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内,秦鸾能清楚地听到外头的动静。
那些欢呼声,传入她的耳朵里,带着满满的雀跃。
为了铜板,为了饴糖,又或是为了凑热闹,那都没有关系,只这一番热闹,就能当新人欢喜。
可惜,秦鸾不能悄悄地往花轿外头看。
仪仗从南宫门入皇城。
花轿抬进去,一路到金銮殿外,才稳稳落地。
稍等了一会儿,秦鸾听到了脚步声。
明明,外头有不少动静,可她依旧能从其中分辨出赵繁的脚步声。
赵繁走到了花轿前,停驻脚步。
下一步,无疑是起轿帘了。
那些章程,秦鸾都看过,心里有数,也正是因着有数,忽然之间,她竟有些紧张。
心脏噗通噗通的。
视线被盖头遮挡着,眼前只有红彤彤的一片。
可期待的心情,哪怕是被蒙着,亦在不停发酵。
像是一锅小米粥,一点小柴火,咕嘟咕嘟着,很慢很慢,但熬着熬着,翻滚的米汤就顶起了锅盖,往外冒着。
这就是秦鸾的心情。
怕扑锅,却也按捺不住。
于是,在这小小的花轿锅子里,化作了紧张。
事实上,花轿外头的赵繁,也很紧张。
别人都看不出来,只他自己清楚,他的手心在冒汗。
若按着原本的规矩,掀轿帘、扶皇后出轿,这些都轮不到他来,他只要等着礼官把皇后交给他就好了。
偏赵繁不愿意,改了些细节,想要亲力亲为。
余尚书好说话,赵繁想怎么样,那就把章程改成怎么样。
反正,最不合适的亲迎,皇上都亲自去了,后头这些细枝末节,无伤大雅,还坚持个什么劲儿?总之一句话,皇上大婚,务必办得顺顺利利、高高兴兴。
赵繁伸手,掀向轿帘。
精美的轿衣,布料亦实在,赵繁只觉得沉甸甸的。
他知道,这是他太紧张的缘故。
明明,当日奇袭飞门关,站在崖顶上时,他都能够谈笑风生,不曾想到,今时今日,掀个轿帘,能让他连胳膊都发僵了。
帘子掀开,外头光线映进来,哪怕隔着头盖,秦鸾都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
从盖头下面,她看到了一只手。
手指长且直,指节分明。
从手指往上,掌心宽大,再上头,覆在手腕上的,是红色的喜服的袖口,暗色的祥云纹在料子上若隐若现。
这是赵繁的手。
握过杀敌的银枪,也悄悄地握过她的手。
而这一次,不再是悄悄地。
想到这些,秦鸾不由弯了下唇,伸出自己的左手,落在了赵繁的手上,借了几分力道,下了花轿。
她的视野极其有限,可握着她的手却十分有力。
十指交握间,她感受到的是他的体温,是他掌心的些许湿漉。
秦鸾眨了眨眼睛。
心跳声,依旧在耳畔。
这是谁的心跳?——是我的,也是他的。
——是我的心,亦是他的心,在为了这一刻的到来,怦然着、热烈着。
——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这样的想要与对方并肩而立。
真好啊,她想。
几乎是在刹那间,秦鸾想起了那一日。
在天一观外,在山崖边,在山风裹起的残雪中,他唤了她一声阿鸾。
她记得自己的喜悦,仅仅只因此,喜悦绽放着、灿然着,暖了胸膛,让她一切的所思所想,有了一个安放之处,踏实下来。
现在,亦是一样的。
紧张淡了。
透过掌心传达的体温与力量,驱散了紧张。
余下来的,留在心田里的,是坚定与欢悦。
在她的身边,赵繁的那份紧张亦散开了,他真真切切地握住了阿鸾的手。
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两人,离老还有很多很多年,离领悟这句话,确实缺了些年老后的真切感想。
但也有很多情绪,是现在的赵繁能感受得到的。
勇气、坚定,安然。
人生有很多困境,亦有很多起伏,会面对层层磨难,但只要身边有阿鸾在,那些艰难险阻,都能冲开、越过去,步步向前。
他的这两年时光,也因着阿鸾,才能柳暗花明。
微微偏过头,赵繁轻轻笑了笑,压着声与秦鸾道:走吧。
礼乐声中,赵繁引着秦鸾,一直走到丹陛之前。
在礼官的示意中,秦鸾的盖头去了,露出耀目的凤冠。
适应了下光线,她看向赵繁。
四目相对,秦鸾在赵繁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满满的。
从礼官手中接过金册,秦鸾与赵繁一起沿着台阶而上,而后站在殿外,接受底下群臣拜贺。
秦鸾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那天,大军逼宫时,她也来过,当时从高往下看,心中感受,自与现在不同。
她轻声与赵繁道:你这些章程,改得可真多。
赵繁听了,忍俊不禁:余大人好说话。
秦鸾抿着唇忍笑。
余尚书能不好说话吗?受了百官大礼,两人才又往后宫方向去。
凤宫里,张灯结彩。
大床上铺着鸳鸯锦被。
礼官捧了两盏温酒。
秦鸾取过一杯,面朝着赵繁。
手腕扣手腕,这下子,谁也忍不住笑了,酒未至唇边,唇边满是笑意。
礼官一板一眼地,说着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
至于皇上、皇后此刻能不能笑出声来,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酒入口,沁了心。
笑意盈盈中,叮叮当当地,碰着的不止酒杯,还有她的凤冠,他的皇冠,珠摇玉响着。
以至于,该直起身分开时,才发现已然是分不开了,勾缠在了一块。
礼官这时候也端不住了,偏笑得说不出一个词来,只能用手势示意。
让皇上、皇后头挨头做好了,又招手叫了几个宫女嬷嬷来。
头冠不好戴,更不好摘,只能继续戴在头上,让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缠在一起的珠钗解开。
两人挨得格外近,又不能随意动,眼睛瞪着眼睛,又是一通笑。
好不容易解开,秦鸾直起脖子。
不得不说,挺沉的,也挺酸。
正想着,赵繁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后脖颈上,不轻也不重,替她按压几下。
沉得慌,赵繁一遍按,一遍说,我的也沉。
你还说我改章程,真要一步不改,照着老规矩行事,脖子更加受罪。
这还真是句实话。
赵繁又道:等下我还得回前头去,宴请百官。
明日清早,我们得去奉先殿拜祭,再去延庆宫拜母后,之后外命妇进宫拜贺、设宴。
秦鸾笑着道:事情真多。
是多,赵繁嘀咕着,好在这辈子就这么一回。
辛苦完了,就能偷懒时就偷懒。
秦鸾笑得不行。
依赵繁心愿,他去前头宴请时,秦鸾就在后宫里偷了懒。
换下沉重的凤冠霞帔,着一身轻便衣裳,在嬷嬷们的欲言又止中,秦鸾道:还是道袍自在,这一点,我和母后志同道合。
嬷嬷们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
这宫里最尊贵的两位女子都爱着道袍,皇上又由着,那还说道什么?晚霞淡了,夜色降临,上弦月缀空。
赵繁匆匆回来。
他没喝几口酒,朝臣谁也不敢催他的酒,只有黄逸能笑眯眯地敬他两盏。
多了也不行,倒不是赵繁不能喝,是黄逸会被黄太师的眼神剐出一身伤来。
秦鸾示意宫人摆桌。
一碗热腾腾的粥,配了点清口小菜。
平江楼的虾粥,秦鸾道,方天好本事,让人东家下午开工,熬好了送进来,我让厨房里温着。
赵繁一听,笑了起来:就这些事情,他数一数二的机灵。
一碗温热的粥,入口绵软,舒服熨帖。
身边伴着饮粥的人,莞尔温和,情真意切。
赵繁放下了碗,一手拿勺,另一手,握住了秦鸾的手。
这是他的阿鸾,是他的凤凰。
碧梧栖老凤凰枝。
凤凰落下的地方,才是凤凰枝头。
阿鸾……赵繁唤了一声。
他有很多的话,想要与秦鸾说,他的心境,他的欢喜,他的追求与抱负。
那些话,足够他与她说上一辈子。
可是,今夜很短,哪里能说那么多呢?不过,有一句话是他万分想说的。
宫里很乏味,也很拘束,赵繁缓缓地,说得很认真,这种乏味与拘束,与山上的生活又不一样。
你不用去担心那些,想怎样就只管怎样,想画符就画符,想练功就练功。
我娶你,又不是为了把你困在凤宫里。
鸾鸟有她的翅膀,有她的天地,会飞,也会落。
而他,得茁壮着,枝繁叶茂,能让鸾鸟有一番天地,也能让她想要落下时,一眼就能看到摇曳着的枝头。
不用管老大人们念叨什么,赵繁笑了,笑得很得意,他们事儿多,顾不上这些琐事。
秦鸾闻言,忍不住笑。
确实顾不上。
有个不让他们空下来的皇帝呢。
哪个敢有那等空?烦都要被烦死了。
秦鸾道。
他们以前在背后说我烦,现在当面说了,越说,每日精神越好,我看他们各个容光焕发,赵繁笑着,道,所以啊,让他们说,我反正不烦。
秦鸾弯了弯眼,看着他道:我也不烦。
乏味也好,拘束也罢,她看得并不重。
山上有山上的快乐,因着师父的关心与母后的陪伴,她那几年,回忆起来,很是幸福。
将来,亦是如此。
只要身边有爱恋之人相伴,与他一起,皇宫也好、市井也罢,终有她的乐趣。
她选择了这里,甘之如饴。
番外1 迟早要打的嘉平二年。
积雪还未散尽,京中的学子便日渐多了起来。
今年朝廷开了恩科,为的就是选拔更多的官员。
人才提拔,这是赵繁登基后,极其重要的几件事情之一。
从赵隶手中夺得皇位时,已近年末了,哪怕有心,也无法在两三个月后便开恩科,不止朝中来不及,更因为考生、尤其是偏远些的考生,根本无法赶到京城。
因此,不得不延缓一年。
这一年的主考定了徐太傅,礼部右侍郎为副,眼看着考期临近,考题自然也都定了下来。
外头都在猜,黄逸坐在御书房里,一面咬着芸豆糕,一面与赵繁说道,老太傅当主考,此前也有五六次,照着他往常出题的习惯,猜今年策论的方向。
一旁,甘公公见他吃得有滋有味,轻手轻脚退出去,让人再去备一盘。
黄逸看在眼里,不说穿,也不停嘴,依旧吃他的。
从一道吃饭喝酒的好兄弟,到君臣相别,关于与赵繁之间该如何相处,黄逸思考了很多。
恪守规矩、一板一眼,固然是没有什么错,但是,很没有意思。
赵繁的登基路,走得颇为与众不同。
而在成功达成之前,他的经历也与寻常的勋贵子弟对不上。
别家公子哥,不说多么前呼后拥,也有许多同龄的好友、玩伴,哪怕是表面兄弟,也能听个热闹的响。
