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夜的小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地上就铺了层细碎的白,气温陡降,凉意来得有些刺骨。
环卫工人戴着发黄的棉手套,哗啦哗啦地扫着路旁零碎的积雪和树叶。
云念从公寓出来,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羽绒服,小半边脸都缩进了白绒围巾里,只那挺翘的鼻子被冻得泛红。
过了马路,她快步走进一家早餐店。
这家早餐店店面小,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姓王,体态微胖,热情大方。
她见着云念,便凑上来,扯着一口正宗的北城口音问:今儿还吃汤圆?云念坐在长凳上,搓了搓被冻得冰凉的手,笑着仰头问:还有吗?一到冬天她就喜欢吃汤圆,这家早餐店的芝麻馅儿汤圆很香,糯糯甜甜的,特好吃,所以她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老板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眯眯地回:给你留着的。
隔壁桌坐着两个年轻姑娘,边吃早餐边聊天。
这期的《生路》你看了吗?昨天又上热搜了。
肯定看了呀,这期是空巢老人,那个双眼失明的婆婆好可怜啊,看见她坐在破瓦房门口孤零零的样子,我顿时就破防了。
这个老婆婆也上热搜了,我看评论里很多网友准备给老人家捐钱捐物。
《生路》这个纪录片确实很有意义,我每周必看。
不过这一季好像快结束了。
啊~那下一季什么时候播?内容是什么?这我哪知道。
不过我关注了他们制片人的微博,说今天要去敬老院,估计下一季的主要对象还是老年人。
让大众的目光聚焦到这些孤寡老人身上,也挺好。
云念拿起勺子,舀了颗汤圆,缕缕白烟还冒着热气,她吹了几下,没着急吃,等着它散温,另一只手滑开手机屏幕,点进微博。
作为纪录片《生路》的制片人兼导演,云念的微博粉丝有几十万,偶尔发些拍摄期间的日常,昨天也的确发了条博说今天要去敬老院。
评论排第一的网友问:所以下一季的主题是敬老院的老年人吗?云念想起刚才那俩年轻姑娘的谈话,打字回复:不是哦。
下一季的主题在医院。
她将勺子里的汤圆送入口中,细腻软糯,芝麻香浓厚,一大口,超满足。
很快,一小碗汤圆下肚,云念起身付钱,出了早餐店。
见云念离开,有位年轻小姑娘不满地噘嘴道:王婶儿,我比刚才那小姐姐来得早。
你不是说汤圆卖完了吗?你不能因为她长得漂亮就给她开小灶吧,太偏心了。
老板笑了一下,给小姑娘盛了碗豆浆,哎哟,真不是我偏心,刚那姑娘……是有人打了招呼,让我特意留的。
别生气,明天也给你留一碗。
—这会儿还早,薄雾还未完全散去,云念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赶去敬老院。
这次去敬老院主要是和老人们聊聊天,收集一些与阿尔兹海默症相关的素材。
沈欢欢来得最早,她负责《生路》的文案以及其他文字工作,人有些内向加社恐,不爱说话。
此刻,她站在敬老院门口,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戴了顶黑色毛绒帽,鼻梁上那副黑色的圆框眼镜儿将她的脸遮去了大半,双手抱着电脑,垂着眉眼,像是还未睡醒。
看见云念过来,沈欢欢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儿,声音有点弱:官、官景说他是搞后期的,不参加咱们的前期调研。
云念听见这话,精致的眉微抬,他倒是学会摆架子了。
行,我明儿再收拾他。
沈欢欢没敢再说话,只抱紧了怀里的电脑,跟着云念往里走。
来接他们的是敬老院的一位负责人,大家都叫她吴姐。
吴姐好说话,性情直爽,领着云念的调研小分队进了院子,边走边说:院长特意交代了,让我帮着安排。
这里的老人们都挺喜欢聊天的,你们随意就好。
但今天是周六,有医生过来义诊,时间上你们得抓紧点儿。
说着,吴姐便敲响了拐角处的第一间房门。
这是间双人房,屋内的电视开着,正播着天气预报。
木椅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人有些瘦,穿着深色的大棉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棉鞋。
吴姐开口介绍:张婆婆,这位云小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很厉害的制片人,拍大片的。
张婆婆哦了声,急忙站起身,双目炯炯有神,盯着云念打量:就是她哦?吴姐的话带了夸张的成分,云念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她根本就没拍过什么大片,但还是跟着笑了一下。
张婆婆对云念的印象不错,自然而然就聊了起来。
聊天间隙,云念注意到老人家的床头柜上摆了个相框,是张全家福,只是那照片看上去似乎有些年份了,破了个角,有些许褪色。
注意到云念的目光,张婆婆指着那照片,打开了话匣子:那个胖胖的,是我大儿子,现在他儿女双全,一家人都在国外。
说是要接我过去,我给拒绝了。
