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态度,实在算不得好。
眉头微微一蹙,皇太后虽不舒服,却也没有点出来。
正事要紧。
眼下,再去揪那些细枝末节,只会发展成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议。
她拿起檄文,快速看了一遍。
先前从辅国公的口中得知了状况,但他们兄妹其实都没有看到这篇文章,等真的顺着看完,皇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文章,写得太好了。
文士手中的笔,挥舞起来时,并不输武将手中的剑。
情绪透过那些字句,铺垫、引导、爆发,掷地有声。
皇太后的视线,停在了落款上。
这是一篇就算糊住作者名字,都能博得满堂彩的文章,可它还把主笔露了起来,以谢羽的文名为翅膀,一飞而起。
皇太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她心里闷。
工部那儿有查到什么吗?皇太后稳住情绪,问道。
在查,皇上道,不过,祁阳那些亲戚手段实在高明,这么些年把工部哄得团团转,依朕看,十之八九,一时半会儿间也查不出来。
皇太后被堵了下。
皇上答归答,还这么刺她一下。
什么手段高明?分明是在骂他们居心叵测。
皇上生气,哀家很是理解,皇太后道,哀家也生气,他们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他们也根本没有考虑过皇上,考虑过哀家与辅国公府。
皇上冷声道:您这么说来,您对他们的行径毫不知情了?哀家自是不知情!皇太后嘴上说着清白,心中亦十分难受。
此文传天下。
旁人毫不了解,以为只要是姓颜就穿定了一条裤子,那也就罢了。
皇上是她的亲生儿子,怎么能以此事来质疑她?祁阳的族亲,与亲儿子的江山,在她心中孰轻孰重,这还需要问吗?她是疯了、傻了,才会让那些亲戚来私吞儿子的国库?不止是哀家,辅国公也不知道,皇太后道,倘若哀家知情,断断不可能让他们那么胡来!也是。
皇上哼了一声。
他并不是真的怀疑皇太后,他只是心里不畅快,故意刺母后而已。
您若是知情,皇上继续往下说着,您又怎么会让平阳在祁阳住着呢?皇太后眼神一暗。
正如她为了皇上能豁出去,赵瑰为了亲侄儿,自然也是拼尽全力。
她坚持不回京,在祁阳待着,一定有她的目的。
皇太后当然看穿了赵瑰。
只是,先前那局面,根本不可能对赵瑰来硬的,只能顺着。
祁阳那儿成了拉锯的战场。
赵瑰想的是惹事,皇太后想的是,颜家人眼皮子底下,赵瑰按说兴不起多少风浪。
并非赵瑰没有本领,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皇太后若是知道,祁阳颜家那些亲戚,屯了个十年二十年吃不垮的粮仓,对赵瑰打开了仓门,她还管什么皇家威仪,她和辅国公早冲回祁阳城去了。
这事儿,终究是怪她算错了一招。
她的族亲们,对不起她的信任。
皇太后闭上眼,缓了一缓。
她在心里默默地、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事情有轻重缓急。
此刻追究平阳留在祁阳城到底对不对、该不该的,就像先前去琢磨皇上那态度好不好,都是分散重心。
无论是翻旧账,还是针对对方的脾气,都不是处理事情的好方法。
自我提点一番后,皇太后又重新睁开眼睛。
皇上刚才说,工部那儿一时半会儿间怕是寻不出什么来,她道,如此可见,祁阳那儿的表面功夫做到位了。
平阳前后总共住了这么些时日,她又如何能在祁阳官府、与颜家的注意之下,轻而易举地看出端倪来?皇上闻言,挑了挑眉:您总不至于要替他们脱罪,说是平阳瞎编乱造的吧?再一次的,皇太后直接把皇上的恶意忽略掉,道:哀家的意思是,平阳也许早就发现了祁阳的问题,她是带着问题、去祁阳找证据,而不是住进了祁阳城,才通过证据发现问题。