赵繁没有。
他在不做京城小霸王之后,就闭门练武、念书,等再出仕,哪里还有几个好兄弟?黄逸与赵繁熟,一来他们小时候关系就好,二来,亦是沾了同为御前侍卫的光。
等赵繁去了赤衣卫当指挥使,成天与一群大小官员勾心斗角,以至于怕烦的都绕着他走,最后能称作好友的,也就只黄逸一人了。
当然,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可黄逸觉得,真孤零零的,连个能坐下来自在喝酒的好友都没有,日子就少了很多滋味了。
于是,思来想去,黄逸还是选择了站在好友的位子上。
他们黄家,朝堂拼搏的担子,落不到他脑袋上;若要出征,他也就想当个被指挥着的兵,对指挥别人没什么兴趣。
如此胸无大志,与皇帝相处,自是能自在些。
赵繁正批折子。
闻言,他看了黄逸一眼。
不得不说,如今这状态,与前几年倒也差不多。
彼时他在赤衣卫翻看案卷,黄逸得空了来坐会儿,随口交谈几句,也不影响事儿。
都往哪儿猜?他问。
猜变化不大的多些,黄逸道,但也有新说法。
以老太傅的精力,这应是他最后一届主考了,未必不会求变。
再者,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届,选题上兴许会更多参照您的想法。
而您,显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
赵繁笑出了声,不置可否。
黄逸说这个,也不是求一个答案。
科举有科举的规矩,连他祖父那样的身份,也不会去向徐太傅询问,就是在家自己猜一猜,出了门就打哈哈了。
不过,黄太师毕竟是黄太师,处在他的位子上,更能看清楚赵繁与徐太傅的想法。
黄逸说了会儿恩科,又说边关状况。
去年,毛固安一点没闲着。
风季结束之后,他持续给西凉施压,让本就人心涣散的西凉王庭里,越发得混乱、动荡。
等今年风沙小些后,该继续西进了吧?黄逸道,我是请缨去打西凉,还是去南境防备南蜀好?这个问题,赵繁给了个答案:南境未必打得起来。
南蜀几次想动,都被压制住了。
一鼓作气,没成功,再而衰,三而竭,使得他们犹犹豫豫的墙头草脾气就冒了出来,比大周僵持住了。
迟早得打他们。
黄逸嘀咕了一句。
赵繁笑了笑。
确实是。
迟早要打的。
这一点,不止他清楚,三公也很清楚。
亦是因此,徐太傅与他商量之后,策论定的是方向偏向了边城发展。
大周不缺有能力的官员、学士,废帝的程皇后返回程家之前,也与赵繁讨论过人才问题。
她说得很直白。
她出手援助赵繁争位,除了反对赵隶继续当皇帝,更大的缘由是,她想让程家子弟更多地参与到官场中来。
赵繁听说过程家的规矩,也接触过几位子弟,其中不乏能扛大梁的。
他们只是缺少机会。
赵繁很愿意给他们机会。
只是,程家子弟也好,其他的官员也罢,他们也有弱点。
他们都生在大周,长在大周,而以西州城为代表的边境城池,曾经有很长的时间不在大周治下,它们有非常突出的当地的氛围。
仅派土生土长的大周官员去治理,他们光是了解这片土地、这些百姓,就要耗费很多力气。
赵繁倾向于让更多了解当地状况的官员参与治理。
西州城,甚至以后的西凉王庭,甚至是南蜀一带,需要更多人去配合发展。
边城的融合与发展,与长年在治下的州府,各有各的思路。
而这个思路,是他与徐太傅希望考生们在文章中体现出来的。
两人随意说道了些事,黄逸起身告辞。
折子一直批到了傍晚,赵繁才往延庆宫去。
延庆宫里,亦有许多笑声。
秦鸾陪房毓说话,笑盈盈的。
房毓在两个月前又发了一次病,也正是那一次,她意识到了时间。
儿子长大了,赵临也已经不在了。
她那错乱的时间,顺了。
对房毓而言,接受赵临的早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哪怕当年她曾接受过,但她后来都忘了,以至于不得不在二十多年后再来一次。
幸好,这一次,赵繁与秦鸾都陪在她的身边。
已然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她得去接受。
而现在的结果是莫大的安慰。
即便她依旧不记得自己失踪前后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慢慢从悲痛与失落中走了出来。
赵繁进去,里头几人闻声,都转过头来。
互相问了安,赵繁的视线落在了秦鸾的身上,眨了眨眼,笑了。
番外2 心有灵犀夜色清幽。
风裹着残雪,还未散去冬日气息。
秦鸾裹着雪褂子,与赵繁一块回中宫歇息。
赵繁自然而然地牵着她,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些日常琐事,时不时地笑出声。
甘公公跟在后头,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虽然,他压根没有听见那两位说道了些什么,但笑意就是那么容易感染人,只看他们笑,他也会想笑。
算起来,他调来伺候皇上已经一年多了,而皇上娶皇后娘娘,也快半年了。
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的相处,说句心里话,出乎了甘公公的意料。
甘公公入宫十余载,以前是在程皇后宫中打理庶务,后宫里的热闹、落寞,他见多了。
宫里很无趣。
皇上整日为政务操心,接触的是朝臣、是天下。
皇后居内宫,从起床到歇息,左不过就见这么些人,听那么些事。
接触的东西不一样,能说道的话,当然会不同。
废帝与程皇后那是从始至终感情不睦,可废帝再宠顺妃,也有平淡之时。
因此,甘公公原本想过,皇上与皇后之间,在新婚之后,兴许就没有那么黏糊了。
话题总会说完的。
到那时候,尊重、体恤、关心,即便还在,那些黏黏糊糊就会慢慢少了。
可是,眼瞅着快半年了,皇上与皇后还是跟蜜里调油一样。
这是真的感情好,绝不是什么秦家从龙之功换来的恩爱。
甘公公很意外。
有时候觉得,兴许是时间还不够久,再过半年或许就不同了。
有时候又想着,谁说就不会出一对与众不同的皇上、皇后呢?他们两人处得好,与皇太后也好,那对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轻松、更高兴的活儿了吗?谁会盼着自己里外不是人呢?甘公公肯定不盼着。
不用去猜皇上向着谁,不用应付这个娘娘、那个娘娘的示好与勾心斗角,这大总管的日子,就已经逍遥了一大半了。
至于话题……甘公公看了秦鸾的背影一眼。
等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得了小殿下,夫妻之间的话越发说不完了。
一入宫室,秦鸾解了雪褂子,宫女忙接了过去。
两人到内殿,赵繁去净室擦脸。
等他梳洗好出来,秦鸾却睡着了。
她就半躺在榻子上,手中还拿着一册话本子,呼吸平稳又绵长。
赵繁轻手轻脚地与她盖了层毯子。
这两天,他隐约觉得阿鸾有些疲乏。
白日时他主动问起过,阿鸾自己毫无察觉,只说精神奕奕。
赵繁看她不似说谎,便没有多言。
眼下,这种直觉一般的念头,又涌了上来。
静静看了秦鸾一会儿,倏地,一个想法在脑海里迸发,像是烟花,噼里啪啦,炸得赵繁愣了愣。
成亲有几个月了,也许……他是不是应该让太医来一趟?灵光闪过,他起身走向书案。
书案上摆着一只笔架子,正是他从前送给秦鸾的那一只。
符灵挂在上头,怡然自得。
赵繁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压着声道:你看人身孕比太医都厉害,你帮我看看,阿鸾有没有身孕?符灵飘起来,绕着秦鸾前前后后飞了三圈,才又转回来。
赵繁紧张地看着它:如何?而后,他看到符灵的小脑袋,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赵繁跟着它的脑袋,也点了两下头,而后,在原地木了一息。
一息很短,但赵繁最初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一息又很长,足够他的激动之情澎湃着、奔涌着,冲过五脏六腑,冲出眉梢眼角。
动作快过思绪,他冲到榻子旁,一把将秦鸾抱了起来。
秦鸾睡梦中云里雾里,忽然被吵醒,瞪大眼睛看着赵繁。
它说,赵繁的声音都在抖,符灵说,你有身孕了,阿鸾,我们有孩子了!秦鸾怔住了。
女子成亲,与丈夫一块生活,孩子的到来是个时间问题。
她知道这些,也一直顺其自然,只是这一刻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以至于,人都是懵的。
赵繁也没比秦鸾好到哪里去,两人排排坐下,四眼相对,缓了缓情绪。
好在,内殿伺候的人都出去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整理。
你……秦鸾对符灵招了招手,我当真有身孕了?符灵哼哧哼哧点头。
秦鸾很是相信它的判断,低下头去,她看着自己平坦坦的肚子。
那里头,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之后的数月时间,慢慢长大,直到降生。
这是一个很玄妙的过程。
哪怕听很多人说过,真轮到自己时,还是会觉得玄妙。
你问符灵的?秦鸾问赵繁道。
赵繁笑着道:是,你这两天看起来疲惫,刚又睡着了,我隐约就有这么一个感觉……秦鸾一听,也不由笑了:我确实听人说过,孕中会觉得疲乏,可我这日子太浅了,浅到你现在叫太医都没有用、只符灵能感觉到,离疲乏还远呢!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感觉……心有灵犀,赵繁道,与你是,与孩子也是。
秦鸾大笑。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她太喜欢听了。
既然太医还诊不出来,两人商量着没有请他们来,等过十天半个月再请也不迟。