这个高的,是我小儿子,他是个消防员。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沉重了几分,2011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云念心中蓦然收紧,不是滋味儿,她轻轻握住张婆婆的手,那您为什么不愿意和您大儿子住一起?张婆婆叹了口气,那双凹陷又布满皱纹的眼睛看向了窗外,我老伴儿和儿子都埋在这座城里,我能去哪儿啊。
云念还算个健谈的人,但这一瞬间嗓子却是涩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有人来敲门,说是让张婆婆去前院体检,义诊的医生们到了。
张婆婆关了门,又将钥匙放在了门口的花瓶底下。
云念有些讶异,半开玩笑:您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张婆婆瞅了她一眼,眼前这姑娘长得标志,穿得也体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富养出来的。
没关系,你怕是也看不上屋里那些东西。
您为什么把钥匙放那儿啊?怕丢了,这衣服兜太浅。
待云念陪着张婆婆来到前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院中央临时摆放的桌子前,正在给老人们看诊。
云念被同事叫了过去。
和张婆婆同屋的刘阿姨扯着嗓门儿问:老张,你怎么才来啊?我都检查完了,准备回屋。
你带钥匙了吗?哎哟,我出门又忘带钥匙了。
张婆婆连连点头:带了的。
说着,她便低头翻自己的兜,但衣兜和裤兜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钥匙。
诶?我的钥匙呢?声音有些大,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刘阿姨拧眉:你是不是也忘带了?张婆婆显然是急了,手足无措,我明明带了的呀,怎么找不着了?云念察觉这边的动静,快步走了过来。
而后,却被张婆婆紧紧抓住了手腕,许是由于着急紧张,老人家的手有些抖。
语气无助可怜的像个孩子:我、我钥匙不见了。
云念倏地怔在原地,秀眉紧皱。
钥匙?明明刚才……这么快就忘了。
您别着急,我知道放哪儿了,我带您去。
帮张婆婆找到钥匙后,吴姐给云念倒了杯水。
张婆婆是阿尔兹海默症初期,几十年前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的症状是以近期遗忘为主,前一秒做的事,下一秒就忘了。
咱们院里像她这样的老人家还不少。
前两天,有个大爷上午藏好了私房钱,下午就不记得放哪儿了,急得在屋里哭。
还是我们几个工作人员翻遍了他那屋子,在床垫下找着的。
沈欢欢坐在两人后面,默默敲着键盘,将刚才那些全部记录下来,低声喃喃道:这些可以放在先导片里。
这会儿,又开始下雪了。
北城和南城不一样,冬天经常下雪,倒也不稀奇。
小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地面上,很快便化为不起眼的小水珠。
云念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云承义。
她想都没想就挂断了。
结果对方锲而不舍地一直打,云念没办法,只好走到旁边的亭子里去接。
闺女,这都快一周了,你怎么不回家呢?是不是你哥又欺负你了?跟爸爸说,我揍他。
我工作忙,下周就要开始拍摄,最近都不回来。
你说你,两个月前才从南城回来,也不常回家。
再怎么你也得回来过个平安夜啊。
我丑话说在前头啊,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让人把你团队里的那几个小年轻给绑了。
我看你还怎么录那破节目。
云念无奈地踢了踢旁边的石柱,风吹来,有雪花扑打在脸上,冰凉凉的。
你上个月不是才过了光棍节吗?还想过平安夜?你是不是还想把二十四节气都过一遍啊?云承义:……也不是不可以。
云念很清楚她爸的脾气,还真可能做出绑人的事儿。
她越想越郁闷,气得瘪了下嘴,行,我会找时间回来一趟。
挂断电话后,云念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精致雪白的脸颊微微有些热,被气的。
她耷拉着脑袋,提步往前走。
不经意间,听见一道洪亮的男声:宋老师,刚才那位严大爷有糖尿病,他之前得过肾病综合征,我想给他检查一下肾功,但这边没有条件,做不了呀。
云念往声源处看去,不远处站着两位年轻的男医生。
而那位被叫做宋老师的医生,穿着整洁的白大褂,身姿挺拔,里头的衬衣扣得一丝不苟,优雅斯文。
男人骨相优越,眉眼清隽,鼻梁高挺。
此时,他正在同旁边那位医生说话,声音低沉悦耳,神色淡然,双眸深如泼墨,气质温和。
翩翩风度,温润如玉。
似乎他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云念,蓦然抬了眸,刹那间两人视线交汇,他那如墨的眸子却是平静无波,一层不变。
这一刻,云念却无法平静了。
有雪花落在她的发顶,她却浑然不知,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风是热的。
冰雪消融,最终都化为了可爱的小水泡,闪着亮晶晶的光,映入她心里,乱了跳动的频率。
云念承认,这个男人完全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
她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