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旋木尽头 > 第16章

第16章

2025-04-02 01:09:38

温清粤防备凌浩三小时, 接纳只消一分钟。

她以为凌浩听闻风声带着孩子来追求自己。

是以,对他的关心表现出退却,虽然她也很想重拾旧缘, 谱写新曲,但眼下情况明显不合时宜,同时, 她不想找胖子。

凌浩婚后膨胀,没她青春期夸张, 也溢出清俊尺度。

当凌浩兜着圈子终于释出目的,温清粤如释重负, 生出额外惊喜。

她没想到可以有一个无关他她的第三方介入调节, 还可以不谈那些硬邦邦的条件,只说她的黏糊糊。

她太需要了。

琴行不是交流的好地方, 这里空旷传声,工作人员和学琴学生来来去去。

他们约好到凌浩的诊室。

他一句随便聊聊, 结果无比正式。

和周乃言问一句放一个屁的干涩情感表述不同, 温清粤是个极好的倾诉者,几乎在凌浩抛出问题的下一秒,她的倾诉就开始了。

她的情感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滔滔不绝。

说起婚内种种情绪波动, 她能精确时间, 准备捕捉, 烂漫发散。

见凌浩拿着笔,只记不说, 她靠近他,两眼精光, 问他, 我是不是痴迷型依恋。

她还给自己分型了, 她是讨好型。

网上说,我这种对爱需求强烈的人和他那种对爱回避的人格不适合。

是吗?人的情感真是矛盾,回避型依恋人格偏偏容易吸引在爱里患得患失的痴迷型人格。

凌浩没有回应她的自我诊断。

他知道这类来访者访谈文本量大,及时中断她这条思路,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再喝点?给她倒的两杯水,她全喝光了。

温清粤点点头,一个多小时了,挺渴的......你这里很舒服。

乳白色调,四壁雕花像甜品一圈形状良好的奶油,一进来,温清粤就跌进了棉花糖树洞。

她没有一个可以这样扒开肚皮敞露情绪的地方,与每个人的交锋对话都要端着敛着,释出温柔善意的同时还要藏一点。

所以她习惯蜷缩。

说完也不管别的,只觉得轻松,像胀气河豚戳破肚皮,也像卸下两百斤的包袱,和那晚明知演技拙劣,依然装醉倒完豆子的崩溃爆发一样舒服。

她几乎没有这样信赖过一个人类。

她太迫切需要了。

她问,周乃言也像我这样吗?他?凌浩将一次性水杯推送到她面前,乃言只是想简单地梳理,和我聊聊,你很认真。

发丝整齐,一身精致,一看就是准备充分的来访者,周乃言赤脚仰躺,裸着上半身,和她的战备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温清粤用漂亮的语言讲述了段罗曼史,估计还打过草稿,雕饰不少。

也是巧了,还有他的龙套戏份。

我就知道。

她赌气。

他主动和我聊,其实也不容易。

就周乃言那个性格,放弃一段感情、中止一段交易的情感折损,明显比挽回来得容易。

回避型依恋在出现某些感情矛盾时,会发生回避。

用调侃作外衣、披浪漫话术,或者沉默地坐在火山爆发的中央,等待时间流逝,等待矛盾自动解决。

他在更适合离婚的利益节点试图挽回婚姻,上阵亲自端水救火,还挺出乎意料的。

毕竟他十岁就是宁饿肚子不求老爹的性子。

他说什么了?温清粤好奇。

说了你们的婚姻。

不然呢?温清粤好奇:他说我坏话了吗?凌浩问:你觉得自己在婚姻里有哪里不好,值得他抱怨的吗?有的。

温清粤也不傻,我觉得我有时候很烦。

说说看?温清粤大概讲了自己追着周乃言问问题,以及在家庭问题上停留的情绪。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周乃言不爱听这些,他家也一堆破事,但他从来不说。

