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粤在周乃言眼里就是一张白纸, 她自以为自己有棱有角,神秘兮兮,实际一板一眼, 稍一用力就留下折痕。
她不好惹,但周乃言又忍不住想惹,惹完了赶紧抚平, 回头发现,她居然把折痕一一记成了仇。
温清粤疯狂输出的那一通, 就是她要的婚姻吗?依照周乃言的了解,如果她渴望的是那些, 那她完全可以找凌浩这类乖仔, 或者其他匍匐于她脚跟、向她老爹低头哈腰的女婿,多了去了。
完全没必要走进他的世界。
凌浩问他, 出差很久会想太太吗?周乃言答,不会。
出差的时候都很忙, 每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如果回家, 他会选最近的航班,不会多作逗留,不会在旅游或是香艳事上浪费时间。
这算想她吗?凌浩说算, 又趁机问他, 那你婚内有出轨吗?这里坦诚告诉我, 我会保密。
周乃言牵起唇角,你可以问清粤。
反正......她的答案肯定和我相反。
*秋风吹上页脚, 掀去九月的月历。
周乃言飞回第一件事是陪温清粤回趟家。
狂轰滥炸的电波讯号里,他们默契粉饰太平, 坚称一切都好。
周乃言不露风声, 周石檐的电话直接挂了, 视频会议上他也不好提家事,只能按住不动。
反正他从来也管不住周乃言。
温清粤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周乃言选择性接,但不蹦出超过三个字以外的发音。
如是半月,劝和或是问询的人开始自我怀疑,战火渐歇。
他们在门口碰头,搭上同一辆车,驶往长巷尽头的温宅。
温清粤依稀能闻见他衣料上的维多利亚海风,以及一股陌生的香味。
没有久别寒暄,他们只是简单对视一眼,下车自然地牵手,戒圈若有若无地摩擦。
别扭又暧昧。
两周温家聚会他们都逃了,听清缈说,清粤的离婚事件是最近饭桌三句不离的话题。
一进门,清粤呼吸吐纳,强打精神,准备接受问讯。
大伯打趣还喝酒吗,她没有自辩,把脸埋进周乃言肩头,用行动恩爱。
她的后脑勺被熟悉的掌心抚过,周乃言反问,嗯?还喝酒吗?不知道是回应大伯的还是问她的。
家里人好多,他拖着步子往客厅去。
温清粤见他眼皮耷拉,明显精神不济,怀疑他会打盹。
周乃言第一次在这种严肃的对话里打盹,把远远观望的温清粤吓了一跳。
温松柏气吞山河的牛逼才吹到一半,听见轻鼾,也拿他没办法。
这厮边睡边把靠枕垫在颈上,调整舒服睡姿。
事后温清粤问他是不是故意睡觉,膈应她爸,他扮作茫然,我像演的吗?温清粤被武逐月单独拎去房间,问题一直围绕婚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次怎么回事?温清粤一一马虎眼,三两句后话题折返,武逐月又开始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温清粤摇头,坚称没有。
不一会,好事的大伯母和温泽的孕妻入内,又对她进行了盘问。
温清粤说没有。
姑姑来了,小朋友来了,问题被按下复读键。
是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关心,却没有一个凌浩会认真听背后繁琐迂曲的成因。
她眼皮一耷,往转椅上闭目。
声音起起落落,终于消停。
武逐月温热的手罩上片阴影,捂上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温清粤哪里能睡着。
阖目中,她不断怀疑周乃言是否也能睡着。
我不想说话。
她掀开眼皮,母亲白花花的头发近在眼前。
像一片岁月哀愁的雪。
她出生的时候,武逐月就是半白头。
现在年近七十的她,发丝四季如冬,不焗也不烫,那片颜色是温清粤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怎么回事,是不是乃言他......还是要有个孩子......她眉宇有座山,常年堆着。
温清粤再次解释,没有,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武逐月哪里听她的,睇她一眼,说过几天带她去号脉开方子。
这么多年没孩子,她愁。
她就怕温清粤也随了她的难孕体质,受白眼被冷落,生下来还要怪她大龄药罐子,害孩子也病恹恹的。
不过还好,周乃言没妈。
当初同意清粤跟这个有钱混子,也是看中他没妈。