皇上抿了下唇,这一次,许是听进去了些,他没有打断皇太后。
平阳这么多年没有离开过京城,她到底从哪儿发现的问题?皇太后设问,然后回答,京城里,一定能寻到答案。
工部这几年都毫无察觉,一定是他们找的方向和办法不对。
事已至此,工部继续找他们的线索,皇上得有皇上的应对。
谢羽向念之投诚,官州拦不住大军,从官州到京师,不过这么些路,谁去拦、怎么拦,这是皇上现在要考虑的。
皇上直直看着皇太后,道:难道不是先把祁阳掀了?您的族亲,朕要如何处置?皇太后的声音沉了下来:不杀,还能了事吗?她的眼中,闪过的全是恨意。
既然祁阳的族亲们置她与辅国公府不顾,她还要为族亲争取什么?争取下去,不止是自家性命,连这江山,都要拱手相让了!太师与太保,有什么说法吗?皇太后问。
太师说,他连驳斥这篇檄文,都无从下手。
皇上道。
皇太后倏地,抽了一口气。
状况虽然棘手,但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太师不该……这个念头刚刚泛起来,还不等皇太后再细细琢磨,就被皇上的后一句话,牵走了思路。
皇上道:全天下,他们都不知道林繁是谁,他对祁阳动手,可太板正了。
皇上这么说,皇太后上前一步,压着声音,问道,是想把念之的身份主动公之于众吗?皇上被她这咄咄一问,激得脸色越发难看。
他当然不想。
一旦林繁是赵临儿子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文武官员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本是君与臣之间的矛盾。
太平盛世,臣子造反,就该被天下唾骂。
若是成了自家人的内斗,局面又不一样了。
可是,由着林繁瞒天过海,藏起他的狼子野心,举着正义的旗帜冲颜氏发难,皇上看在眼中,愈发不痛快。
恨不能,立刻撕开林繁的伪装。
第371章 难道是想帮他证明吗?(求月票)只看皇上的神色,皇太后就知道他的想法了。
不甘心,憋得慌。
这太正常了。
别说皇上,便是皇太后,被秦胤、林繁与赵瑰逼到这个份上,她也不畅快。
就像是被狠狠塞了一嘴巴的黄连。
可是,不能吐出来。
那就只能咬咬牙,全部咽下去。
忍着,再苦也忍着!皇上觉得,皇太后抬起眼,看着他,声音尽量放平缓,念之迟迟不公布,是为了什么?皇上哼了声:为了显得义正言辞。
林繁竖起了为大周的旗帜,他做的一切,也就符合大周的利益。
如果背后,还有自己的地位与利益之争,他跳出来指责祁阳颜氏,动机就不那么纯粹了。
也许,在一些人看来,他为达目的,许是夸大了颜氏的恶行。
当然迟早会公布的。
此一时、彼一时而已。
当真正掌握住局势时,起兵的动机就不那么重要了。
不仅仅是,皇太后沉声,点了出来,他们的证据没有那么充分,二十年了,物是人非。
赵临死了,他的妻子怀着身孕、失去行踪。
我们都可以想象到,此事与林宣、赵瑰有关,林繁的出世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皇太后一面斟酌,一面道,可文武大臣们不知道,老百姓不知道,谁能证明孩子出生了、是男是女、就是念之?哪怕他们让念之的生母站到人前,由老臣们都认得的吴王妃确认念之身份,那也是‘一面之词’。
您知道的,这不是衙门断案子,还讲个证据!皇上道,兵权在手,一旦他步入京城,他不是也是。
但他还没有!皇太后咬着牙,一字一字道,难道皇上现在就想放弃了吗?他一日没有打进京城,以兵权、以皇权让别人认他的身份,他就一日还要证明自己。
皇上比他还急,难道是想帮他证明吗?你但凡喊出他是‘赵临的儿子’,全天下还有哪个会觉得他不是?皇上可曾想过,这是念之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在逼你,他在等你忍不住先开口!所以,你必须忍着,不能如了他们的意!皇上的喉头滚了滚。
皇太后坚定的态度与语气,让他颇为不满意,但同时,他也知道,皇太后说的话有道理。