可是,心中的兴奋劲儿没有一丝一毫地减少。
会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赵繁说着,皇子有皇子的好处,我若有了儿子,老大人们就更有劲儿了,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他们高兴的了。
公主也很好,与你一般,我教她武艺,你教她画符。
秦鸾正抿茶润嗓子,听到这儿险些洒了茶碗:为什么还画符?谁会嫌本事多?赵繁道。
秦鸾想了想,乐了,道:是个理由。
外头的风还在吹着残雪,殿内,两人谈兴十足。
怎么学拳脚,又要学哪些符咒,你一言我一语的,短短时间内,把那还在肚子里的小娃娃给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直到两人都困倦了,才吹灯入睡。
这一夜,赵繁睡得很沉,梦亦很香。
番外3 雄赳赳、气昂昂天将将亮起来。
赵繁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秦鸾。
与往常一样,这是他要准备起身上朝的时间了。
外头,宫女内侍们亦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动作压得很轻。
秦鸾亦不是贪觉的,再有半刻钟,她也差不多该醒了。
待梳洗过来,赵繁去金銮殿,秦鸾做早课。
这就是之前小半年,他们的习惯了。
而今天,在日日夜夜之中,也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清晨,只是……想到昨夜从符灵那儿得到的消息,赵繁觉得,又是极其不普通。
如他所想的,没一会儿,秦鸾也醒了。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睁着眼睛,愣愣看了会儿床架子。
记忆里,他们昨晚上说了很多话。
那些对话此时依旧充斥在秦鸾的脑海里,可她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真的有身孕了吗?不是梦里吧?一面想着,秦鸾一面转过头,直直看向赵繁。
赵繁感觉到了,亦回身看她。
四目相对,秦鸾在赵繁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满是灿然的光,那么得雀跃,那么得期待,所有的情绪都没有压着、藏着,朝着秦鸾涌来,直白极了。
秦鸾被他感染了,不由自主地,弯着眼笑了起来。
真好啊。
她的手落在了肚子上。
不是梦,是真的。
昨儿就说好了,眼下日子还太浅了,太医也诊不出,不妨再等一等。
因此,这桩大喜事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心照不宣。
甘公公当然也不知道,他只晓得,今日皇上与皇后的心情格外好,两人哪怕不说话,各自梳洗,掺了蜜一样的眼神都时不时追着对方跑,真是让人没眼看了。
待上了金銮殿,文武百官也看出来了,皇上心情舒畅。
虽不知缘由,但皇上高兴,对大伙儿来说就是好事。
如此藏了半月,到了请平安脉的时候,廖太医仔细一诊,诊出了喜脉。
喜讯传得快。
房毓闻讯,喜笑颜开。
临盆时就是秋天了,房毓算着,秋高气爽,孩子舒服,你也舒服。
今年除夕,能和孩子一道过年,我好生欢喜。
秦鸾认真听她说着,笑眼弯弯。
好消息亦传到了千步廊。
皇上年轻,又才娶皇后不久,子嗣之事倒也没有那么急切。
不过,能有喜讯,谁又会不欢喜呢?等翌日早朝,永宁侯迈进朝房,收到了一溜儿恭贺之语。
他回礼回得累,心里却乐开了花,本就是高大威武的身形,今儿越发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赵繁坐在龙椅上,亦得了朝臣恭贺,好话不断。
当然,这等全是好话的日子,在一个月后,渐渐的,便带出了些别的意思。
有位老御史往殿中一站,拱手催促赵繁册立嫔妃。
甘公公一听那起头,心中一沉,下意识地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面无表情,靠着椅背,没有打断御史的话。
甘公公又看底下。
好嘛,永宁侯喜怒形于色,脸上的不满、不高兴,摆得明明白白。
可他也只是摆着,并不开口。
想来也是。
以老侯爷的立场,不高兴归不高兴,站出来坚持反对,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至于谏言的老御史……甘公公暗暗叹了口气。
道理就是那么一套道理,甘公公若想说那些鬼话,都能顺口着说出一长串来。
而御史们说道那些,亦在情理之中。
后宫充盈,才能枝繁叶茂,多子多孙。
可鬼话,它毕竟是鬼话。
因为皇上他没想当鬼。
这些不中听的话进了皇上的耳朵,坏了皇上的心情,御史们下朝后各回各家,他们这些伺候皇上的,不还得小心翼翼嘛。
诚然,皇上从没有为心情郁郁为难身边人,可是……龙椅旁,甘公公正在心里纠结着,群臣之中,三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刻了。
御史们是职责所在,而他们则是揣度圣意。
皇上会任性的事儿,不就是这一桩了嘛。
那他们就周旋周旋、拉扯拉扯,不让老御史们脾气上来了跳脚,也不让皇上孤立无援。
这都是早前就打定的主意。
范太保想打先锋,横跨一步,刚要开口,就见龙椅上的赵繁冲他摇了摇头。
老太保见状,虽不解,却也按捺住了。
赵繁道:老大人们说了这么多,有一句朕听进去了。
后宫空着,皇后连说话、解闷的姐妹都没有。
朕也不认得几个与皇后年纪相仿的官家姑娘,这样,改天列个名册,让皇后挑着顺眼的下帖子,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话音一落,底下众臣,面面相觑。
皇上这几句话,到底该如何理解?老御史亦是摸不着头脑,说说话,仅是说话,还是挑人?皇上这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赵繁呵得笑了声,又道:也都不熟悉,一趟两趟的,不利于皇后休养,还是设宴吧,挑个下午,该来的都来。
老御史一听,心放下了。
这是听进去了。
一旁,徐太傅正摩拳擦掌,想要堵住老御史的嘴,突然听赵繁这么说,他眉头一皱。
不对劲。
肯定不对劲!这臭小、不、这皇帝出了名的烦,这一出的背后,一定有后招!想想前几年,多少人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给弄得头晕眼花?徐太傅都被烦过。
想到以前吃过的亏,徐太傅忽然间好奇起来:这一次,皇上的后招到底是什么?他可太好奇了。
名册列了送到御书房,赵繁看都没看,交到秦鸾手中。
秦鸾自是听说了前天早朝时的状况,笑着问他:快说说你的主意。
赵繁附耳,与她嘀嘀咕咕。
秦鸾听完,险些笑趴在桌子上。
我替阿鸳谢谢你。
她道。
不用谢,赵繁也笑,她也有好几年没打过叶子牌了,多给她介绍几位牌友。
秦鸾乐得不行。
就是这些牌友吧,也就只能当一次。
春暖花开,御花园里摆了春日宴。
秦鸳大步进宫来,与她们的祖父一样,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她已经知道今儿的好事了。
搓了搓手,她太期待了!番外4 盆满钵满春风暖洋洋的,吹在身上,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秦鸳陪着秦鸾到花园里赴宴,一眼看去,那娇娇柔柔的各家姑娘,都是好年华。
受礼之后,秦鸾落座。
早两刻钟前,秦鸾就从秦鸳口中,把今儿来的人都了解了七七八八。
倒不是秦鸳对这些贵女们有多清楚,介绍起来又有多充分,而是,她的分类很直接。
有真的野心勃勃的,如两位镇守南境的大将军府的姑娘,应是从秦家的青云路中得了灵感,也想分一杯羹。
有被家里要求来、自己兴趣缺缺的,恨不能点个卯就去一旁躲着,越不起眼越好。
还有一类,就是单纯意义上的,来玩的。
比如秦鸳。
比如巧玉,比如三公家的孙女们。
凑热闹,攒人头,目的就是玩得开心。
当然,掰扯到今日的好事上,秦鸳还有更简单粗暴的分类——没一个比她强的!皇后设宴,玩什么、闹什么,自是秦鸾说了算。
她不想听曲,不想观舞,便没有哪个姑娘要主动来上一段。
至于想试试舞枪舞剑的,看了一眼坐在皇后身边的秦鸳,也都不得不退让三步。
谁不知道秦家二姑娘是个不好惹的?她们倒是想比秦鸳厉害,可也得有那个本事才好。
我平日里修行、画符,同龄姑娘们的喜好,我一概不通,秦鸾靠着引枕,笑盈盈道,也就回京后,我们阿鸳教了我几样。
投壶、射箭、打叶子牌……秦鸳仰着下巴,眼神里全是得意。
巧玉坐在边上咬着枣糕,见秦鸳这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忍笑之中,险些噎着。
此前逃离京城之时,一直都是秦鸳带着她,她们两人交情极好。
回京后,这两年亦时常走动。
巧玉太了解秦鸳了。
秦鸳是自傲,她有自傲的本钱,但她不会因此就看不上比她弱的人。
今日这份姿态,装腔作势了呀。
装得她越看越想笑。
行吧。
先不吃了。
真噎着了,就丢人了。
至于其他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容都凝在脸上。
投壶?射箭?她们玩这两样,都是闺中添个乐子,人家秦二姑娘,是打仗时用得上的本事。
随便玩玩,和自小操练的,能是一回事?而那叶子牌……谁不知道全京城没人愿意跟秦二姑娘玩叶子牌!前几年,这位就是打遍京城无敌手了,回回通杀全场,没人敢再叫她去打牌。
这也正合了秦鸳的心意。
她本就不愿与那些各怀心思的姑娘交往,不如多练两遍拳法,别人不来请,她也不用寻理由拒绝。
今儿嘛,反过来了。
