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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025-04-02 01:10:50

喻池通过祖荷给的名片找上向舒,他已经从健融离职,在渔城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让他有空过来看看,交叉对比一下。

健融开出的进口运动型大腿假肢价格在10-15万区间,在喻池家那是一部车的价钱。

喻莉华既然承诺那百万赔偿金由他处理,自然交由喻池决定。

他们认为假肢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具,换好一点的无可厚非。

喻池决定去向舒那里看看。

工作室不大,向舒不愧从健融出来的,陈列柜展示的运动型假肢跟老东家的大同小异,价格低廉一半。

用材上的区别,一个是国产一个是进口,用起来要说区别最大的还是心理作用。

向舒直言不讳,说喻池年纪小,也许还有增高的空间,假肢需要不定时更换,像人的鞋子,每日破损老化,总不会一双穿到老,没必要一下子下血本买太贵的,就像买代步车一样,量力而行。

向舒所说跟喻池在各种残友群和论坛问来的经验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种跟他相似的沉稳气质,喻池很欣赏,当场交定金,开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几个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来一趟,向舒考虑高三学生任务繁重,说他送上门。

喻池惊讶至极,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邻省,而不是邻区。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镜,说:难得跟你聊得投缘,实不相瞒,我的工作室刚开不久,你们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单,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学和老师,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习和周一上午第一节 课。

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当理由缺课,额外的自由总是羡煞众人;一旦升入高三,学习优先级调至最高,谁要出勤异常,那必是大事缠身;喻池身体情况特殊,大家难免往严重处想。

每一次课间,都有不同的人来跟祖荷打听消息。

喻池对她没有保密要求,但凭祖荷对他的了解,外界对他报5000米持观望或怀疑态度,他已经默默准备,却不出来给群众释惑,由此可见他应该不希望太声张。

祖荷一概推说不知道,可能家里有什么急事。

言洲是最后打听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边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过道搭了桥,压低声说:外人不能知道,就我俩老同桌的关系,应该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吧?跟报名有关?祖荷说:你真聪明,但我不能告诉你。

言洲说:看来还真是知晓内情的人。

祖荷反问:主任叫你来打听的?言洲梗直脖子,说:怎么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两边不是人。

自从报名一事后,祖荷和傅毕凯开始冷战。

有时祖荷从他身边经过,傅毕凯视而不见,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时祖荷往后靠,不小心碰乱他的书,傅毕凯直接将桌子挪后几厘米,尖锐的嘎吱声招来半个班同学的怒目。

连班级最边缘的甄能君,都感觉到她这个角落气氛诡异。

祖荷大手一挥,说: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岁的人连喜欢谁也深深藏进心里,已经不会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动不动把和谁谁绝交挂在嘴边。

祖荷的语气说幼稚也幼稚,说认真也认真,倒是那份赤诚的心,感染了言洲。

明明别人就要绝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义的;但他内心坚信,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远不会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开始便和言洲换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倾身隔着过道说话,感觉有人要经过,同时往座位方向挪。

桥散了。

祖荷乍然抬头,惊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来了!喻池淡淡应了一声。

言洲也立刻收拾课本,起身赶走祖荷,说:你同桌回来了,赶紧把我同桌还回来。

祖荷等喻池坐进去,也搬家归位,下意识瞧他左腿——依旧是长裤,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觉,低声道:想什么呢,还没那么快做好。

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双脚跟着踏动书桌底梁,毫不掩饰那份雀跃。

同桌回来我终于不孤单了。

喻池给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从裤兜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袋,轻轻丢她桌面。

给你。

咦?还有礼物——祖荷的手脚鼓歇了,眼神发亮,你还跑文具店了?袋子里有五六颗橡皮,比一元硬币稍大,有草莓、菠萝甚至皮卡丘,等等,几乎跟她手机链上那一串一模一样。

刚好吃饭地方旁边就是……渔城最特产的东西是电子产品,但祖荷几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给她带什么。

趁没上课,喻池说了向舒过几天把假肢送来一事,祖荷也讶然,说:估计我姐姐和他关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话的语气,凑近道:在美国我姐姐明显在追他,不知道有没在一起过,我姐姐现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课铃响起,祖荷明显加快语速,说:说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没有因爱生恨之类,你看网上不是报道男的分手后泼硫酸毁容放火烧车之类的报复嘛。