我习惯把人际捋清,如果没有搞清跟每个人交往的界限尺度,我会很焦虑。

我怕出去丢人败了温家面子,我怕说错话打破家里的平衡,我怕妈妈奶奶不开心。

她做过很多年的夹心饼干,习惯了小心翼翼。

说着,她自叹不如周乃言。

他明明有很压抑的童年,但他几乎不提,只在雨天偶尔流露一些力有不逮的床笫状态,平日嘴毒得像毒蛇窝里出来的。

而蛇窝里出来的她,却对人际格外脆弱。

我讨厌我自己脆弱。

周乃言的屏蔽她理解,她也很想屏蔽自己那些车轱辘的泛滥情绪。

人人都是脆弱鬼,看似强大的人不过是停留在烦心事上的时长短,不代表他不脆弱。

周乃言在成长中形成了高度自我依赖,不会轻易把情绪交付给别人。

和凌浩交流中,周乃言依然使用程式化的用词。

但他能听出,周乃言不是没有,只是小心避开了那些脆弱。

他不听,我这里听。

他让她讲出来。

讲什么?她一愣。

你不舒服的那些家里的事。

哦......温清粤想了想,反常地沉默了。

她没有打这段的腹稿。

不知道为什么,讲周乃言,她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自由发挥,关于他的情绪是正大光明的,但细想家里那些事,她产生了厌倦和烦躁。

她一口饮尽白水,揭过白色纱罩,问他可以弹段琴吗?你居然一眼认出了钢琴。

这是架老琴,很久没调音了。

本行咯。

你在外面塑层水泥,我都能认出来。

她随手弹了段致爱丽丝,又问他拿了酒,两杯低度甜气泡后,她再次坐好,手拘谨地搁在了不自在内扣的膝上。

我很虚伪。

说完,对视两人都笑了。

他点头,示意她继续。

温清粤知道自己有些虚伪。

比如她明明可以不对清缈那么好,但她怕自己在外人嘴里落个狭隘的话柄,也怕武逐月不舒服,为家庭和谐特别贴清缈,我需要同一个与我抢夺母爱的人保持亲近。

说着,她流下了两行眼泪,我没有不喜欢她,我只是在喜欢的时候,会难过。

就像周乃言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告诉我,我们要共处一室共事一夫的那种难过。

还不能哭不能闹,憋着问号和委屈。

这个比喻......凌浩迅速懂了,尽管她没有阐明前因。

我很难跟别人讲。

她咽下喉头的腥苦,昨天我看了一些文章,发现我与那类人格高度吻合。

不要过度依赖网络的解读,相信面对面的专业咨询师的引导,人格分析是引导你走出去,不是让你加深自己现有的人格。

凌浩温和地提醒道。

哦,我只是看到了一段。

那段话说,养育者情感上给予的不稳定性和不可预期性,会让她无法撤离地依赖在伴侣身上,我觉得我身上有个窟窿。

清粤婚后,武逐月焦心地为清缈寻找对象。

清缈高傲,许是听到过不好的不舒服的话,不愿意以温家姑娘的身份寻对象,她能接触的平凡小子,武逐月又不同意,两厢耗着。

奶奶活着的最后一年,冷言让武逐月放弃,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

武逐月回了句脾气话,让清粤听着了,好一阵伤心。

清粤听到她说,清粤都能找到好人家,清缈怎么不行。

诊室的橡木桌前,清粤捂着心口,不停流泪,我知道她只是想气奶奶,但我真的好难过。

小时候,温松柏跟她开过玩笑,他捧了本杂志,将封面女郎展示给她,问她漂亮吗?小清粤点头,好看。

他当着武逐月的面逗清粤,那和妈妈比呢?小清粤有点愣,不敢说话。

温松柏问,那要是可以换妈妈,要不要换成这个?还是换个更漂亮的?男人就是这么不着调,逗小孩的玩笑也这么下三路。

清粤白目又天真,一听可以换妈妈,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我不喜欢妈妈。

武逐月幽默细胞缺乏,生了她好几天气。

说到这里,温清粤哭得停不下来,我是真的想换妈妈,但......我只是想把清粤的妈妈换成清缈的妈妈。

凌浩想给她倒水,在她摆手要酒后,叹了口气,让前台去买了:饮酒严重吗?温清粤想了想,没说酒的事儿,解释道:其实我平时没那么难过。

我只是找不到地方说。

她抽抽鼻子,羞耻地看向他,都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是吗?只是大好物质生活里的一些情感饥寒而已,似乎不必成为烦恼。

