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个很平淡的词,我爱你和爱死了这两句话在程度上差了一场婚姻的距离。
婚礼上,周乃言与温清粤老实被仪式摆布。
他读过一段誓词,据后来温清粤盘诘,是他自己写的——很高兴见证你从胖美人到瘦美人,从自然审美走向人类审美......中间还有很多很高兴,大意是她的变化,然后他顿了顿,自丝绒盒取出鸽子蛋,戴进白色蕾丝手套包裹的她的左手无名指。
那是第一次,他说了:我爱你。
挺中听的,但是好假。
他哪里看到过她胖。
他是连她的少时照片都懒得翻阅的人。
温清粤站在礼堂中央,平静地伸出手,像一个给女主角拉背过戏的群演。
为回应这段机器人对白,温清粤也在婚礼上弹了一首没有Soul的《My Soul》,全场掌声雷动。
那是她获得掌声最多的一次。
宾客被迫清醒听完,准确卡点给予掌声,没有像国内音乐厅里送票的观众一样睡着。
但钢琴易获得掌声,鲜少有尖叫。
新婚阶段,温清粤一度不能接受周乃言的方式。
外头西装笔挺人模狗样,人狠不话多的样子,实际私下很野。
她突破了好一阵心理障碍,才做到站起来,贴着窗户。
超越本我的那一刻,她催眠自己已经晋升为女主角,戏份要挑大梁了。
她称夫妻日常任务为短暂的爱情,并非讽刺。
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不管不顾拉你赴死又没让你死掉的疯狂,常凭空在她脑袋上撞出晚空烟火的特效。
正因为了解过很耐心很用力很投入的周乃言,温清粤才在夫妻生活之外产生了落差。
她无法问别人这种事,只能偷偷看论坛帖子,在一众乱码拼音和数字里,渐渐琢磨出网络摩斯密码。
大多数人随婚姻年数的走长,频率是越来越低,地点也多以床单位为主。
他们么,还挺稳定。
能碰上面,就能产生火花,甭管在哪儿碰上,他都能就近找到避人地界。
至于他飞天遁地的时候,温清粤空虚得就聊以琴键慰空窗了。
所以,周乃言掏出视频,温清粤的第一反应是,她的钢琴真的大器晚成了。
视频里,温松林吹着口哨大声叫好,脸颊酡红显然喝高,温松柏在一旁点头,面露舒适快意的笑容,女客们或倚靠门框或围圈拍照录像,几个小朋友戴着属于她的生日帽,扒在钢琴旁目瞪口呆,仿佛在看自由女神。
视频的最后,全场自发鼓出雷动掌声,喝出满堂精彩的尖叫,包括本视频拍摄者,也抖动拍手,说了句:不错。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古朴的水晶吊灯下,温清粤赤足蹲在钢琴凳上,姿态散漫,宛如电影镜头里失控的天才艺术家,闭眼晃头,发丝凌乱,恍若无人地沉醉在倍速的循环的《野蜂飞舞》里。
这是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画面......尖叫,沉迷,艺术,崇拜。
这些都离她很远。
轻松,沉浸,自然的笑容,这不是她家该有的氛围。
是昨晚吗?温清粤咬住指头,再次滑到开头,又欣赏了一遍。
黑白琴键指下飞舞,音符极速翻滚跃动,几乎转到耳朵眩晕。
漫天野蜂活了,不停振翅撞人脑袋。
好美啊......美中不足就是她为什么要晃成那样,头发不能整理一下吗,为什么要站在凳子上,这是多么没有规矩的表现。
周乃言径直往浴室走,问她洗不洗,温清粤哎呀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状态狼狈。
十步路而已,她还抓了件真丝睡袍虚虚掩住自己。
快点告诉我!她走路都难受,爱情果然好荒唐。
是我昨天醉了吗?醉了琴键为何还按得如此之准之稳之快,难道是剪辑抠像?周乃言喊住她:温清粤,你知道吗?知道了!她拧眉头仰脸,你爱我!快点说视频怎么回事!周乃言没忍住,低头笑了出来。
他把她的脸往镜子前一送,附到她震惊的脸孔后,也......没那么爱。
镜子里,哪里是温清粤,那是一张年画娃娃的脸。
她摸摸下颌,确认不是卡通面膜没有揭掉:怎么妆花成这样了?周乃言通知她,酒醒后回家。