……你姐姐也不会看上带有复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非班会课巡逻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讲台。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后一句说完,语气老成而夸张:很难说,男人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写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样。

祖荷最后用口型说,开始翻找卷子一边听讲解,一边取出一颗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蓝笔,在叶子处写上小字he。

哪不一样?喻池很想追问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顿悟出来。

他对异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远消失,体格不健全,没法提供伟岸的安全感,偏离大众对男朋友的预期;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沦为社会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会是骂男人的话。

喻池现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从截肢后,他已经把网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读完,婚恋美满程度和残疾等级挂钩,不同残疾等级还存在鄙视链。

他甚至想象过以后如何向对方展示这样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对称美的躯体……雯姐讲到两人共同的扣分题,喻池也像祖荷敛起浮思,握着红笔认真听讲。

*几天后下午,喻池又翘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回家试戴新假肢,祖荷没正当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学申请关键时期,回家马上扑到电脑前写写改改,竟然错过喻池的重要瞬间。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电梯,说:没关系,你可以等校运会。

祖荷说:期待你惊艳全场。

喻池想了想,说:‘惊’肯定有,艳不艳难说。

祖荷握拳给他打气,说:你要相信你的姿色——喻池眼刀飞来,祖荷乐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说实力。

喻池锻炼时间定在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时抵达田径场。

喻莉华之前喜欢晚间路跑,现在改为早上和他同步,帮助及时调整姿势,以防失衡受伤和过度疲劳,同时记录成绩。

一双好的鞋子不会磨脚,假肢同理,向舒还教了他常用微调方法,让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体。

即便四肢健全,长跑时某些身体部位会因衣物剧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别说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护,喻莉华帮助纠正步态,从步行速度开始适应新工具;然后慢慢提速,出现悬空的摩擦感便暂停,调整或更换防护;如此循环,循序渐进,硅胶套和绷带袜损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学校差不多敲起床铃,喻池回家冲凉换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后来天气的转凉,不怎么出汗后,他便在喻莉华车上换上日常那条假肢,然后打两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经常能吃到食堂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报名校运会一事自然板上钉钉。

不少人为了一睹异象,早起路过,偷偷观察,无不哑然。

其他起不来床的向前者追问观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点,只能吐出两个字:神奇。

确实神奇,谁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风而行两个标签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喻池跑步后,才顿悟前者是落后的世俗偏见,后者是科技发展和个体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晓,喻池的特殊对于她来讲,不单是身体状况,更是冲刺清北的好苗子:当初十一班的班主任还不太愿意让喻池转班,前几天还在可惜少了一个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让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楼。

临近晚自习结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到办公室。

以往关心谈话都是单人单份,唐雯瑛突然点了三人,周围同学不禁警觉:这要不是团体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壮丁干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两人从面面相觑到挤眉弄眼,下了三层楼梯,也没弄出个所以然。

不用紧张,唐雯瑛从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习惯性用手背推的眼镜,叫你们来不是训话的。

但他们哪知道开场白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应该也知道,校运会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报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毕凯一眼说,我们班喻池同学也准备参加5000米跑。

傅毕凯当然早就知道,但他训练时间安排在傍晚放学,可不会特意早起围观。

再说,在他认知里,喻池再怎么能跑,也跑不过双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两手背在身后换了下站姿,一言不发。

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不容易,一说到喻池本质的特殊,唐雯瑛情难自已地鼻头发酸,这无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话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为同学,还有班干部当然还有作为老师的我,都能给他尽可能多一点鼓励和帮助,你们懂吧?没问题。

言洲和宾斌异口同声,前者说我早点爬起来陪他跑几圈,后者说我可以帮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细腻,一下被少年的热情打动,欣慰而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毕凯。

如果言洲和宾斌是陪跑的伙伴,那傅毕凯应该算追击喻池的猎人,唐雯瑛怎么会奢望猎人怜悯猎物?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应声。

*从第四还是第五天晨跑开始,喻池断断续续在田径场碰见熟悉的面孔。

先是宾斌,跟他打过招呼,勉勉强强跟他跑完最后两圈,然后一摆手,掐腰喘气说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踩点冲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还弱鸡。