想不当她的牌友,不行!秦鸳兴致高昂,但凡敢在桌子旁坐下的,都铩羽而归。
我好几年没有玩得这么尽兴了,秦鸳笑着与秦鸾道,以后宫里要是这么热闹,我每天都来打牌。
秦鸾看了一眼周围人的表情,和巧玉凑在一块,笑得不行。
一整个下午,秦鸳赚得盆满钵满。
姑娘们玩得小,架不住她太能赢了。
秦鸳也不怕人赖账,把所有的银钱都安排妥当了:阿渺想要一本棋谱,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家孤本,贵得要命;再给祖母买盆珊瑚,我前两天不小心把她屋里那盆碰坏了,她气得要捶我;余下的怕是不多了,下回还有这等好事,我一定再来,好去买两匹漂亮料子,哎呀前阵子妙锦坊新上了两种新缎子,好漂亮,就是贵,我想买,还被阿渺笑话‘成天泥里滚穿什么新衣裳’,大姐你说气人不气人?气人,秦鸾道,不给他买孤本了,让他自己赚钱去,你自己做新衣裳。
秦鸳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看了一圈来赴宴的姑娘们。
姑娘们皆是心里一抖。
秦二姑娘的眼神,仿佛她们人人脑袋上都顶着一个小钱袋子。
真可怕!花宴散了。
夜里,赵繁听说了秦鸳的斩获,也是一阵笑。
笑容止不住,待第二日上朝时,他的心情也很好。
与他不同,底下文武大臣们的面色,或是好笑,或是尴尬,或是无奈,或是气愤。
老御史阴沉着脸,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皇上不止没有听进去,还折腾着玩!让秦二姑娘来打叶子牌赚银钱,这是皇上、皇后能想出来、做出来的事?皇姨过几年嫁人,朕这个当姐夫的,总得添份厚礼,赵繁不疾不徐,道,国库没有那么富余,大周建设还要很多银钱,你们也知道,朕没有什么私房钱,就只能出此下策,让皇姨多赚些嫁妆钱。
这话,甭管文武,没有一个人信他。
且不说秦二姑娘没说亲,离出阁还早,即便要嫁人了,添礼也有数,皇上囊中羞涩不到哪里去。
这个下策,就是摆出来让有心思的各家知难而退的。
谁家敢送姑娘进宫,那就准备好日日夜夜输叶子牌的钱吧。
积少成多,今日玩得小,来年玩得大,输上一年两年,就这点俸银,谁家供得上?真供上了,那完蛋了,等着都察院进门吧。
或许……众人心中,不由冒出一个念头。
皇上不会已经有名册了吧?当初在赤衣卫,手里消息无数,以前来不及清算的,现在想要秋后算账了,是吧?能把后宫遴选与查账混在一块,这个皇上太烦了!可是,皇上故意混,他们底下人得分开来。
后宫事情上,不能由着皇上来。
老御史正琢磨着怎么继续开口,只见徐太傅站到了中间,开口就是一串大道理,从古至今,绵绵不绝,头头是道。
皆是那日他们劝谏时说过的。
老御史连连点头,看,老太傅赞同,真好!他这儿喜色刚上眉梢,那厢范太保又站了出来,出口成章,句句反驳。
眼看着太傅、太保吵起来了,黄太师左劝一句、右劝一句,夹在中间,为难极了。
赵繁听了会儿,道:你们先辩,辩完了给我一个总结,我再听听。
早朝,退了。
站在大殿中央的三公,还在争。
加起来两百岁都过了的三人,面红耳赤,一个跺脚,一个跺拐杖,剩下一个捂着胸口直喘气。
这可吓坏了其他官员,赶紧帮着一起劝。
至于说,赞同哪一方、帮着辩论,谁还敢啊?那不是辩言,那是火上浇的油,气坏了哪个都承受不了。
再说了,老太傅这么耿直的性子,皇上亲自去请他归朝,他们再把老太傅气得闭门……不敢想象。
绝对不行!好言相劝着,总算让这几位都平静了些,却还是谁都不理谁,背着手、绷着脸,走回千步廊去了。
待进去书房里,关上门,三个老头神色坦然。
这周旋,得讲策略。
有正方,有反方,再有个正反犹犹豫豫的,才能唬住人。
闹过几次,谁还会胆肥地继续劝皇上纳妃?没人劝了,这事儿就过去了。
黄太师坐在椅上,端起茶盏,闻闻茶香,抿了一口。
上年纪了,唱出戏,累得慌。
喝茶都去不了乏。
真比不了年轻人。
他还好些,看看老太傅,都得闭目养神了。
可转念想到皇上那后招,想到秦鸳大杀四方的叶子牌,黄太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损啊!太损了!番外5 借花献佛(求月票)春日的下午,暖风舒适。
小钱袋子满满当当的秦鸳没有闲着,拉着巧玉一块去逛铺子。
两人年纪虽相差了几岁,感情却很热络。
巧玉故意瞅了眼秦鸳的荷包,打趣着说了皇上在早朝时的托词:帮你赚陪嫁银子。
陪嫁银子,定礼银子,不都是银子,秦鸳哈哈大笑,都是我的,都一样。
巧玉笑得不行。
秦鸳又道:姐夫大言不惭,偏没人能戳穿他。
这要是阿渺在殿上,张口就是一句‘只有姐夫您还觉得二姐能嫁得出去’,台都给他拆干净了。
巧玉几乎笑倒在秦鸳身上。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伸手捏了捏秦鸳的脸颊。
弟弟嘴臭而已。
谁还没有一个臭弟弟呢?她以前的那个家,也有一个。
姐弟两人你揶揄我一句,我笑话你一句,热热闹闹的。
当然,那些话自不会当真,亦不会往心里去,不损姐弟感情。
秦鸳抱怨弟弟时一样是嘻嘻哈哈,巧玉看得出来,她完全不介意秦渺说的那些玩笑话,当然也不需要边上人开导。
我倒是觉得,巧玉缓了缓气,笑着道,满京城的勋贵,能入秦二姑娘眼的,一只手都数不出来。
你都看不上人家,那确实难嫁。
秦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都打不过我。
巧玉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看,就阿鸳这份心境,一门心思都扑在习武上,离想嫁人还早着呢。
秦鸳见巧玉乐不可支,反问道:你呢、你呢?巧玉眨了眨眼。
她的状况与秦鸳不同。
秦鸳是嫁人,而她是招婿。
倒不是多舍不得林家断在这儿,舍不得国公府的匾额,巧玉真正舍不得是母亲。
前些年,一直是主仆相处,她们真正做母女的时间太短了。
家里又没有其他人,等她出阁去了别人家里,让母亲守着空荡荡的国公府,度过之后的几十年,她放心不下,也绝不忍心。
她并不在乎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都无妨,她想留在林家,陪伴母亲到老。
可若真的那样,以母亲的性子,恐是会内疚拖累了她。
招婿,能满足她的心愿,亦能让母亲开怀。
只是人选,并不是容易事。
人品自是最要紧的,也需得有能力,到不说要扛得起祖父、父亲那样的威名,但也不能是个绣花枕头,整个儿一纨绔闲散。
至于是从文从武,都是可以的。
可是,真有这样的底子,那好儿郎又岂是肯轻易入赘的?肯真心实意与她结这门亲,那八成是看在了感情的份上。
有情郎难得。
这些状况,巧玉很清楚,也明白强求不得。
等着呗,巧玉笑道,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急也急不来的。
这句话,说到了秦鸳的心坎里。
逛了几家铺子,玩闹了一个下午,两人才准备回府。
马车停路旁,秦鸳正要上车,就见几匹快马从边上过。
定睛一看,她还都认得。
冯校尉。
她招呼了一声。
冯靖也瞧见了她,忙下马与秦鸳、巧玉行礼。
赵繁登基后,冯靖授从六品忠显校尉,依旧回了赤衣卫,虽还是个校令,但武阶在身,又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小愣头青了。
他今儿不当差,穿得朴素,马背上捆了一布袋。
见秦鸳看那布袋,冯靖道:昨晚上进宫回话,听说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在惦念春笋,好像以前她们在山上时,每年这时节就一道去挖笋尝鲜。
皇上知道我今儿休息,让我去挖些新鲜的。
秦鸳笑道:姐夫惯会借花献佛。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
要不是怕老大人们絮絮叨叨的,赵繁更想与母亲、妻子一块自己去山上淘笋。
老大人们近来为了纳不纳妃的事儿劳心劳神,那位固执的皇上,可不得收着些举止?我淘了不少,冯靖道,二姑娘、郡主,我分一分,两位拿回府里尝个鲜?秦鸳不与冯靖客气:那我也借花献佛。
巧玉抿着唇直笑。
之前在飞门关,你遇着冯校尉了吗?秦鸳突然想起这一茬,问巧玉道。
巧玉回忆了下,摇了摇头。
冯靖笑道:几位到飞门关时,我在鸣沙关备战。
等班师时,我随大军一起到了祁阳,郡主与老夫人则往西州城去了,确实没有遇着。
是,我那时候随母亲在西州住了一段时日。
真好,冯靖道,西州投降后,我就和其他人一块,押送余柏将军等人回飞门关了,都没好好看过西州城。
巧玉听他这么说,问:校尉跟着打到了西州城?冯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话,回京之后,好多人问过他。
他们都以为,他这么年轻,又咋咋呼呼的,就是留在飞门关内防守,没有前线打过仗。
冯靖可不闭嘴,他会说战场上他的各种事情,说得多了,自然也就都信他了。
他不是一个不会揽功的人,别说是在兵士、赤衣卫等一众兄弟之间,甚至是在皇上那儿,他都敢说。
可是,在姑娘家跟前,他的脸皮一下子就薄了。
吹嘘自己,哪怕是说实话,他都嘴呆了。
他还挺厉害,秦鸳替冯靖介绍了,玉沙口奇袭,攻打鸣沙关,都有他的份,西州城外叫阵,给余柏将军递劝降书的,也是他。
武艺不错,下回我们比一场?冯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二姑娘,我给您当牌友,打叶子牌行不行?秦鸳哭笑不得:算了算了,你那点儿俸银,留着以后娶媳妇儿吧。
冯靖保住了自己的钱袋子,分了鲜笋,骑着马往宫里去了。
马车上,秦鸳支着腮帮子看着巧玉。
巧玉问她:怎么了?你真要找姑爷入赘,秦鸳认真道,不妨琢磨琢磨冯靖。
巧玉一愣。
我知道你烦恼什么,秦鸳道,出身、品行、能力,还能入赘的,全能对得上的人选,真的不多,你不妨问问姐夫。