温清粤打消她的疑虑,周乃言这种人才不管我怀不怀呢。
她怄母亲,实在生不出来就领一个好了。
武逐月一愣,厉声道,胡说!......你不要张口闭口说生不出来。
她声音低下去,这么多人听着,你才几岁啊,张口闭口生不出来,像什么样子!她怀疑清粤被奶奶带坏了,老太太生前就爱拿生育说事,死前还在叹气,遗憾没看到清粤生孩子,别是生不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随她妈......清缈来叫吃饭时,目光在清粤的脸上稍作停顿,走到并排,她附在清粤耳边说,人都靓了,果然单身养人。
温清粤取出小镜子,左右照照,还真是,眉眼的水分都高了。
清缈最近一直在宅子里进出,虽然这十几年来很少踏足,但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一点也不陌生。
清粤松了口气,她怕清缈不舒服来着。
清粤问:妈这两天带你去见人了吗?见人就是相亲,清缈不喜欢这个词,所以清粤每次都说见人。
清缈摇摇头,她有事在忙,没空管我。
她顿了顿,又在清粤脸上落了一眼,没说什么事儿。
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
用餐前,众人难得清醒齐聚,男人们都被老婆压制住,没有饮酒。
温松柏磨墨蘸笔,正楷小书,郑重其事写下温清缈三个字后,掌声零落响起,有说好的,有说不容易的,也有叹气的。
温清粤看到武逐月花白着头发眼含热泪,复杂重重涌上。
她想到了奶奶,旧时光景吵闹片段,尖酸的声音,小孩听不懂的话中话,来来去去与眼前画面交错,又是高兴又是眼酸,又是甘甜又是腥苦。
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份仪式感让人迷惑,比如周乃言。
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在温清粤下面,没想到古老的东西也有自己的印迹。
嗯,温清粤背过清缈,与他相偎,我以后要是二婚了,会把你用朱红笔划掉,当你死了。
早夭和离异在族谱上是一个待遇。
周乃言搁下本子,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
温清粤问他,你就不怕我和凌浩好了?最近她一周见凌浩两到三次,都快聊出感情来了。
她从没在这世界上与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深入彻底的沟通。
周乃言直言:温清粤,他可以走进你的心,早走进去了。
温清粤就是块倔强的磁铁,不喜欢适合她的磁极,喜欢倒贴。
温清粤冷嗤:你倒是自信啊。
没办法,老婆给的。
他咦了一声,表示嫌恶。
温清粤跃跃欲试,那我呢?在你心里吗?她抬眼,与他对视,誓要刨出点什么。
他朝她眨眨眼,压低声音:你一直在我心里。
她不知所措,舔舔唇,还未及欣喜,耳边传来一声得意嘲弄的响舌,还夹杂着温热的呼吸。
温清粤拳头一捏。
哼,婚姻咨询对周乃言一点都没有用,她要向凌浩打小报告。
席间话题避开了温清粤和周乃言,当面问离婚到底不妥,而且两人现在好好的,能假装恩爱对长辈来说已经足够,谁关心你们爱不爱。
于是催婚队伍瞄向清缈。
清缈三十五了,仍美得动人。
清粤看了这么多年,也不腻,乍一抬眼,依然会被她的美貌惊动。
但清缈对别人感情感兴趣,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
这不,大家提起,她明显嗯嗯啊啊在打马虎眼。
温清粤问过周乃言,清缈是不是很美。
他说,他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美不美管他什么事吗?又不是古代,可以一道纳了。
清粤又问,那我美吗?周乃言看了她一眼,定格约三秒。
就是那一眼,让她对他吐出的美字充满了不信任。
清粤低头摆弄筷子,沉默吃饭,同时隔档了外界的讯号。
她发散想起了诊室里的对话,凌浩说,如果可以勇敢挣脱家庭桎梏,大多中国孩子都会比现在幸福很多。
我们困在以家为名的笼子里,看起来笼子不高,但人的弹跳力到底有限,我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懂技法。
她问,所以,我会逃出笼子的,对吗?凌浩苦涩,说了一句很悲伤的话。