晨跑一天,次日两腿发酸,再也冲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选手。

接着是言洲。

他经常打篮球,高二时还能凑数当个守门员,体力较好,但不喜欢长跑这么枯燥的运动,打着哈欠开始,打着哈欠收摊,倒也来了好几天。

不过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来,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戏。

最常见是甄能君。

她向来比较刻苦,早上从食堂打好几人份的早餐,路过会跟喻池招招手,经常第一个抵达教室开灯。

还有一些原来十一班的老同学,无一不来顺便给他喊加油。

跑友间自带天然连接,这种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见;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时不时能收获陌生人的鼓劲。

一班新熟识的同学中,唯一没见过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现得那么好奇,却不来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来,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变成了关切。

他趁着她课前醒神,说:以前我住院,难得你每周早起过来。

祖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神情困顿,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

可能脑瓜实在太乱,猛然想起以前傅毕凯笑话她打哈欠像河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

她当然追着把他打成烂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双颊,慵懒道:因为每周才见一次,当然积极啦。

喻池接过前桌递来的新一期《英语周报》,拿了两份,剩下往后传。

现在日久生厌了。

祖荷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用笔帽轻敲他桌面,还不满足,把笔帽当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几点睡?可能两点或者三点?祖荷自己记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吓他,含糊道:没注意……自己定的手机闹钟从来不管用,都得蒲妙海进来摇醒她,喊该起床了,你同学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觉,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池冷不丁说:你过的是美国时间吧。

美国两个字彻底吓走了她的瞌睡虫,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间有神而警觉起来。

这副异常模样落在喻池眼里,怪异至极,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没多想,只当她精神不济。

没事早点睡。

喻池柔声说。

嗯!祖荷重重应过,心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每周天早上,喻莉华会载喻池到公园,一起进行LSD(LongSlowDistance)训练,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里;跑完脱开假肢,绷带袜湿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绩是17\'24\'\'45,也是校记录,今年他只有一个目标:跑完全程。

每公里配速从9分钟提到7分钟,后来是6分钟,甚至可以偶尔进入5分钟;实力一步步撑大野心,他想把5分钟的偶尔变成稳定,然后把数字5变小。

喻老师,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军又破纪录,跟第二名拉开老远,压根没关注菜鸡成绩。

喻莉华从听见那个称呼开始板起脸,佯装严肃道:跟自己比行了。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华的警告:年轻人,悠着来。

喻莉华不但是教练,还充当兔子(马拉松配速员)一职,帮助调整他的节奏,引导他在预设时间内完成目标距离。

最重要的稍微稳住他因重新跑起来而奔逸的自负,不然幻肢都要翘上天了。

不过得益于运动,他对残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日子飞逝,天气转凉,备考日子大同小异,祖荷和喻池上下学有说有笑,回忆起来却没有特别的瞬间,有时甚至不记得昨天聊过什么,唯有氛围珍贵和难忘。

终于,十一月上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

虽然只有两天,还不能出校园,但一来不用上课,二来刚结束阶段性的期中考试,三来国庆和元旦之间没有其他长假,校运会对于学生来讲无疑短暂解放。

祖荷辞去所有学生职务,不再为校刊拍摄,校运会便过得跟游园会一样。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参赛项目,甄能君差一点摸到铅球前三名,她和言洲只为班级贡献微量积分。

第二天汇集各种短跑决赛,比首日更具看头,尤其传说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开赛之前就在众人言语中飞来飞去。

喻池从家中换好装备走过来,祖荷跑到后门接应,要第一个看他的新模样。

祖荷在后门处等到喻池,轻轻呀一声。

你怎么没穿鞋子?喻池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一条易穿脱的灰色运动裤,确切说只穿右脚鞋子,左边是一块赤.裸的钢铁脚板。

他两手收进衣兜,玩味一笑,说:让你早点来看你不来。

好吧,我知错了。

可以让我看看里面吗?她想一睹运动假肢的真容。

不给。

喻池说完,稳健地越过她走起来。

祖荷一路磨着他到检录处,好话说尽,就差挂他臂弯上了,喻池一点也不松口。

她只好作罢,也不差这几分钟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点跟200米短跑一样。

不少选手开始热身,喻池脱开羽绒服,揪着裤腰往前利落一扬,侧缝两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开,整条运动裤抽脱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来。