巧玉知她好意,揶揄道:阿鸳看得还挺明白。
秦鸳道:我又不蠢。
巧玉笑弯了眼。
秦鸳当然不蠢,她琢磨身边人,很有一套想法。
就是啊,不知什么时候能琢磨明白她自己。
好在,也不用急切。
阿鸳的年纪,比她这个老姑娘小好几岁呢。
番外6 请二姑娘手下留情绵绵春雨过后,初夏悄然而至。
黄逸要了一份贵香楼的烤鱼,送到药铺楼上。
冯靖进来的时候,被这混杂在一起的奇异味道,熏得险些没站稳。
您就非得在这儿吃烤鱼?冯靖问他。
黄逸倒了酒,啧了声:这儿怎么了?我以前和皇上也没少一块在这儿吃。
皇上都搬出来了,冯靖自然不好再说些嫌弃的话,老老实实落座。
他现在是享受不到了,黄逸推了一盏酒给冯靖,便宜你小子了。
一听这话,冯靖就乐。
宫中御膳房,当然有数不清的山珍海味。
可要说吃吃喝喝的乐趣,酒楼有酒楼的热闹,野炊有野炊的生动,各不相同。
皇上有皇后、皇太后陪着一块用膳,冯靖道,吃什么都有劲儿。
这倒是,黄逸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他肯定更愿意和皇后、皇太后一起,自己去挖笋吃。
话题转到了笋上。
黄逸有备而来,冯靖却还浑然不觉。
这是赵繁交给黄逸的任务——探一探冯靖的底。
前些时日,郡主进宫与皇后提了一句冯靖。
要说郡主一眼就看上了冯靖,那真不是,起因在秦二姑娘点的鸳鸯谱上。
郡主本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又见长公主、乡君、老夫人她们颇为操心,干脆试上一试。
合不合适、能不能处得拢、走不走得到一块,那不也得尝试了才知道嘛。
皇上对冯靖很了解。
年轻、有拼劲儿,做事儿胆大心细。
只看人,很不错。
可这不单单是结亲,还是入赘。
黄逸抿了一口酒,叹道:明明几年前,大伙儿都差不多,现在,比不上了。
冯靖啊?了声。
跟皇上比?想太多了吧?黄逸知道他想岔了,点着桌面,道:媳妇儿!他现在娶了称心如意的媳妇儿,等着当爹了,你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唉,你千万别告诉我说你已经有相好了的,我会吃不下饭!冯靖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哪儿去找什么相好的。
黄逸乐道:那就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人家不理你?冯靖继续摆手:您羡慕皇上,也不用来揶揄我吧?黄逸哈哈一笑。
没相好的,也没有中意的,这事儿还能继续说。
若不然,棒打鸳鸯的事儿,他不愿意,赵繁也不喜欢。
说到这儿,我想起几年前了,冯靖回忆着,道,就抓颜述的时候,我还问过皇上‘到底有没有相好的’。
黄逸笑得不行:胆儿真肥!冯靖亦觉得当时的自己英勇非凡,虽然,在得到答案之前就怕得跑了,但真问了。
两人东一茬西一茬地说。
鱼吃了半条,黄逸又道:我看皇上近日烦心事儿不少。
上上下下的,都没有人把纳妃的事儿挂嘴边了,皇上还烦什么?冯靖奇了。
大抵是前回真被皇上的开源之路和三公的面红耳赤给吓着了,千步廊左右,全当那皇城后宫就两间屋子。
一间住着皇太后,一间住了皇上与皇后。
总之,多一张榻子的地方都没有了。
还有几位钱袋子沉甸甸的老臣,拐弯抹角来赤衣卫套话,想知道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弄得冯靖都啼笑皆非。
真怕我们不找他们事!冯靖道。
刀悬着,比刀砍下来吓人,黄逸知道冯靖指的都有谁,朝廷用人之计,他们提心吊胆着,还能再发挥发挥。
皇上是在烦郡主的事,郡主年纪不小了,招婿却又不好招。
婚姻大事,不都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冯靖道,缘分没到,皇上烦也没有用。
酒足饭饱。
借着酒气上头的机会,黄逸乐呵呵打趣冯靖:你小子要不要去请缨当个郡主仪宾?冯靖乐了,道:热闹少了,您干脆自己搭戏台子,点人上去唱戏了?嘻嘻哈哈着,散了席。
冯靖出了药铺,吹着清新的夜风,酒气散了大半。
等回家往床铺上一躺,夜梦卷卷而来。
一会儿是玉沙口的悬崖,一会儿是西州城的明月,一会儿是城墙上立着的年轻姑娘……月色朦朦胧胧的,他看不清楚,只是觉得怪。
城墙夜间由守备驻守,怎么能让个姑娘家上来?他急急忙忙朝那姑娘走去,却是怎么走都还隔了老远。
越走越急,急着急着,一个挺身,惊醒过来。
喘着气,冯靖挠了挠脑袋。
是个梦啊……不过,他好像看清楚了。
那是郡主。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梦见了仅有一面之缘的郡主了呢?重新躺回去,冯靖在心里嘀咕:都怪黄公子乱说话!什么郡主仪宾……闭上眼,正欲重新入睡,也就几个呼吸,冯靖重新睁开了眼睛。
莫非?他睡不着了!将将等到天亮,冯靖就去黄太师府外头等黄逸。
黄逸一觉睡醒,神清气爽,见冯靖一脸睡眠不佳的样子,扑哧笑出了声:你小子昨晚上当贼去了?冯靖左右看了看,把黄逸拉到一旁,问:昨儿那顿烤鱼,话里有话了吧?那是皇上的意思?你还挺机灵。
黄逸拍了拍冯靖的肩膀。
冯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他知道皇上良苦用心。
从初入官场、在赤衣卫当差开始,他这些年一直跟着皇上,互相都很了解。
皇上担心的是,倘若亲自开口,即便冯靖没有那个想法,碍于各种缘由,也会应下。
往后,他不可能待郡主不好,但这份好,和皇上希望的琴瑟和鸣,恐是不同。
正因为皇上与皇后之间心意相通,皇上才更希望郡主也能有真正彼此合心意的夫君,而不是因着皇权、地位等等被绑在一起。
我要是没琢磨过来呢?冯靖问。
昨儿那点拨,但凡他心大点,根本听不出来。
黄逸道:郡主招婿,又不是路口买个烧饼,急什么?你要真没听出来,我之后再点两次。
还点不明白,那就是没有这份姻缘,不用再提。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冯靖道:皇上看得中我,是认同我这个人,那我就更要认真想一想,只是……一面之缘,几句话而已,从何了解?黄逸思索了一番,沉痛道:兄弟我吃点亏,让几个妹妹请郡主来玩,你也正好来寻我,互相问个安。
冯靖一时没有领会:你吃什么亏了?请郡主,肯定还得请秦二姑娘,黄逸啧声摇头,妹妹们叶子牌输出去的银钱,不得是我掏腰包?冯靖:……听听这话说的!御花园里摆叶子牌,是为了让文武百官消停消停。
二姑娘与黄家姑娘们无冤无仇,打哪门子叶子牌?二姑娘看不上我这点留着娶媳妇儿的俸银,冯靖道,黄公子不一样,家底厚实,令妹又不是对手,当心输个底朝天。
依我看,还是让她们玩点别的。
黄逸乐了:投壶投不过,叶子牌又要输,你说要下棋、对诗,二姑娘兴许就不来了,还能玩点什么?冯靖答不上来。
他对姑娘们的乐趣了解很少。
黄逸掂了掂自己腰间的钱袋子:我去请二姑娘手下留情吧。
冯靖一听,顺口道:令妹们不是对手,难道你也不是?输多少,再赢回来不就行了?话一出口,见黄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冯靖摸了摸鼻尖:我说错了?黄逸拍了拍他的背。
姑娘们闺中的游戏,输出去的银钱,他还要去赢回来?且不说能不能赢,他黄小公子可丢不起这个脸!真侥幸赢了,以秦鸳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认输……往后秦鸳三五不时登门来打叶子牌,让老侯爷知道内情,能来太师府拆门板!十有八九,还得去御书房里与人家姐夫好好说一说自己的回本过程。
着实丢人!黄逸道:还是早些认输,让二姑娘手下留情为好。
毕竟是为了郡主的婚事,秦鸳仗义,定会配合。
番外7 打人不打脸以替妹妹们送请帖的由头,黄逸拜访了永宁侯府。
秦沣笑着接待了他。
接过帖子,秦沣更是好一通笑。
请阿鸳去做什么?他问,太师手头太宽裕了,变着法儿送银钱?哪里的话?黄逸与秦沣也很熟了,听他揶揄,便道,内里有一番因由,还得当面与二姑娘说一声。
秦沣闻言,使人去请了秦鸳。
没有等多久,秦鸳来了。
她刚在后院练武,虽擦了脸上汗水,热气却未散,脸颊红润极了,衬得眼睛明亮有神。
秦沣见她手里还提着长刀,乐了:见客还拿兵器?又不是什么贵客,秦鸳指着黄逸,道,进攻皇城时,敌阵里都碰过面,还怕提个刀?当时,尽管优势在手,那也毕竟是拼搏之时。
一块打过仗的,讲究个什么劲儿?黄逸也笑。
他也不是多讲究的人,自然不会对秦鸳拿长刀见他这位客人有什么想法。
反正,秦二姑娘的刀,又不是砍他的。
他直接说了来意。
秦鸳听完,与秦沣的反应如出一辙:贵府钱多得没处花了?哎,无冤无仇的,真不用这么客气,我赢多了也下不去手。
黄逸可太爱听这话了。
下不去手才好!要是个黑心黑手的,他的钱袋子才是真完蛋了。
其实是为了郡主与冯靖,黄逸简单介绍了一番内情,又与秦鸳拱手行了一礼,二姑娘千万手下留情。
秦鸳眨了眨眼。
巧玉与冯靖若能喜结良缘,她自是乐见其成。
毕竟,这事儿还是她先与巧玉说的。
既是为了巧玉,赚多少银钱,根本不重要。
不过,赢依旧得赢。
因为她是姐夫推出来的挡箭牌,必须得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银子不要紧,只要把我的战绩传出去就行了,秦鸳大方极了,话一说完,忽然想起一茬来,立刻补上,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黄逸问。
秦鸳提了提手中长刀:我们切磋切磋。
秦沣正喝茶,险些呛着。
黄逸看了眼秦沣,问了句:没事吧?秦沣不好答。
他自己是没事,黄逸问的主语也不是他,而是阿鸳。
阿鸳看着是没事找事。
自家兄妹,他当然知道阿鸳的能耐。
