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拍摄现场。
导演是个韩国人, 不会什么中文，带了个顺便能充当翻译的副导演在现场指挥。
覃晚的戏份不多，她到的时候电影刚开机三天，几个主演之间也刚刚熟悉起来, 现场的氛围说不上很热烈, 只是大家和谐的在一起忙忙碌碌。
直到覃晚走进摄影棚。
现场很明显的安静了一会儿。
覃晚带着鸭舌帽、大墨镜和口罩, 游魂似的没发出任何动静，只跟导演副导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对现场的工作人员和一些碰到的人弯了弯腰，就低着头走进了化妆室。
她的造型有一些复杂。
今天这场戏是她被熔毁的戏份，需要她穿上紧身衣, 扮演初始裸机身的机器人。
覃晚饰演的机器人没有名字, 编号是零。
她是未来第一个全仿真的人形智能机器人。
她的程序里编写了好奇、模仿、分析和服从，而所有程序中最高的一条指令是——不允许伤害人类。
她的主人是她的制造者, 一位卓出而成功的机械生物博士。
那个人塑造了她，让她有好奇心，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甚至，试图让她拥有感情。
她被要求爱上自己的主人。
可, 爱是什么？人类自己都很难回答清楚这个问题，更何况是一个机器人呢？机器人要怎样证明自己爱主人？她给他全部的忠诚，全部的服从, 全部的信任，还有全部的依赖。
可是主人说, 这些都不是人类的爱, 只是宠物对主人的爱。
而人类的爱, 是想占有, 是会嫉妒，是极致的快乐欢愉，又极致的难过委屈。
人类的爱，是会变质，会过期的，是朝不保夕的一刹那心动，也是一生一世的责任和承诺。
零号不能理解，她能懂博士说的每个形容词的意思，却不理解这些形容所指向的心情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是超过120的心跳？是多巴胺分泌后大脑的成像图？还是人类的拥抱、亲吻、笑容、眼泪和疯狂？人类的感情要怎么用程序运算表达呢？零号如果学会了嫉妒，学会了在博士笑的时候像分泌多巴胺一样轻飘飘，学会了在博士离开她的时候胸腔酸涩不舍，就算是学会了爱吗？零号运用自己的程序分析了网络上所有关于爱的影片和文字，博士不允许她离开研究院，她无法对真人进行分析。
她所有的模仿都被博士否定。
她学不会爱。
有一天，零号看着在研究中的博士，突然开口问道：主人，你爱我吗？博士皱眉。
他理性道：站在把你当成我研究成果的角度，我是爱你的。
可我对你没有人类之间的那种爱。
零号难以理解博士对爱的种种区分，她歪着头直勾勾地说：那主人爱我吧。
主人都不爱我，怎么教我什么是爱呢？博士作为严谨的科学家，觉得零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他承诺自己会去爱零号。
可他也无法论证自己真的爱上了零号。
就像他在零号试图证明自己爱他时所做的那些否定和质疑一样，零号也一直反驳他所说的那些爱，零号也不相信他是爱她的。
长期的大数据运算和一次次的结论推翻，让零号产生了自毁情绪。
她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她对博士的所有反应都不能称之为爱，博士似乎也不会对她产生爱这种感情。
零号觉得自己是怪物。
不配说爱，也不会被爱。
她觉得机器人不应该具有这种程度的智能，数据表达的爱是冰冷的，谁都会觉得她所有的表达是出自计算，而不是出自爱或者别的什么感情。
博士也能察觉到零号的异常，他试图格式化零号的程序，重新来过。
可那些关于情感的运算，仿佛病毒一般，无论如何都删除不掉，即使数据全部清除，那一块异常依旧存在。
最终，零号被宣布为失败品。
迎来熔毁。
……覃晚来演的第一场戏就是零号等待被熔毁时的样子，戏里面的零号一直认为自己不懂什么是爱，觉得自己是没有感情程序，但其实她已经具有感情了，所以她的程序里才会有那一块怎么都无法删除清理掉的异常。
也就是说，她其实已经爱上了自己的主人，或许也得到过主人的爱，但她的内部程序无法通过运算验证这一切，对执行主人命令的执着和忠诚让她无比自厌，难以捉摸的感情更是对她的折磨。
覃晚要演出这种无声的挣扎和毁灭感。
导演本来还纠结于语言不通，担心自己表达不出来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导致演员演出来的效果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这种担心在他看到覃晚的妆造完成时就放下了一半。
覃晚太有AI的感觉了，无论是精致的建模脸，还是控制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和动作，都和导演设想中零号该有的样子无比贴合。