深秋阴冷,不时风动,喻池短衣短裤,胳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满目惊讶,变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着喻池的衣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人也差不多变成木头。

喻池穿一条四分运动裤,盖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处引出一根J型脚踝和脚板,像刀锋赤.裸割过塑胶跑道。

从运动裤到假肢浑然一体的黑色,他竟像拥有一条货真价实的金刚腿;加之样貌俊秀,神态自若,整个人有股赛博朋克的力量感。

连赤红的耳廓,没人当成羞赧,而以为是北风的功劳。

也没有人第一眼会把他和残疾联系起,只当是一种新潮的机械风格。

吃惊过后,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说: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没有腿毛!不但没腿毛,连这个时期男生悄悄冒头的唇须也没有,整张脸光滑细致,呈现一种瓷质美,泼一捧水上去,估计都挂不住水滴。

喻池本准备蹦几下热身,闻言气势卸去大半,扶着一边腰,扯着嘴角倒抽气。

你去年没看到?哦,去年一直盯着脸看。

……祖荷不自觉往傅毕凯那边扫一眼,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据说还有胸毛——他自己说的,这可是求神拜佛两年才长出来的宝贝,某天惬意长啸:老子终于是个男人了!祖荷被迫听见,无语良久,为什么她的舍友立志夏天不当猕猴桃,男生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要当毛猴。

傅毕凯当时还撩起裤管,特意炫耀:小丫头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此事阴影过大,每每想起,祖荷总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没有这种古怪的雄性风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这一年都是长裤陪伴,右腿久不见阳光,呈现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边义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练回大部分,看着并不显羸弱。

无毛这一点,他其实有过困惑,甚至点点自卑,毕竟外界总在吹嘘那是荷尔蒙的象征;可现在不了,他不但没有腿毛,连左腿都没有呢。

他自嘲道:这不挺好,刚好和左边对称。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医院时开玩笑,如果断的是两条腿,他还可以给自己增高。

这一刹那,她欣赏他的缘由又明晰几分:她愿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对方愿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面回馈,她恐怕不会舍身当圣母;她很难不中意一个用幽默化解命运玩笑的少年。

她只是牵着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搀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会自己挣扎前进。

喻莉华吹哨准备清场,赶鸡回笼般把闲杂人员往跑道外轰。

祖荷用微笑和拳头对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终点等你。

嗯。

喻池郑重应过。

她的拳头还停留在冷空气中,甚至往他门面递进一点:碰一下啊。

……他松懈而笑,握拳跟她轻轻一碰,力量似乎沿着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滚油,激起一片异于运动性的沸腾。

喻莉华在祖荷之后走过来,借机问:感觉怎么样?喻池揉着脖颈,甩甩脑袋,沉声硬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向来谦逊,既然能说出好,那必然状态极佳,毫不夸大。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喻莉华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你PB(PersonalBest)跟去年第二名只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种稳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态和从容恢复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喻莉华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轻送一掌,声音一如既往饱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样跑,去吧!该你上场了!喻池走进跑道,从稳健弹跳两下开始,下蹲压腿——当然只压一边腿——然后原地小跑,认真热身。

跑道外围同学窃窃议论——哎,看着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我以为会很难看的。

你说他真能跑完吗?5000米啊,十几圈,单单数着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设下限,只要丢开面子,走着应该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两下,挺稳的啊。

不管走着跑着还是爬着,只要他不中途弃权,我肯定第一个鼓掌。

对啊,对他来说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毕凯也脱开外衣交给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头精壮粗鲁的黑熊,仿佛即将开赛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无言走近喻池,报名时撕破脸,赛前挑衅也无需掩饰。