没有。

凌浩等她又哭了会,语速很慢地告诉她,乃言还是很了解你的。

他提到了你自戕的情绪。

他知道?温清粤当然知道他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说。

她以为在他心里,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屁事。

他当然知道。

可能有时候他没有给到你想要的那种回应,比如大声骂你母亲,让你远离家庭,大道理劝解,或者替你出头,但他听到了,记住了,也许......他用他的方式给了你回应。

凌浩试探地问,是吗?温清粤愣愣坐在那里,眼里的水珠子掉啊掉啊,终于把眼前的世界冲洗干净。

哦......我想起来了,他会抱住我,说我们在泡泡里,说他是我的乌龟壳,或者不许我说话,让我假装一株植物。

她以为他嫌她太吵,哄她闭嘴。

有一天,她不想假装植物了,抱膝闷声说要做个正常人。

他箍住她,说,做正常人最累了,做疯子傻子都比做正常人轻松。

还有啊,植物多好,只要水和空气加上光照就能活,人需要感情和关系,盘根错节,横生枝节,细枝末节,节外生枝......她在他的成语里翻了个白眼,咽下情绪。

此刻坐在诊室后知后觉:呵......真是神经病......凌浩问她,和这样的丈夫交流累吗?也累,也不累。

她想想,悄摸摸问,他有说和我交流累吗?你觉得呢?凌浩反问。

哇!温清粤一抹鼻子一个激灵,你这话太像他了!反问的鼻音一出来,听得我都上火。

两人笑开了,凌浩问周乃言经常这么说?温清粤无奈,十句有三句吧,可能也有她的话太无聊和低效的原因在。

在周乃言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效率化的。

她牢牢记得那个没有被回答的问题,追问道,他有说我坏话吗?凌浩差点又想反问,才发现自己也有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问他说了你什么好话?为什么一直在问坏话?温清粤陷入思考,我的思路不对是吗?你在婚姻里有哪些好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我哪里都好。

她强打精神,却还是没有底气。

凌浩说:他说你天真。

哼,嫌我幼稚!他说你世故。

世故?周乃言!他是可以做个疯子,但我不行!她生气了。

她不喜欢别人用负面的词评价她。

他说你天真又世故。

温清粤喘了口气,目光涣散落在无关紧要的桌角:这是好话还是坏话?这是陈述句。

不褒不贬。

他还陈述什么了吗?可以告诉她吗?他说他爱你。

为了不离婚,这种假话也说得出来。

还可以天天说。

温清粤不信。

凌浩点头:他确实没说。

啊?温清粤不不解。

他用故事告诉我的。

......什么故事?你去问他,我保留一下。

凌浩笑了,又问,你觉得周乃言爱你吗?温清粤闷声: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妈妈爱你吗?温清粤胸口砸来记重拳,我不知道。

那回答一个。

爱很模糊,好像很短。

像一场运动,一个仪式,过了就抓不住了。

我所接受的知识,爱是很确定的东西,总之......不是这样的。

她生病期间,武逐月抱着她不眠不休,发疯一样求诊问药,这些她都记得,她认为妈妈是爱她的,但爱在比较里分出胜负,她觉得输家的爱不叫爱,只是一些时间和义务的付出。

温清粤明显难受,叙述滞涩,凌浩又问:周乃言呢?他啊,你知道我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吗?温清粤陶醉弯眼,他特别有名。

我就老想着看看他长什么样。

因为老想着,就打听他,听到好多新奇浪漫的事儿,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挺神秘,不爱讲话,然后我就疯狂想住进他的故事里。

但我拿的剧本好像不太对,很常规。

婚姻剧本就是无聊的,应该要拿恋爱剧本的。

原来我是这样落败的。

凌浩玩笑懊恼。

温清粤捂嘴偷笑,实诚地说,不怪我,我和你说话就像照镜子,都知道对方紧张局促。

现在我好一些了吧。

嗯,你现在很专业,她顿了顿,所以没想到你也会离婚。

是,这比吊销我执照还要毁我声誉。

凌浩摊手。

温清粤安慰凌浩,问及太太孩子,婚内状况,又说到了孩子学琴。

十分钟后,凌浩在她一双水灵迷惑的眼睛里摇摇头,拽回话题:停,今天时间很久了,你要休息了。

温清粤这一型,会在交流中通过良好的交流,探入咨询师内部,试图建交来达到好的咨询关系。

幸好凌浩不是初见时的凌浩,不然大概率会被她蛊了。

嗯......结束四个小时的访谈,温清粤仿佛被掏空,她没好意思形容,心里偷偷想的是,就好像刚跟周乃言结束了一场高效的爱情,又疲惫又舒服。

尤其凌浩最后的那句话,在她心里落下记绵长舒服的宽抚后戏——我刚发现周乃言的形容很精确,我都没想到。

什么?我问他刚开始对你的印象。

他说什么?他说,很漂亮,奶呼呼的。

后半句凌浩没转述——像天边的一朵云,想跳起来,够一手,拽过来,再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