,把小油灯挂在船尾,摇起橹踏上返程。

回到家父亲早已入睡,我蹑手蹑足地上楼,也不敢点灯,立刻摸回自己的床上。

只是这一夜发生太多事,我躺在床上,心绪却波澜起伏,无法平静。

想到傅博延那本《良友》画报,总还是早点找回来还给德容的好,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摸黑上了阁楼。

阁楼被父亲改成书房,是父亲存放书籍的地方,说不定那本画册也被他扔在了那里。

我点上一根蜡烛,在父亲的书架上乱翻。

画册并没找到,但手指划过一排书的背脊,我忽然想到《左传》。

《左传》我自然是读过的,还在父亲的那套书上边读边注,读得甚有心得。

我在书架上把那本书找出来一看,果然如我记得的一样,上面爬满我的眉批小注。

我从头翻到尾,到处是我的蝇头小楷,但有一处有陌生人的笔迹。

那一篇是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讲庄公和共叔段争位,母亲武姜帮共叔段谋害庄公。

庄公干掉共叔段,发配武姜,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庄公后来反悔,祭仲给他支招,只要掘地及泉,在地道里相见,别人还能说什么吗?庄公从之,和母亲相见,遂为母子如初。

我那时候觉得庄公委实矫情,在下面注: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后面加了一道注:非也。

字迹工整,刚劲挺拔,显然是个男子的字迹。

父亲的书鲜少外借,这是谁留的不言而喻。

我在心里冷哼,竟敢说我妇人之见。

举着蜡烛再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这句是孔子的话,论这段乱世争位的故事也甚为贴切。

我在心里嘀咕,这个人,不是说只看打仗的书?原来也读过《论语》这样枯燥乏味的书。

这时候楼板一阵吱嘎作响,不知是否是父亲醒了,吓得我一口吹灭蜡烛。

阁楼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皓月当空。

不知为什么,眼前浮现冬生的脸,轮廓分明脸色沉静,只是嘴角带一点点揶揄的神情,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我不禁探头从阁楼的窗口向外望去。

墨黑的海面一片沉寂,像蕴含无数未知秘密的空洞,只有一点豆大的灯光正悠悠远去。

那一定是冬生船尾的那盏油灯,像流星划过长空,打破暗夜苍茫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民国线暂时告一段落,明天回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