按理,需要经营咨询诊室的人是不适合说的。
但他对清粤还是很诚实:没有人可以在压抑的原生家庭里获得爽文结局。
我能做的,只是帮你看看周围风景。
路光抚上眼皮,笼上昏黄的光圈,时大时小,时亮时暗。
鼻尖是陌生的洗衣凝珠的味道。
阿姨问她家里用的什么牌子洗衣凝珠,周总要那个味道。
温清粤让阿姨搪塞他,就说停产了,不给他买。
周乃言对熟悉的事物有眷恋。
比如那个奇怪的房子,他婚前就说不喜欢陌生环境,不想换房子,她依了;后来发现他不喜欢换床,凿到床榻出坑,不平整了,居然不是换,而是找人维护,尴尬死了;旧衣服也不喜欢扔,坏了找老裁缝店无痕修补,像个拾破烂儿的。
温清粤猜测,也许不想离婚只是不想换老婆。
她故意换个凝珠味道,他果然发现了。
深嗅一记西装上的味道,网友诚不欺她,是最难闻的一款没错,柠檬酸加薰衣草,像馊掉的中药。
周乃言察觉到呼吸频率改变,偏头看向双目紧阖的她:醒了?她一上车就睡觉,看起来像在逃避。
温清粤端着架子:嗯,送到我家楼下,谢谢。
周乃言问:喜欢一个人住吗?喜欢。
好自由好舒服,只是月圆之夜在窗前假装泡泡或者乌龟,没有同类一起发生幻想。
那挺好,我以前也喜欢一个人住。
这是该接的话吗?清粤掩在西装下的手紧紧攥拳。
吵闹渐渐隔绝在清净的小区外。
车停下,他没有动,也没有解锁。
温清粤等了等,看了他一眼,怎么,要上去坐坐吗?好啊。
他解了安全带,似乎就在等她邀请。
我开玩笑的,你不要上去,不太方便,我们都签分居协议了。
他从没正面说过那个萝卜章。
那行。
他冲她扬扬下巴,你走吧。
一切都没变!没有变!从不敢置信解开安全带那一刻开始,到开车门下车,再到走到楼道口,他戏弄她的方法一点都没变。
就连十步之后身后响起的车门声,背后扑上来的结实的拥抱,也始终循着他一贯的节奏。
王八蛋!臭混蛋!温清粤咬牙切齿,又心动不已。
她被他紧紧箍在臂弯,一边舒服到叹气,一边气到后槽牙咬碎:周乃言,你……她要开骂了。
凌浩说了,她需要释放情绪给对方,说出口才能释放信号,没有那么多人和你有心灵感应。
如此,她眼下的情绪就是脏话。
温清粤。
他郑重地捧起她的脸。
嗯?你!她该骂些什么?怎么办,现在翻论坛学习来不及了。
她不会骂人。
周乃言鼻尖抵上她的呼吸,偷走她的空气,鬼鬼祟祟把她按到墙角,我们偷q吧。
嗯?他小心翼翼地往外瞥了一眼,别被你老公发现。
她口水都噎住了:什么?没有变,他们还是他们。
有些事明晰了,但坎还在。
就像凌浩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习惯的交流和思考方式改变非一日或一月速成。
慢慢来。
这慢慢来的时间里,他们要干些什么呢?也不能原地干等,毕竟他们还处于旺盛欲望阶段。
只能慢车道c进快车道,先超个车,改明儿再缓一步,慢慢来吧。
当他们汗湿淋漓地卧倒花下,温清粤发现自己真就是个软乎乎,她不会拒绝别人。
四肢颠沛流离时,她嘴里一直在念:恨你,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说一句恨你,他便跟一句爱你,爱到最后,她哭了。
现在颈间湿的,不少是她的泪。
他的呼吸吹上湿漉,热乎乎的。
周乃言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巡睃。
好久没来了。
上次他没敢进来,怕脚步顿住走不动,刚才他没敢睁眼,怕眼睛里露出超过情爱之外的情绪。
此刻贤者放空,掀开眼皮,多虑了,一点都不可怕。
原本空荡荡的蛋壳模型被种满了植物。
没开灯,借通透月光依稀能辨出绿植占大部分,可能是物极必反,温清粤连顶上都枪了排架子,种了圈吊兰与绿萝。
他缓了好一会,我要走了。
明早有会。
温清粤正在思考怎么破局,听他一说,明显愣了,什么?别让你老公发现。
他亲亲她额角,乖。
裤子穿到一半,他附到她耳边,温亲月,我爱你。
我恨你。
走得那么快,真就像偷q。
他笑纳她唇角努来努去的火气: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爱恨消解成了玩笑。
把心里空荡荡的冰箱塞满琳琅的安全感。
恨你!恨你!她盯着刺剌边缘的叶片等了会,空气一片安静。
没听到下一句,她心里一空,一回头,整装的周乃言扶上她光洁的肩头,用力在她唇上一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