赌一把?喻池扭头,疑惑地皱了下眼。

和这位发小一比,他劲瘦一圈,好像一头无辜小鹿,与黑熊狭路相逢,力量和凶猛程度不及对方,胜算难测。

傅毕凯盯着祖荷对他说:谁输了就把同桌让出来。

祖荷在喻池也看过来时,抱着他衣服,像他一样蹦跶两下,挥拳加油,整个人在人群里分外生动。

傅毕凯:……言洲作为拉拉队,不得不学祖荷,朝他的队员打气。

傅毕凯:……喻池翘出一个嘲讽的笑,扔下两个字:不赌。

傅毕凯也冷笑,骂道:你没种。

喻池当耳旁风,找外圈空间宽松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员发号施令。

祖荷答应录喻池视频给向舒,把喻池羽绒服穿上敞着衣襟,运动裤从裤.裆处挂言洲脖子,两条裤管在锁骨处打结,最后还给他正了正围脖,说: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头看了一眼:……为了班级忍辱负重。

祖荷抢在最内圈,掀开DV屏幕,开始找镜头。

各就位——起点附近的菜市场登时歇业,呈现出一片紧张的安静,个个凝神屏气,暗握拳头,好像在等待一个化学实验的结果。

祖荷一颗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线,准备跟着喻池起飞。

预备——一弧线的选手分分拉出开跑的架势。

祖荷的眼里和镜头的焦点只有一个人。

嘭——鸣枪板腾起一缕白烟,选手如开闸放鸭,吵吵闹闹涌出。

傅毕凯可能还没从昨天400米初赛的速度模式出来,猛然冲到队首。

言洲哑然半晌,惊呼:他后半程要爬着吗?而喻池不疾不徐,居于中游。

喻池灵活操纵刀锋,慢跑速度比走路快后,步态不会有失衡的颠簸感,细看像跑中带跳,如鹿奔逸;像他这样的人群,单是能够奔跑已是一个奇迹,奇迹本身足够震撼,再去强调美感只显得狭隘。

但残肢承受的冲击是平常的好几倍,喻池肯定是最辛苦的一个。

他面容坚忍,目视前方,被观众和呼声包围,可又好像一个人孤独地跑。

他在承受,也在享受;他在展现自我,也在突破自我。

列成一列长队的选手像吃饱的贪吃蛇,沿着内圈绕圈,第一圈下来成绩差别不大。

第二圈开始,队列断成两段,傅毕凯在前队领头,喻池断后;两列队伍不时有人超车。

5000米跑是一项耐力运动,跑道旁加油的啦啦队不停呼喊,有些班级甚至派人举着班旗接力在道外陪跑。

班级荣誉让个人恩怨退位,祖荷在人少的弯道抓拍,给傅毕凯和喻池都加油。

当然形式上有所差别,对前者是一声傅毕凯加油,后者则是喻池喻池,加油加油,跟跑一段。

再配上打气手势,助威极富节奏感。

言洲看不下去了,说:你是来加油还是搞笑的?等下把人笑岔气了。

祖荷还面带隐忧,遥望喻池离去的方向,道:我还怕他分辨不出我的加油声呢。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想变装皮卡丘啊。

这样他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

言洲:……开幕式走方阵时,言洲就穿皮卡丘的充气服走最前头——要不是祖荷猜拳输了,那个角色原本属于她。

祖荷还在巴拉巴拉:喻池要是能顺利跑完,闭幕式换我穿可以不?言洲豪气扬手:……穿穿穿,晚上穿着上自习睡觉都可以。

祖荷嘿嘿一笑,端起相机又抓拍几张。

喻池一直知道祖荷的位置,可没法分心。

一开始暴露假肢,吸引全场目光,喻池的确稍有不适。

他以前有足够多的优势引人注目,却是第一次因为劣势被关注,其中落差,云泥有别。

他转而想到祖荷百万假肢夸耀,渐渐磊落起来,好似变回以前被拥捧的冠军。

跑道很窄,很长,像孤独拉伸后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得独自跑完5000米。

日积月累的茧子如盾牌,承纳激猛的冲力,假肢不再是假肢,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破风而行的刀锋,斩断质疑的利刃。