别说同龄的姑娘,便是同龄的少年郎,甚至更年长几岁、整天在校场混日子青年,都不是阿鸳的对手。
可黄逸,显然不是干混着的,他的武艺真材实料。
比阿鸳年长,加上男女天然的体格、力量差距,当这些差距无法靠着阿鸳的勤学苦练来弥补时,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就好似他们自家兄弟姐妹,阿鸳收拾阿渺,这几年是一捏一个准,可再过个三五年,等阿渺长大、长结实了,就不一定了。
而他与阿鸳交手,能全力以赴吗?都是打闹着喂招。
这一点,秦沣不相信阿鸳会看不透。
那么,阿鸳挑战黄逸……若是前几年,秦沣兴许还会归结于不知天高地厚上,但现在,他们经历过逃出京城,又经历了打回来,阿鸳不会那般天真。
她只是,输少了。
因为,没有哪个人,会认认真真地与她比一番高下。
永宁侯府的二姑娘、皇后的亲妹妹,外人谁敢真与她动手?比她弱的,本就赢不了她;比她厉害的,都很知道怎么控制力量,喂招、拆招,最后打一个所谓的平手……那些,并不是阿鸳想要的结果。
想明白了这些,秦沣暗暗叹了一口气。
阿鸳不是输不起的人,她想要真正明白胜负。
以后,跟阿鸳切磋时,他还是下手狠一些吧。
可就他一个,估计也平不了阿鸳的脾气。
那就……秦沣看了眼黄逸。
你就跟她比一场,秦沣道,不用让着她。
黄逸摸了摸下颚,视线在秦家兄妹之间一转,以他做哥哥的觉悟,这话就是妹妹们跟前的场面话。
嘴上说不让,下手就得让。
秦沣知道他误会了,抬手勾着黄逸的肩膀,把人往书房外头推,又回头冲秦鸳喊:我带他去换身轻便衣裳,你赶紧把刀放下,比拳脚就行了。
秦鸳掂了掂长刀,放在了桌上。
先行一步的秦沣嘀嘀咕咕与黄逸道:没跟你说客气话,真不用让着她,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黄逸不信。
秦沣赶紧分析了一下秦鸳的想法,又道:就是以前总让着她,她才不得劲儿。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拜托其他人嘛,下手许是没个轻重,还是你靠得住些。
不过,先说好,打人不打脸。
黄逸:……他明白了。
不能一味瞎让,不能输,需得赢,还得赢得让秦鸳无力还手,让她知道实力上还有许多差距。
但是,他又不能真全力出击,跟打西凉人那样打。
这差事,真难办!至于打脸,那还用秦沣交代?真把人姑娘的脸打青紫了,他就不可能全须全尾地永宁侯府出去,等着祖父来给老侯爷赔罪吧。
秦沣递了套衣裳给黄逸。
黄逸一面换,一面苦笑。
这可真是来真的。
敢一身京城公子哥的常服与秦鸳切磋,别说什么让不让的,他会先因束手束脚而被秦鸳打趴下,那姑娘出招,凶得狠。
秦沣一再叮嘱:别让她,得让她输,输惨了也没事。
就是不能打着脸,黄逸道,记住了。
秦府地方大。
院子里,秦沣让到一旁,秦鸳与黄逸一左一右,互相行了一礼。
秦鸳先行发难进攻,黄逸躲开了,而后……如果没有秦沣那番话,黄逸会以闪躲为主,偶尔出手还击,但现在,他不躲了,以进攻逼退秦鸳的攻势,迫使秦鸳不得不防御闪躲。
秦鸳对黄逸的还击非常满意,两人攻守变化越来越快。
……切磋的最后,以秦鸳被一个横扫扫翻、坐到在地上告终。
她已力竭,勉强爬起来,也不可能再进攻了。
黄逸也没好到哪儿去,或者说,只看表面,他看着比秦鸳都狼狈。
他遵守不打脸,秦鸳可不管,该打面部时绝不留情,黄逸有两下没躲开,被击中嘴角,青了好大一块,又麻又痛。
他是赢了,赢得却不轻松。
谁让秦鸳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打法,他又不可能真跟秦鸳拼命。
既是输了,秦鸳认得也很爽快:下次再比。
黄逸摸着嘴角的伤口,嘶了声。
再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钱袋子倒霉呢。
圆洞门后,经过此处的永宁侯看完了这场对局,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逸的功夫底子,确实很不错,若不是出手有顾忌,阿鸳早就输了。
下回我跟他说,不用顾忌,老侯爷回到屋里,与侯夫人说此番见闻,阿鸳一腔狠劲儿,在京里多吃亏,以后她坚持去打仗,才不会吃大亏。
侯夫人听了,笑道:真把脸打伤了,他们黄家拿什么来赔?把阿鸳嫁过去?什么话!永宁侯蹭得站了起来,那叫赔礼?那叫他们黄家占大便宜!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亏了、亏了!另一厢,黄逸在秦沣的书房消磨时间,直到天黑了才离开。
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跟比你比试输了。
黄逸道。
赢秦鸳,不是什么能骄傲的事儿,但被秦鸳打伤了嘴角,传扬出去,黄小公子伤脸面。
还是输给秦沣吧。
黄逸回太师府,行至半途,遇着赤衣卫办案子。
得亏夜色浓,那厢也忙碌,无人注意到嘴角的青紫。
只冯靖眼很尖,不过看破不说破。
等翌日,冯靖又遇着黄逸,视线在他的伤口上一转。
贵府伤药这么好使?他问。
黄逸啧了声:家母抹面的粉好使。
冯靖乐得不行:二姑娘不肯让你赖账?二姑娘那么仗义,岂会纠结那点儿银钱,黄逸道,不是一回事。
冯靖哈哈大笑。
番外8 夏日的凉爽赴宴那日,秦鸳先到定国公府接上了巧玉,才一块到了太师府。
黄家的几位姑娘,笑盈盈在二门上迎接她们。
彼此见了礼,又往后头与太师夫人问了好,花园里就布置好了,几人热热闹闹地过去。
虽已入夏,好在此处前后通透,并不觉得闷热。
亭子里饮子、点心齐备,又摆好了叶子牌,秦鸳一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儿这宴请的目的,所有人心知肚明。
主角是巧玉与冯靖,他们就是敲边鼓、架台子,不能抢了人家风头。
因而这叶子牌,也就是闲着玩耍,秦鸳不至于下手无情,再说了,黄逸特特来打过招呼,又比试了一场,她当然也说话算话。
黄家姑娘们的心思亦不在叶子牌上,到后来,干脆放下牌,只顾聊天去了。
飞门关到底什么样?黄四姑娘好奇着问,西州城大不大?秦鸳道:黄公子不是出战西凉了吗?他回来没有跟你们说?说了,黄四姑娘道,说了好几遍‘奇袭玉沙口’,光听他说自个儿怎么英勇了。
秦鸳一愣。
也不怪小哥,黄五姑娘叹了一口气,谁叫祖母、伯娘她们爱听呢,回回催他讲。
小哥说旁的,她们还不乐意,只愿意听小哥盖世英雄。
我们也只好次次都跟着听,还得鼓掌、叫好!这话说的,巧玉扑哧笑出了声,秦鸳亦是没忍住,前俯后仰。
大抵,这就是祖母、亲娘吧?天大地大,比不上自家孩子厉害。
别看季氏回回笑话她,其实内心里,也是一个样。
可惜,她功业少,能夸的地方就少,母亲近几年最爱听的,还得是夸大姐的那些话。
但凡出去赴宴,次次都满面红光,一听旁人各种夸赞皇后,她就精神抖擞。
为此,父亲倒是操了心,就怕母亲被夸得飘飘然,脚下浮了。
其实是母亲想得透彻。
赞美之言,左耳进,留下欢喜在心田,右耳就出去,如此一来,心情愉悦了,又不会被那些话恭维得不知道天高地厚。
秦鸳听着,颇觉智慧。
今儿既是黄家姑娘们想听,秦鸳也不藏着掩着,与她们仔细讲她当时一路的见闻。
西州城那儿,得听巧玉来说,她道,我就说飞门关吧,我记得我们刚到的时候……一人说,几人问,欢声笑语一片。
园子另一头,冯靖跟着黄逸一踏进来,就隐隐听到了姑娘们的笑声。
她、她们还挺热闹。
冯靖说着,扯了扯袖口。
黄逸睨了他一眼。
冯靖这小子,着实紧张了。
如此要紧的时日,冯靖自然是沐浴更衣、整理妥当,连外衣都是精挑细选。
可是,他大部分时候穿官服,不当值的日子也穿着普通,衣裳都是半新不旧,整个柜子里,能挑选的衣服就没有几套。
旧衣裳,看着都朴素,远不及红色的官服衬人。
可赴宴穿官服,又显得怪……最后还是冯靖的老娘拍板:你眼睛鼻子什么样,郡主又不是没见过。
论英俊,你能有皇上俊?郡主以前差不多天天能见着皇上,看得多了,就不会只惦记人皮相。
再说了,你能比她那没见过的爹俊?哎,你老娘我见过,先定国公带兵出征、回朝,哎呦,万人空巷,都去看了。
所以啊,你别折腾了,干净、精神就行了。
冯靖被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待来了太师府,那股子紧张劲儿又有些冒出来了。
而人一紧张,小动作就多,特别得手足无措。
黄逸见他一会儿弄袖口,一会儿整领子,揶揄道:你连见皇上都不结巴,见郡主就慌了?那、那不一样,冯靖道,皇上以前还是、还是我顶头上峰。
黄逸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你孤军送劝降信的架势来!当日,眼前的高大的西州城墙,上头站着数不清的西州守军,身后是他们大周的兵士,乌压压的几千上万人。
冯靖就在这前后的注视中,抬首挺胸、大步向前。
那时候,两只脚都没打哆嗦,黄逸给他鼓劲,现在慌什么?冯靖抹了一把脸。
话是这么说,可、可这突突的心跳,稳不下来。
等走到亭子那儿,与几位姑娘打了照面,冯靖更是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两厢问安,秦鸳看出冯靖的紧张,便没有出口打趣。
看了眼巧玉,秦鸳拿了主意。
巧玉不是逢人就熟络的性子,偏冯靖又紧张,真提出让他们俩一旁说话去,怕是说不上几句话,倒不如,自己这些陪客来腾地方。
看向黄逸,秦鸳一拱手:再比一场?黄逸最是精明,岂会看不穿此刻氛围?闻言,他顺着台阶应下了:比归比,不过,这里是我家,打个商量,这次你就别打脸,我家妹妹们都在,给我留个面子。
秦鸳乐得不行,一手拉一个黄家妹妹:走走走,看我与你们哥哥比划比划。
黄逸在前头带路,秦鸳等人跟上,到了宽敞处。
冯靖和巧玉落在最后。
虽然没有特特沟通,却是想到一块去了,两人都压着步子,渐渐地,与前头拉开了不少距离。
能看得到前头的人,但只要不高声,前头便听不到他们说话。