温清粤没当回事,卸完妆拿着淋蓬头冲刷自己,还问他,昨晚他们弄了几次?是不是趁火打劫了?周乃言没答,看着表想了想,问:等会忙完了要不要去接你,要么你穿厚一点?温清粤不以为意,继续处理自己,我爸妈才不会打人呢。
接下来温宅的八小时,温清粤十分后悔没有穿一件斗篷。
这不是别人打不打她的问题,是她想打自己。
温清粤想拿个小铲刨个坑,把脸埋了。
武逐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她说,本来庆祝完生日,要商量一下清缈族谱的事,哪里知道全家都疯了,吵得她后半夜睡觉都耳鸣。
原来,上次警告禁止乱饮酒,端庄的母亲就憋了一堆丑话没说。
温清粤自以为飞出家门,放飞自我,哪知道喝酒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武逐月问她,离婚是怎么回事!温清粤无心回答,支支吾吾,啊?我连这个也说了吗?天,喝酒到底有多误事?武逐月一直担心她的生育能力,毕竟她不孕多年,生怕女随母。
温清粤吃冷还贪杯,还生过重病,这如何像样。
她让她明天去药房拿药。
温清粤小心翼翼问,什么药?武逐月没好气,治漏尿的!周乃言十一点才来接她,司机开的车。
据说他喝了酒。
周乃言饮酒很郑重,一口都要用眼神丈量深度颜色并确认酒精度数。
所以温清粤被塞进车里,看到他清明的双目,不由十分上火。
她一脑袋扎进丈夫的膝间峡谷,苦恼地叹气,好丢人,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离婚了。
嗯,我今天一个会,你家来了四个电话。
说着强调,不同的亲戚。
还有昨晚不在场的。
你昨天一直都在吗?为什么没有拦着我?温清粤气得想拉他同归于尽。
在啊,我不是还拍给你看了吗?他颇想逗她,直到挨了一口狠。
他喉结滚动,一双冰凉摸上她的后颈,制住她,不要惹事。
车上。
我已经没有脸了。
温清粤绝望。
她疯狂想找个人倾诉,但想来,此时此刻也只有丈夫合适了。
她喃喃自辩,我之前喝多从来不会这样的,是不是昨天那瓶酒有问题。
一定是这样的。
你之前就是这样的。
温清粤脑袋竖起,真的吗?我之前会在桌上撒尿?温清粤桌上撒尿这件事,周乃言算是始作俑者。
一日他晚归,温清粤借酒消愁,恨得牙关打颤,全没平日的好形象。
他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冷笑,你才喝多了呢。
说实话,她那个样子,看不出醉态。
既不红脸,也不歪扭。
周乃言就哄她,没喝多就撒个尿试试,他确实采用了一些调戏手段,比如宽衣解带,比如欲弄还休,酒后的温清粤一点都不害羞,仅哼唧了一声,直接蹦到了她心爱的湿地杉木桌子上,当场给他撒了一泡,问他可不可以继续弄。
叙到此处,温清粤已经疯了。
周乃言故意嘶了一声,问她要不要听后来撒弄同步的事件。
温清粤用力捂住他的嘴,这厮唇瓣湿lulu张合在掌心,已经在讲了,她只能捂住耳朵跑进琴房。
武逐月告诉她,她喝多乱撒尿之后,她本半信半疑。
此刻她信了。
她像个精神分裂患者无法接受解离状态一样,无法正视自己酒后空白的记忆。
原来,母亲把她买的湿地杉木桌子扔了是因为她蹲在桌上撒了泡尿,她以为是母亲不喜欢她买的东西呢。
确实有一次,周乃言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她问她喜欢这张桌子吗?眼神古怪,像在质疑她的审美。
她坚持要在这个属于他的色调世界里加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是以,拿腔拿调说,当然喜欢,这是她最喜欢的桌子,世界独一无二仅此一张。
周乃言是最厌恶ti液的,而这张桌子现在还在家。
她简直不敢想象,每次吃饭他都是什么心态。
难怪他很少与她同桌吃饭,总会避开饭点。
看来也不全是忙碌冷感,说不定是厌恶那张桌子。
她要抓狂了:你为什么不把它扔了!每次你都在一个地方撒,而且都是你在那块儿吃饭。
还不止一次!周乃言在乱七八糟敲击的琴键声里敲了敲门,不至于吧,就这么点事。
如果事情很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很少讲这些事。
