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炎热,行道树重新繁茂,蝉鸣交织成网,铺罩着这座百年校园。
倒计时上的数字越来越小。
30。
舍长的妈妈是市医院妇科主任医师,唐雯瑛和她沟通后,晚休前10分钟召集全班女生到一个宿舍,开了一个小会:如果经期不巧落在高考那几天,特别有严重痛经史的,可以考虑提前一周吃黄.体酮推迟。
唐雯瑛话音刚落,24个女生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原来是黄体.酮,我还以为要吃避孕药,幸好幸好。
有什么区别呢,是药三分毒。
好彩我应该不用,到时候是最后几天了……哎我好尴尬,不前不后的,不知道要不要吃。
我铁定是要吃的!吃这个会不会有其他影响啊,以后要是月经紊乱内分泌失调怎么办……总比再补习一年好。
……甄能君没有说话,默默听着,像在认真推断自己的日期。
祖荷依旧说得最大声,举手报名,简直像小孩子吃糖丸——对于高考还严重痛经的女生,黄体.酮的确是预防药。
唐雯瑛掠过一眼,神情有点复杂:祖荷本可以直接翘了高考,不用吃药调节激素的。
班花,你可要先跟你妈妈商量一下,这可是药啊,可不是巧克力。
舍长附和道:对啊,我们班基本就你没成年了,你得问问你妈妈。
祖荷说:差半年差不多的。
唐雯瑛说:黄体.酮激素类药物,偶尔用一次,一般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副作用,当然这也可能有个体差异;大家回去都跟家长商量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挂号检查开药。
22:40宿舍熄灯,唐雯瑛解散众人,和祖荷一起下楼,再次语重心长:班花,你真的需要吃吗?祖荷点头:对啊雯姐,我前几天腰酸背痛可难受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参加……祖荷跳下最后一级阶梯,扭头冲唐雯瑛笑:哎呀雯姐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了。
唐雯瑛顿了一下,欣慰笑道:行吧,你现在的确是最让我放心的。
她大言不惭:我一直都是好吧。
下到宿舍大院门口,不远处立在灰白墙根的高个黑影立马进入眼帘,唐雯瑛禁不住哎哟一声,好像一开家门发现多了一只猫。
黑影闻声而来,唤了声雯姐。
唐雯瑛又不太放心了,只能笑笑:你们两个……回去注意安全,早点休息吧。
雯姐晚安!祖荷依然高声跟她拜拜,蹦跶着跟喻池往后门走。
祖荷提了会议要点和她的决定,那边听完点头,她下意识瞅了一眼他的左腿,问:你的腿……会不会也突然痛一下?她只在医院碰见过一回他幻肢痛,不代表彻底根除,就像她习惯了痛经,也不会每次都喊痛,只是恹恹趴书桌。
别担心,他笑了一下,只要我不太焦虑去想以前那条,基本不会痛了。
20。
祖逸风带祖荷去挂了她舍长妈妈的号,检查身体情况正常后,开了黄.体酮。
喻池跟着在祖荷的单车后面,进行最后一次LSD,就封腿了,等高考完毕再重启。
10。
蒲妙海戴起老花镜研究黄.体酮的说明书:适应症,先兆流产……‘与雌激素联合使用治疗更年期综合症’,哎哟我这更年期都快过了才听说有这个药。
祖逸风说:我还是怀你的时候,才吃过这个保胎。
——那时候孕酮低,可折腾了。
可是,吃药再怎么折腾,也还比不过生孩子的痛、养孩子的苦啊。