很快,那厢便摆开了架势。
这一回,秦鸳没有凶猛进攻,一招一式更讲究章法。
如此,对局才能久了,才能让巧玉与冯靖多说几句话。
黄逸看她出招,心里亦有数,招架、喂招。
两人比试,看着是你来我往、好不精彩,实际上,谁都留了力气。
黄家姐妹起先还有心思悄悄瞄远处的巧玉与冯靖,后来就顾不上来,满眼都是那拳脚交锋,目不暇接。
这厢,冯靖挠了挠头,道:黄小公子与秦二姑娘的武艺,都很扎实。
巧玉问道:你呢?我入门是野路子,冯靖实话实说,进了赤衣卫后,皇上指点了一些,慢慢有了些模样。
后来去了边关,日夜跟着大军操练,进步许多,但比起他们打小就有章法操练的,还是弱了些。
巧玉听了,又问:那你怎么敢去边关的?我骑术好,冯靖道,当时就想着,皇上离开赤衣卫了,我还是习惯在他手下当差,又听说黄小公子要去,我就也去了。
打仗和平日操练也不一样,打仗得狠、得豁得出去,不能怕……话题落在了冯靖最有体会的事情上,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巧玉认真听着,时而提问。
渐渐地,他们说到了西州城,说到了赤衣卫,说到了平日里的喜好。
冯靖向来话多,说到兴头上,他看向巧玉。
郡主在笑,笑得很温和,暖洋洋的,像这几日的天气,有点儿热,让他手心都出了汗。
可他也已经不紧张了,心跳缓着,很放松,像是穿堂的一阵风,驱散了热意,留给他独属于夏日的凉爽。
明明,依旧是热天。
真好啊。
他想。
番外9 都等着你呢冯靖到御书房时,赵繁刚刚批完厚厚一叠折子。
甘公公让底下人把这些折子给三公送去,又给冯靖奉茶。
赵繁轻轻按了按眉心,道:巧玉前天进宫来了,朕听皇后说,巧玉与你处得还不错。
冯靖的脸刷得烫了。
自那日在太师府交谈起,这两月里,他又与郡主见了几次。
虽然没有说过多出格的话,但相处之间,亦是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两人都没有点破,但两人都切切实实地再向前迈进。
我,臣……冯靖摸了摸鼻尖,就想着再过两月,再来跟您开口。
赵繁笑了起来:你跟朕说什么?你能说服巧玉,说服姨母,朕乐见其成。
你要说不定她们,朕可不会下旨硬凑。
冯靖憨笑。
话是这么说,赵繁也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老夫人很好说话,只要巧玉满意,对方又是个正经人,她就点头。
而巧玉若对冯靖不满意,亦不会这么相处两月。
你与你母亲说好了吗?赵繁问。
一早就禀了她了,她……冯靖顿了下,斟酌了下用词,她说,郡主若是看得上臣,是臣的福气。
这句是真心话。
老母亲不介意他入赘,冯靖自己也无所谓。
至于他言语之间显得犹豫,实在是他最初没有料到,当了二十几年的好大儿,母亲会这么爽快地把他扫地出门了。
臣后来又问了她几次,冯靖看了赵繁一眼,知道赵繁不会跟他计较,便如实复述了母亲的话,她说,‘老冯家是有皇位吗?’赵繁听乐了。
他以前见过冯靖的母亲。
那时他们正在办个大案子,所有人都在衙门里熬,又是大热天,老太太便来给冯靖送换洗衣裳。
老太太个头不高,看着也瘦,眼睛却很亮,透着光。
赵繁一看就知道,老太太是个有能耐的。
那不是精明的目光,而是智慧。
许是最难说的话也说了,冯靖的讲述顺畅了起来:她问了臣两个问题。
入赘定国公府后,冯靖会拿林家的根基大把大把关照冯家吗?冯靖摇头了。
倘若将来老母亲生活难以为继,缺一口饭吃,冯靖会视若无睹吗?冯靖还是摇头。
老太太对这两个答案很满意。
这就是她心里,做人最最根本的东西了。
拿林家的,她做不出来,也断不会让冯靖做。
冯靖若有那种不正的心思,她便不可能应允这门婚事。
与入赘的儿子彻底一刀两断,且不说她情感上过不去,对冯靖、对郡主、对定国公府,同样是损害。
真担了这种不顾老娘死活的臭骂名,御史们一本本折子,能骂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林家几代人累起来的好名声,不能因此毁了。
她还说,现在日子平顺了、宽裕了,那一个个才开始惦记起香火、血脉来,冯靖道,乱世谋生时,多少人易子而食,怎么就不记得儿子女儿姓什么呢?经历过苦难,很多事情就看开了,看淡了。
因此,冯家有没有姓冯的孙儿,老太太根本不在乎。
赵繁听完,笑道:定国公府亦不是不讲理。
相反,老夫人与巧玉,都极其讲理。
朕不催,赵繁道,你和巧玉自己看着来,朕等着添个妹夫冯靖应下。
本要起身告退,忽然间想到一茬,冯靖又道:臣到觉得,‘妹夫’也能有其他的。
赵繁挑眉。
他确实还有几个妹妹。
除了巧玉,还有废帝生的堂妹。
只是冯靖这话里有话的样子,显然与堂妹无关,那么……谁看上朕的姨妹了?他问。
冯靖乐着道:看不看上,臣也不知道,臣就只知道,黄小公子三五不时挨二姑娘的捶打。
赵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让甘公公去请黄逸。
黄逸来时,冯靖早回衙门办事去了。
他熟门熟路落座,见赵繁打量他,便问:我哪儿不对劲?你连阿鸳都打不过?赵繁问。
黄逸一口茶险些噎着:怎么可能!说到两人交手,黄逸哭笑不得。
并非他打不过秦鸳,而是,真不能下狠手。
也不是说让着她,黄逸道,就过肩摔,我能把她直接摔出去,却不可能把人摔在身前、膝盖顶在她肚子上一顿猛捶,你说是吧。
赵繁精通武艺,当然明白黄逸的意思。
不能让着,又不能下死手,黄逸叹道,我被捶几下,不是很正常?说起来,她进步也快,照这么下去……迟早又得鼻青脸肿。
没处说理去!你可以不理她,惹不起,还能躲不起?赵繁揶揄着,出瞎主意。
躲哪儿去?黄逸一边笑,一边抱怨,太师府大门,都成她家大门了一样,她不想来,我祖母都使人请她来玩。
你不晓得,就月初有一日下朝,老侯爷还说祖父‘居心叵测’,祖父不敢说祖母,把我叫去训了一通。
赵繁顺着往下问:那你家是不是‘居心叵测’?话音一落,黄逸愣了下。
笑容还在嘴边,却是几个呼吸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繁的问题,出乎了他的意料。
就像是一个过肩摔,被摔的人是他,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看着那湛蓝湛蓝的天,半晌爬不起来。
脑子里只剩下原来,躺着看天,是这么一个模样……,与平时站着看,完全不同。
你把我问住了,黄逸没有岔开话题,答得颇为诚恳,祖母可能真是‘居心叵测’。
赵繁睨他。
聪明人,旁观者只要点一下就够了,不用追着刨根问底,他自己会去追问自己。
黄逸垂着眼帘,沉思了一阵。
祖母有那个想法,同样应当也是母亲的想法,妹妹们与秦鸳很和睦。
祖父八成也不反对,要不然,他就会劝住祖母。
那么,他呢?一时之间,黄逸答不上来。
他得多想想。
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止他,还得看秦鸳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秦鸳根本顾不上想这些。
随着秦鸾的肚子越来越大,秦鸳满心满意都沉浸在了要成为姨母的期盼之中。
与黄逸切磋比试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天天都进宫陪伴秦鸾。
中宫宽敞,也不耽搁她练功夫。
还有一个月?秦鸳问着,我现在天天数日子。
秦鸾听得直笑。
在期待孩子降生上,她也好,赵繁也罢,竟然都输给秦鸳了。
等长大些,我教他打叶子牌,秦鸳道,一准百战百胜。
若是个哥儿?秦鸾问。
哥儿怎么不能打叶子牌了?秦鸳反问,不管是哥儿、姐儿,我都教,我还教他蹲马步、练拳法。
秦鸾弯着眼,又问:你把他爹的活儿抢了?他爹是天下第一大忙人,秦鸳眨了眨眼,对着秦鸾的肚子,柔声细语地哄,我们是天下第一好孩子,最体恤爹娘了,不给他们添事儿,以后就跟着小姨玩儿!秦鸾听她絮絮叨叨与未出世的孩子说话,越听越有意思。
轻轻在肚子上点了点,秦鸾道:听见了吗?都等着你呢!番外10 一碗甜羹(全文完)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喜悦与期盼之中,亦渐渐添了些许紧张。
秦鸳从宫中回府,刚进二门,迎面就遇上了秦威。
阿鸳,秦威急问,阿鸾今儿精神怎么样?秦鸳道:挺好的。
秦威这才松了口气。
同样的问题,秦鸳被大伯父接连问了三天。
明白秦威的担忧,她道:您明天进宫看看去呗?不去。
秦威想都不想,立刻拒绝了。
事实上,他在三天之前刚刚去看过秦鸾。
作为父亲,在女儿即将生产时,他除了鼓励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更别说给什么建议了。
反倒是,他担心自己的紧张影响到阿鸾。
他是父亲,和做妹妹的阿鸳不一样,他要天天进宫去关心,那阿鸾还怎么能放松情绪?不止是秦威,秦治亦是忐忑。
秦鸳刚进屋子,就听见父亲在与母亲商量:明天去山上求个签、再请个符?季氏正忙着看账,闻言瞪大眼睛问:哪家的符,能比得上我们娘娘自个儿画的?秦治:……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医者不自医。
自己画的符,自己能用吗?季氏见秦治纠结,冲汪嬷嬷努了努嘴,低声道:外行人事多!汪嬷嬷忍笑:老爷关心娘娘。
我也关心。
季氏哼了声。
就是吧,男女不同,她自己生养了两个,她是内行人。
生产之事,固然是风险重重,没有哪个女人敢说,自个儿一定顺利。
不过,宫里预备了极其有经验的稳婆嬷嬷,又有御医们准备着,什么都齐全。
再者,她也去宫里看过,娘娘这一胎怀得安稳,身子不瘦不胖,气色红润,肚子正正好。
娘娘日常多走动,原就练过拳脚、有力气。
无论从哪一处来看,都是万事俱备。
只要放松心情、等日子到了就好。
得亏娘娘是嫁出去,季氏又道,老爷在家里愁,娘娘也看不到,不然这热锅上的蚂蚁一只两只打转,娘娘都得看急了。