他只能捏着鼻子、忍着臭,瞒下林繁的身份。
喊破了,得一时畅快,却给林繁扫去了大麻烦。
皇上问:那照母后的意思,现在应当如何?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看来,皇上都听进去了。
只要皇上愿意听她的,那就还有机会。
他们不是清君侧吗?清的是祁阳颜氏,那就别让他们走出祁阳!皇太后说完,下意识地,想召个人进来,好去请黄太师与范太保到慈宁宫来,见皇上站在一旁,她心念一动。
既然皇上都听得进去,她再次大包大揽,反而会起反效果。
尤其是,此次事情,由他们颜氏一族而起。
清了清嗓子,皇太后直接与皇上道:太师既然写不出驳斥檄文的文章,不妨干脆让他也写一篇檄文,把祁阳往死里骂。
颜氏与官员勾结,仗着外戚身份,欺上瞒下,毁大周江山。
瞒报多年,把哀家与辅国公等人都瞒在鼓里,不止皇上震怒,哀家亦是哀痛又愤怒。
即便为皇亲国戚,亦是十恶大罪不可饶恕,必须大义灭亲。
皇上,无论如何,都要把祁阳颜氏一族,与京城的割裂开、对立起来。
想清了祁阳的不止念之,还有皇上和哀家!只有这样,他们对祁阳动手的原因,就不能用到京城来。
皇上眉宇紧锁,道:母后莫非以为,祁阳现在还在颜氏与唐筹的手里?他们敢把檄文拿出来,依朕看,只怕祁阳早就易手了!他们现在,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所以,才必须立刻应对!皇太后岂会想不到这一点。
皇上的眼中,阴郁至极,问:母后想要发兵去祁阳,借着剿灭颜氏的名头,把林繁他们也剿了,是吗?可母后不妨再想一想,谁带兵去?皇太后抬手,按了按眉心。
谁能拦得住秦胤?安北侯和冯仲倒是能领兵,只是,他们刚刚才回京。
这两位,把秦胤等人留在祁阳,自己回来了,要说他们丝毫没有察觉,皇太后根本不信。
当然,这不等于说,安北侯与冯仲已经投向了林繁,而是,祁阳颜氏的所作所为让这两位默许了秦胤的清君侧。
他们愿意打颜氏,因为这是大周的江山,他们是大周的臣。
他们也会领旨打秦胤、林繁,在大周的天下受到威胁之时,别管打得过、打不过,他们会拼死血战。
可是,等林繁身份曝光的那一天,他们会如何选?倘若调转头、向皇上发难,今日点多少兵给他们拦人,明日,就白白送了这些兵到敌人手中。
一时之间,皇太后也想不出,京中还有哪位大将可担重任,且绝对不会辜负皇上。
京城这儿再琢磨琢磨,皇太后道,谢羽不是义愤填膺吗?让他官州发府兵讨祁阳去!是皇上让他向西讨伐,不是他官州给秦胤他们让路东进!反正,谢羽已经表态了。
官州已经不是朝廷可以指挥得动了的。
此举,意在分割,拖延他们的脚步,皇太后深深看着皇上,赶紧回去,让太师动笔。
皇上没有再与皇太后争论,先行回了御书房。
皇太后送他离开,疲惫地在罗汉床边坐下。
避在廊下的辅国公进来,听了皇太后的安排,道:皇上肯照您的想法做,您先宽宽心。
皇太后苦笑了声,摇了摇头。
一旁,夏嬷嬷垂着眼,道:原该由奴婢出面,往祁阳劝长公主回京,偏中暑浑浑噩噩了好几天,耽搁了行程。
如若奴婢当时去了,兴许……皇太后拍了拍夏嬷嬷的胳膊:平阳早有准备,我们一步迟、步步迟,你去了也挽回不了。
说完,皇太后又与辅国公道:兄长等下去见见太师,把哀家的意思再讲一讲。
辅国公知道,皇太后是怕皇上嘴上应得好好的,突然间又转了心意,便颔首道:臣晓得。
送走了辅国公,夏嬷嬷给皇太后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您思虑太重了。
她道。
皇太后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虽然,她质问皇上难道现在就放弃吗,但是,内心深处,皇太后很清楚,如此局面下,他们已经无比被动,连见招拆招都捉襟见肘了。
从三府的人都逃出京城起,运气与机遇,就不站在他们这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