祖荷也研究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异常,如得神助般放下药片,说等会再吃。
她跑去洗手间一看,欢声跑出来。
她拍拍小肚子,像十三岁初潮时一样,挺自豪道:小宝宝可太争气了,听到我的召唤马上跑出来,等高考那天都干净了。
祖逸风和蒲妙海忍俊不禁。
祖荷跟喻池上学的路上,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喻池从口袋掏出一块巧克力,摊过来:要不你吃这个?她笑嘻嘻接下,那边又预防性一句天热可能化了一些,她说没关系,质量守恒。
……数字进入个位数。
距离高考还有2天,看似平静的夜晚,10点下自习铃声响起不久,整座校园天翻地覆。
综合教学楼在高三教学楼北面,六层建筑由中厅一分为二,东面是高一,西面高二正对高三窗户。
西面高二学生像开闸一样涌至走廊,熙熙攘攘,喧闹不息。
坐窗户边的学生先发现异样,暂停复习,扒着窗张望。
干嘛了干嘛了?来了来了——高三生内心深处的八卦因子沸腾了,一个个跑到窗边,甚至踩上椅子,柜上课桌,若教室是一艘航船,恐怕早侧翻了。
祖荷来得早,占了一角窗户,喻池就站她身后。
祖荷说:他们在唱歌。
东面原本沉寂的高一开始苏醒,人影陆续填满走廊。
起先,歌声只从一小拨人那里传来,渐渐乘着人群壮大,从西至东,像星火燎原,汇成一曲壮丽的千人大合唱。
烈日无法夺走你的锋芒/暴雨不能淹没你的步伐/你不需要再害怕/谁都是第一次长大是姬柠的《初试刀锋》。
祖荷感慨道:差点忘记,去年我还组织过——学生们把喊楼的传统叫南北对话。
高一那年,祖荷她们全然无觉,被高二学姐学长惊艳,而后加入现场;升上高二,薪火相承,她们学生会高二成员悄悄发动每一个班,约好离校前一晚给学姐学长们加油;而今年,她们成了送别的对象。
对面有人敲着从食堂带回的饭盘,有人拧亮手电筒当荧光棒挥舞。
宾斌跪在课桌,拿尺子敲防盗铁条,像要越狱般嚎叫;傅毕凯站椅子上,嘬唇吹口哨;言洲在耳旁声嘶力竭跟唱,脖颈青筋暴凸;甄能君只是静静看着,手指跟上节律敲着窗沿。
祖荷也是竭尽全力那一个,手作喇叭,跟言洲PK。
喻池去年缺席,时隔两年,有些恍惚;他站在她后侧方,一手撑在窗沿,把她和后头挨挨挤挤的同学隔开。
副歌唱完,对岸齐声大喊,一遍又一遍,学姐学长,高考胜利!谢谢——南北遥相呼应,犹如对歌。
阵势过大,惊动校方,值日老师巡逻吹哨,试图驱散人群,唯恐安全隐患——当然赶的是学妹学弟,高三生如同大熊猫,临近考试,更加说不得。
一时间,歌声、尖叫、对话、哨子声,胶着难辨,震耳欲聋,仿佛一场革命起义;到底革的什么命,在场人人心知肚明,是对应试教育、迷惘未来、真挚友谊、青涩心动的呐喊与释放。
祖荷扭头看着喻池,站得近,他的鼻息几乎拂动发丝。
喻池喻池,你为什么不唱歌?我唱歌不怎么样——旁边趴在窗沿的一道身影蹦下,不意冲撞上喻池,而他刹不住直接撞过来——祖荷眼前一暗,咚的声音,额头和后脑勺同时传来钝痛。
她扶额抱头,后脑勺撞到墙角,竖线型疼痛较为明显,额头的较轻,不知道喻池用什么部位磕到。
宾斌作揖叫道:啊啊——Sorry,Sorry,抱歉抱歉——你们没事吧?对不起,疼不疼?流血了……两人异口同声。
祖荷忽然指着他微张的嘴唇,他却情不自禁轻揉她后脑勺,短发长长许多,没了当初看起来的扎手感,很服帖柔软。
手背印下一滴血,铁锈味弥漫唇齿,喻池下意识停止吞咽,双唇微开。
祖荷轻搡着他的脊背,我没事,你快去漱漱口。
喻池含糊说:不疼。
快去快去。
喻池取过杯子出教室,祖荷从桌屉拿了纸巾,小跑追上去。