连天气也网开一面,天凉带走汗意,接受腔得以保持干燥,减少非必要摩擦。

自信成为助燃剂,喻池在熟悉的塑胶跑道上,找回御风的快意。

嘭地一声枪响。

我在终点等你。

两种声音似乎同时回荡耳畔。

前面的选手冲入最后一圈。

记分老师提醒道:17号选手最后一圈。

喻池长跑经验多,知道如何分配体力。

开始提速后,效果明显,不断超过前方选手。

以往进入最后一圈,他比前面选手还快一圈;现在前方真正比他快的只有两名;而傅毕凯起步太快,半程过后日薄西山,早被甩出他的视野范围。

喻池越跑越轻盈,越跑越笃定,连续弯道超车。

最后……人声鼎沸中,喻池再度变成领头羊!呐喊声已经难以分辨阵营,此刻的助威尽是对青春激情的褒扬,是对不屈生命的赞颂,是体育精神最灵魂的感染。

喻池稳健操纵刀锋,一步步踏实印在橙红跑道,连用身残志坚形容都属失敬,他诠释了超出常规的另一种完美。

祖荷在人群中奔突,借过谢谢挂在嘴边,试图寻找最佳机位。

喻池的外套罩在身上,她的后颈隐隐发热,一如心跳飙升的胸膛。

言洲仍围着喻池的运动裤,接过宾斌递来的班旗,一路一线护送,激狂叫着冲呀——!,为自己也是为喻池。

最后200米,喻池终于和傅毕凯狭路相逢。

傅毕凯精疲力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拖着一边腿龟速前行,仿佛身上安装的是假肢。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傅毕凯大腿抽筋了。

此时此刻,计较输赢已了无意义,傅毕凯最后的面子就是跑完全程。

喻池路过,又超越,接着做出令所有人侧目的折返——他回头沉默地把傅毕凯一条胳膊搀到到肩上,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傅毕凯已是强弩之末,喻池如疾风送力,他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速度提上来了,喻池的无疑被严重拖缓。

观众一片哗然,不理解喻池的选择,直到一道尖锐的口号拉回情绪——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最义气;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不放弃。

祖荷嗓子发紧,双颊憋出红晕,几乎无法再喊一次,捂着侧颈喘气;言洲接过接力棒,大声吆喝。

一班同学从各个地方冒出,还有不少其他班跟喻池或傅毕凯交好的同学,加入队伍,竟然像内圈开启新一轮的长跑比赛。

终点处的记分老师,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甄能君本来在班级大本营写广播投稿件,停笔扑向跑道边,攥着忘记搁下的笔。

唐雯瑛套着去年班服T恤,跟着自己班学生挤着,握拳战栗:我就知道他能行,加油啊喻池!发现身边有新来客,她下意识扭头一瞥,气血上头,禁不住以下犯上,副主任看到没有,我就说喻池一定可以的!他从低谷爬起来了。

傅才盛盯着自己不中用的儿子,又用经典手势扶了下镜框,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放弃班门弄斧。

喻莉华维持着跑道秩序,不时分神瞅向果敢而来的少年,此时欣慰多于激动。

人群纷纷给长龙让道,这队看着傻气也朝气的人马,浩浩荡荡,喊着嘹亮口号,护送喻池和傅毕凯跑向终点,借校运会恣意释放最后的疯狂。

喻池无缘奖牌,屈居第四,却刷新了佩戴假肢以来的5000米跑PB。

两人通过终点线,有老师冲傅毕凯喊:8号选手你还有一圈,别停啊,继续加油——不过傅毕凯接受他人帮助,成绩取消,再跑也是徒劳。

放弃两个字溜到嘴边,傅毕凯耳畔飘来喻池轻快而低沉的声音——幸好你没跟我赌,不然会输得更难看。

喻池一勾嘴角,胜利的弧度也极为嘲讽,像极了傅毕凯起跑前的挑衅。

傅毕凯一身躁意,臂膀黏紧喻池的肩颈,两人关系却正式崩裂。

他咬咬牙,道:你也没奖牌。

有什么关系,校记录还是我的。

喻池轻描淡写,口吻跟以前夺冠破纪录没什么差别,这一刻他就是田径场的纳西索斯,深深爱着自己,才得以散发强大魅力。

他甩开傅毕凯的胳膊,自己的却被祖荷捡起,挂在她肩膀上,另一边是宾斌。

喻池其实并没到达被架走的极限,相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5公里。

但他乐意这样的帮助,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他的快乐重新御风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