黑长直的发型，配上白净流畅的脸，没有多余动作的肢体控制，都让人忍不住相信她真的是机器人。
当覃晚躺上那张即将被推进熔化炉的床并听到开机时，她的眼神变了。
镜头拉近，特写，导演紧盯着摄像机画面中覃晚的脸和眼神，满意得简直要跳起来。
那是怎样的眼神？机器人也会绝望吗？机器人真的会懂感情吗？谁都不知道答案，可如果是看这部电影的人，当他们看到这个镜头，看到明明浑身机械感，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得像一个格式化了之后的机器一样的零号，一定会在她深邃迷茫的眼神里恍惚一瞬。
那是一个难过眷恋，却又不解自厌的眼神。
她对于毁灭已经有了概念，她想见博士最后一面。
直到那张床往炉子里推进，零号的身体一点点不见，镜头慢慢拉远，四周是冰冷整洁的实验室，是最理智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只有头顶明晃晃的灯光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执着地亮着，像一滴不曾被人见证过的眼泪。
／／这三天里，覃晚贡献了不少堪称经典的镜头。
导演甚至夸她可以凭借这几天的演出冲击一个国际电影节里的奖项。
其他国内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也是第一次现场见识到覃晚的演技，对于这个他们只在流言蜚语里听说过几次的女演员有了全新的认识。
无论是近距离接触时她的高颜值带来的震撼，还是在一幕幕演出中她对表情、眼神和肢体的控制，无不刷新着所有人对她的期待。
零号从理智天真，到病娇偏执，最后一步步产生自毁的念头，在这短短三天，短短十几场戏里，被覃晚诠释得无比合理又精彩。
尤其是她对博士的爱的怀疑，和对自己的厌恶。
导演甚至觉得零号的故事不应该这样草草带过，他脑子里已经开始设想再拍一个前传，然后请覃晚来仔仔细细地演完零号的故事。
但不管再怎么欣赏甚至想给覃晚加戏，她的戏份也都演完了。
导演觉得这算是给剧组起了个好头，让其他人也有好的标准和参照来演好自己的角色。
虽然语言不通，可导演还是留了覃晚的联系方式，在现场的时候也经常用韩语叽里咕噜地夸她，副导翻译大发翻译到麻木。
在覃晚所有的剧组经历里，这次的电影拍摄的氛围是最好的，没有资本控制，没有因为过度商业化而随处可见的广告硬植入，也没有完全不会演戏的数字先生/小姐们，大家也挺照顾她的，导演还专门为她学了两句蹩脚的普通话，一直夸她。
再加上她自己的情绪就不好，入戏之后完全能感同身受零号的那种自毁情绪，她也很讨厌自己，她也怀疑别人对自己的爱，她对别人的爱，也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这种种原因之下，哪怕只是三天的拍摄经历，她也觉得自己难以出戏。
她走不出来。
不仅是属于零号的经历她无法走出来，作为覃晚自己的经历，她也走不出来。
她陷入了死胡同，找不到一个可以喘口气的世界。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覃晚公司的事情还没解决完。
她已经跟向玟说了自己可能要去张北然的工作室，向玟当然支持她，也不会提前跟公司透露，但是覃晚这边压着合约一直不签，公司也会怀疑她有什么打算。
张北然工作室付出那么大精力帮她反黑立人设吸粉丝，对覃晚的公司来说跟做慈善一样，覃晚的热度和形象都有了，各种合作纷飞而来，覃晚简直成了公司活的摇钱树。
可她的合约只剩最后一个月就满五年到期了。
向玟多次推脱找借口说覃晚工作忙还没有细看合约，但在巨大的利益之下，公司的高层人员已经等不下去了，他们要求向玟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覃晚到底签还是不签，合约如果有问题，她们不满意，公司高层也可以接受更改一些细则。
比如时间改成五年，分成再多一成，这都可以谈嘛。
向玟不希望覃晚再留在公司了，她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她也值得去更好的地方，按照公司想要快速变现的想法，他们不会给覃晚挑好剧本，只会让她去演商业片，让她帮忙塞公司的新人进她的剧里，给她安排不合理的行程，把她当成工具一样使用。
比如接下来这一个月，公司就不经覃晚同意，给她签了很多工作，连轴转的安排，她几乎没时间睡觉就要换地方继续工作。
向玟很心疼，可是覃晚反而有些感谢这样的忙碌。
忙得她没有时间产生多余的情绪，忙得她倒头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