宫中,秦鸾正与房毓说着话。
都叫我不用怕,可我……秦鸾柔声道,您与我说说,生产时是个什么感觉?房毓抿了抿唇。
其实,秦鸾并不怕,她是在借此试着让房毓去回忆一些过往。
房毓的病情好了许多,哪怕触及到了往事,她也不会突然犯病了,只是,她能记住的过去还不多。
偶尔,她想起来一部分、告诉了秦鸾和赵繁后,转过天,她又忘记了,可她还是在如此的反复之中好转着。
太医也说,让她适当去想,对她很有好处。
我记不清了,房毓道,好像很痛,痛得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阿鸾你别怕,这么多人都在……秦鸾点着头。
昨儿,同样的问题,母后想起来得更多。
今儿观她神色,应是只有这些了。
于是,秦鸾冲身边的卫嬷嬷使了个眼色。
卫嬷嬷会意,忙道:皇后娘娘不用怕,等发作的时候……话题,被卫嬷嬷接了过去。
房毓没有再死劲去想,而是认真听卫嬷嬷说明,时不时附和。
秋意在一场场雨中浓烈起来。
赵繁回到寝殿,衣摆上染了层露水。
他这些时日很是忙碌。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日,毛固安出击,继续西进。
依照计划,他的推进不算快,甚至可谓是稳扎稳打,终于赶在边疆的第一场冬雪来临之际,在戈壁滩上筑起关隘,确保了此地与身后西州城之前的通道。
同时,南境亦在向着南蜀施压,虽是小摩擦,两军之间也交手了几次。
政务的忙碌让赵繁略显疲惫,可他走进中宫,看到灯火通明的正殿,一下子又放松下来。
暖暖的,很舒服,亦自在。
尤其是绕到内殿里,看到笑盈盈的阿鸾,一整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今夜,赵繁却从秦鸾的笑容里读到了些许勉强。
在她身边坐下,他关心地问:怎么了?有点痛,秦鸾指了指肚子,别担心,嬷嬷说,一切都正常。
赵繁颔首。
随着阿鸾的这一胎,从最初被符灵察觉,到现在快要临盆,小一年的时间里,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知识。
嬷嬷和太医讲解细致,秦鸾听的时候,赵繁也竖着耳朵听,时不时提问。
可以说,让他现在来讲妇人怀胎,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当然,全是纸上谈兵。
哪怕只在纸上,赵繁也想要谈明白,连生产前后的各种,他也在学习。
因为这一次,上阵的只能是阿鸾。
他无法亲力亲为,只能在一旁擂鼓吹角,摇旗呐喊。
这几样事儿,说容易,稀里糊涂就能上去,要说难,擂鼓的手臂有力,吹角的气息稳定,节奏准、气势足,亦要长年练习。
赵繁不是个稀里糊涂的人,摇旗呐喊,他也得喊出些东西来。
听秦鸾说了状况,又问了卫嬷嬷一声,确定无恙后,才算暂时放心。
他很清楚,随着这一次次的有点痛,很快就要到真刀真枪的时候了。
黎明前,赵繁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边,秦鸾还睡着。
赵繁伸手一摸,阿鸾的额头上一层薄汗,他拿帕子替她按了按,又轻手轻脚起身。
中殿,甘公公已经候着了。
赵繁一面换上龙袍,一面压着声儿交代卫嬷嬷:她应是痛出的汗,刚又睡着了,先别叫她,让她再睡会儿。
卫嬷嬷忙都应下:奴婢看着就这两天了。
有什么状况立刻传过来。
殿内。
难得的,秦鸾睡到了天大亮。
肚子又是一阵阵痛,她照着卫嬷嬷说的,用了早饭,来回走动了一刻钟,舒服些了。
产室都安排好了,卫嬷嬷安慰着,一旦发动了,立刻就能过去,您不用担心……我知道,这才刚开始,秦鸾笑道,嬷嬷教过我的。
有人从发动到孩子啼哭,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有人能痛上两三天,到最后精疲力尽。
秦鸾说不好自己会是哪一种,但是,她低头看着高挺的肚子,柔声道:你应该舍不得折腾娘亲吧?下午时候,翘首期盼着的秦鸳前脚刚走,后脚,秦鸾就痛得直不起身了。
卫嬷嬷一看,便指挥着人手,把秦鸾扶进了产室。
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
赵繁闻讯,急急起身,一面走、一面交代甘公公:剩下的折子都搬到中宫,朕回去批。
脚步匆忙赶回来,知道秦鸾挪去了产室,赵繁大步就进去了。
几个老嬷嬷看见了,与甘公公嘀咕:不太合适吧?甘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你去跟皇上说?老嬷嬷们连连摆手。
算了。
说什么呀。
宫里总共三位主子,皇上就这脾气,皇后没赶人出来,皇太后更是从不在细枝末节上东拉西扯的。
娘三人各个满意,她们这些人找什么嫌?寝殿里,赵繁仔仔细细看着秦鸾。
似乎是一阵痛过去了,秦鸾现在并无不适,看着精神也不错。
纸上谈兵的赵繁望闻问切,观察秦鸾状况,一条条在心中对照着嬷嬷教授的知识。
想吃些什么?赵繁问。
趁着不痛的时候,吃些东西补充,免得力气跟不上。
秦鸾知他意思,靠着引枕,想了想,道:蛋花圆子羹。
赵繁挑了挑眉。
两人成亲前的那个除夕夜,他就让方天送了一碗去永宁侯府。
那是阿鸾的童年回忆,在山上时,每年除夕,母后就会煮一碗给她。
而去年除夕,他们三人亦是围在一张桌子旁,一起用了。
这是他的心愿。
现在,他看了眼秦鸾的肚子,以后一起用甜羹的人,又要多一个。
赵繁交代下去。
很快,甘公公来禀,说是皇太后正好过来,听说皇后想吃,就亲自去了厨房。
秦鸾乐了。
赵繁也笑,与秦鸾道:我去看一眼。
小厨房里,房毓已经准备上了。
见赵繁过来,她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一会儿就好了。
赵繁没有阻拦她,母后现在喜悦与急切交织着,是得有个事儿散一下心思。
房毓很专注。
锅里热水煮着圆子,她打着鸡蛋,筷子搅动起蛋液,有节奏的哒哒声就在耳边。
圆子浮起来,蛋液冲下去,添入酒酿……一时间,酒香气扑鼻而来。
赵繁道:真香。
房毓没有说话。
赵繁看向她,见她一瞬不瞬看着锅中的甜羹,眉宇之间,几分迷茫。
母后?他从房毓手中接过筷子,轻声唤着。
房毓眨了眨眼睛,缓缓地,她侧头看着赵繁:那日阿鸾问我,生孩子怕不怕,是什么感觉,我想不起来、答不上,可我现在,好像有点记起来了……赵繁的喉头滚了滚,扶着房毓的胳膊,道:那我们一块过去,母后仔细与阿鸾说说?房毓问:甜羹呢?我来盛,赵繁不敢打断她的思路,只顺着道,我们一块拿过去。
产室里,秦鸾没能趁热喝上这碗甜羹。
她又一次阵痛起来,这一回,气势汹汹的。
卫嬷嬷撸起袖子,道:看来,是一位急性子的殿下。
秦鸾哭笑不得。
赵繁听见那厢动静,扶着房毓到了外头廊下,隔着窗户与里头说话。
房毓着急想进去,也被赵繁拦住了:别让阿鸾分心,她得跟着嬷嬷们吸气呼气,我们进去,她光留心我们,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对的、对的。
房毓点头,也学着赵繁的样子,隔窗喊话,我就在正殿那儿坐着,阿鸾别急,也别怕。
话是这么说,真等坐下后,房毓亦不踏实。
她听见产室那儿传来的各种声音,落在心头,沉甸甸的。
赵繁亦不好受。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甚至干脆去批折子、好过空坐着。
他自认性情还算沉得住气,但此时此刻,他心乱极了。
各种画面在他脑海里来回翻涌着,从他第一次认识阿鸾,到之后的每一次相见,他的惦念,他的欢喜,一幕幕的,翻到了他们大婚……再之后,他忽然想起了黄逸从前的调侃。
前一刻酒席,下一刻就是满月酒,日子如流水,上下嘴皮子一碰,哗啦啦三五十年,成了老夫老妻。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被勾勒出来,赵繁忍俊不禁。
挺好的。
他想着,黄逸胡言乱语的人生一世,不也真就挺好的吗?他迫不及待着,想要经历这其中的每一刻,先从孩子的哇哇啼哭开始。
哇——倏地,响亮的哭声让赵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一时间,他都不确定到底过去了多久。
身体的动作快过思绪,他三步并两步冲去了出去。
天边,晚霞还剩下最后一抹橙红。
赵繁看了一眼,便进了产室。
这里避风,呼吸里能闻到清晰的血腥气。
卫嬷嬷见他进来,忙过来道:恭喜皇上,娘娘母子平安。
简单的一句话,赵繁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了。
没有什么比平安更能打动他的了。
晚一步进来的房毓亦欢喜极了,忍不住抹了抹眼眶。
赵繁走到床边,小心坐下,看着秦鸾。
娘娘看了小殿下后就睡着了,卫嬷嬷轻声道,小殿下哭声有劲儿,待擦拭身子后就抱过来。
赵繁轻轻应了声。
哥儿收拾好了,裹着簇新的襁褓褥子,被卫嬷嬷抱了过来。
赵繁自是学过抱孩子的法子,也知道纸上谈兵最终需要落到实处,可这一次……紧张了,都不敢伸手抱他。
他笑着说着,靠着卫嬷嬷的指点,尝试把这团小东西抱在怀中。
小小的婴孩,比他想像中的轻许多。
他想着,之后的每一天,这个孩子都会一点点长大,重了,高了……而他,想要体会这其中的每一天。
卫嬷嬷又把孩子接过去,交给房毓看看。
赵繁依旧坐在床边,握住了秦鸾的手。
阿鸾,他轻轻唤着,我很高兴,真的特别高兴,我让人把蛋花圆子搁锅里温着,等你一觉睡醒,我们再一起用。
一碗甜羹,母亲妻儿。
他弯了弯唇,笑着将亲吻落在了阿鸾的指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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