是的,他不喜欢交流一些废话。
温清粤气得沉默了,低头继续弹琴。
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哪有昨晚野蜂飞舞的感觉,完全是苍蝇飞舞。
她还是庸才!只有喝多了才弹得好!只有出丑才弹得好!门外一片安静,琴音的空隙里,她听到机械挪动的声音。
两声轻叩,零零七来了。
幼稚,她才不喜欢机器人呢。
零零七说了两句什么,全被她用力的琴音盖住。
周乃言无法,只能自己直面问题,因为深夜十二点的钢琴音实在是扰民。
因为一些不文明事件生气了?没有。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气来气去还不是气自己。
没有吗?那我再给你讲一件事。
添点柴?温清粤开门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周乃言含笑将视频送到她眼前,看看。
她第一反应是不想看,以为还是《野蜂飞舞》,直到她本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入耳朵——温清粤身着白色睡裙,像只绵呼呼的蛆类,正在地上打滚:啊!你为什么才肥耐,我好想你啊。
周乃言一身西装,弯腰蹲在地上与她逗趣:多想我?温清粤两眼亮晶晶:我想你想得出现幻觉了,我梦到你跟别的侣的乱搞。
周乃言问:漂亮吗?温清粤一听,立刻哭哭啼啼:漂亮的,我也想加入......他笑得手抖,画面一度糊掉,很快稳住:那怎么没一起?温清粤的鼻水就这么淌了下来,你没有叫我!你很投入,但是不理我。
周乃言边笑边拽过衣角给她擦鼻水,画面再度失焦。
画面外,温清粤目瞪口呆。
她与周乃言在暗夜里对视,胸腔内五味杂陈:我......周乃言将镜头转向自己,调了一下进度条,快进擦鼻水的画面,再看看。
酒后的温清粤呜呜咽咽,躺在地上,怀里抱个酒瓶子,酒液晃荡,几乎要夺瓶口而出,淹过她的脖颈。
险险的,又在绵软的垫衬下,荡了回来。
周乃言,你真是个王八大。
她酒后的浑话也这么没有创意。
是,我是。
他当然是混蛋,他居然还在拍。
周乃言我恨你。
没事,我爱你。
呜呜呜,我也饿你。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嗯,爱你。
好饿你,真的,特别稀饭你,稀饭得我难过。
她用力咽下口水,我以为爱和恨是两个极端,现在好了,爱和恨同轨,太痛苦了。
温清粤不想往下看了。
装了半辈子的名门贵女,一朝醉酒,成了等丈夫回家的怨妇舔狗。
视频很温馨,但比桌上撒尿还要让她难受。
你到底拍了多少。
她喉头哽咽,想看,却被他夺回了手机。
周乃言掐了屏幕,说不少,素材够你看一夜。
你好变/态啊!她不想就那句自白的我爱你进行深入探讨,嘀咕地生气,为什么我喝酒会被你撞上......可能你总是半夜喝酒,而我总是晚归吧。
她避过脸,赌气地陷入沉默。
就像是自导自演一场滑稽戏,未到高潮,就被人戳穿剧情。
我说离婚是认真的。
就算爱你,也想离婚。
因为......她抢断:嗯。
什么?你别管了。
她不想说。
周乃言斜靠墙壁,乜斜她一眼,懒懒地哼哼:好吧。
他居然真的不问了,转身走了。
温清粤一口气堵上,傻乎乎愣在琴房门口发呆,眼里洇出层水雾,又迅速憋了回去。
今天一天信息量太大了,她现在处于骑虎难下的阶段。
这辈子没有过的大小姐脾气,全使在这桩离婚心事上了。
她一时无法面对自己的蛮横,只能往前走了。
话说出口,就像尿撒出去,收不回来了。
浴室水声传来,在她耳边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她捂住羞恼一天的脸蛋,终于冷静,刚往门外走了两步,零零七捕捉到人影,红点一亮,吱吱呀呀往她这里移动,公鸭声朝她开启:温亲月,你知道吗,我爱你。
雨声还在继续,脑袋上却撑来一把伞。
温清粤酸涩的心情一秒升天,揪着领口难过又感动地蹲下身。
真的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