至于肇事者宾斌,无人理会。
宾斌讪讪地挠头,尴尬是他自己的,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傅毕凯也下到地板,擦干净别人的椅子,揉着纸巾,打量双眼迷蒙的宾斌:宾哥又干什么了?两根手指碰了碰双唇,宾斌盯着他说:啵啵。
……这人该不是要跟他啵啵吧?傅毕凯一纸团砸过去:恶心,老子不跟你搞断背。
距离高考还有1天,临时抱佛脚已然效果缈惘。
喻池越临考越轻松,开始收拾两人的文具,用美工刀削了六支2B铅笔,一支一支地把笔芯刨到合适涂卡的大小。
高三这栋龙脉老建筑发挥其破旧优点,没有被征收为考场,学生继续使用,进出如旧。
哇,好漂亮!不知道谁感慨一句,无心复习的众人自发望向声源,窗外夕阳欲坠,天空呈现橙紫渐变色,瑰丽而壮阔。
祖荷和喻池不禁抬头,也惊呆了。
去年暑假,天空陡然转暗,大雨封城,只有高三教学楼开着日光灯上课,他们间或走神望一眼窗外——似乎仍是昨天。
不少同学跑出走廊,一睹没有窗格的开阔暮色;祖荷也掏出手机,说要拍下来,喻池放停铅笔和美工刀,跟着出去。
陆陆续续,本应该上晚读的学生,转瞬填满走廊,像一排在电线杆上多嘴的麻雀。
喻池侧过头问她:考完第一件事想干什么?祖荷早已处于尘埃落定的考完阶段,一下子竟不知道要做什么。
出国手续准备齐全,加上司裕旗会在那边接应,她的机票定在七月中旬。
她摇着从宾斌那里夺来的男科医院小扇子,扇了下手掌,笑说:还没想好。
喻池说:没关系,考完我们慢慢想。
潜台词里他们依然在一起。
祖荷挤出一个笑,轻轻嗯一声。
喻池当她临考紧张,不疑有他:淡定点,当做平常做卷子一样。
他越安慰,她越心虚,隐瞒变成了欺骗。
言洲也望过来,神色复杂,浑不自在清了下嗓子。
祖荷反手往言洲胳膊扇了一下,警告他不要多嘴。
言洲闷声笑起来,哀哀一叹。
她问喻池:考完你最想干什么?喻池毫不犹豫说:考驾照。
……潜台词中的我们并没有出现,她未满十八,不能考证。
喻池说:言洲姨妈是交警,我们特意问过她,我这种情况可以考C2自动挡,用不上左脚踩离合,只要右脚踩刹车油门。
言洲点头,道:我想考C1,以后手动和自动挡都可以开。
现在还没到暑假,人不多,最快两周可以拿证。
祖荷笑道:我去看你们练车。
喻池说:大热天太晒,还是在家吹空调吧。
等我拿了证,开车带你兜风。
——你敢坐吗?祖荷挑眉,说:为什么不敢,我跳车技术一流。
楼道那边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哪个哨兵说雯姐来了,众人如麻雀惊走,撤回教室。
唐雯瑛一如既往负手徐徐走进教室,只是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说同学们,我们再强调一下纪律问题;她神色一改严肃,从容中甚至带着淡笑,祖荷敢肯定,如果她再照镜子,雯姐一定不会再过来提醒。
距离高考还有0天。
语文,数学,综合,英语。
考完一科扔一科,每一科都有人哭出考场。
考试终止铃声响起,学生们把青涩青春和稚嫩未来一并交上去,从此跟中学时代告别,在成绩下来之前,暂时得到解放。
释放压力的途径五花八门,有人从走廊往外撒纸屑,白色纸片纷纷扬扬,恍若六月飞雪。
宾斌激动冲出走廊,手中卷子刚扬出去,楼下响起尖锐哨子声,喻莉华举着扩音喇叭,喊道:三楼一班,那个高个男生,叫宾斌是吧,我看到你了。
她举着刚捡起的一角纸片,找到上面名字,还有六楼十一班的——同学,谁污染谁负责,请你们立刻下楼打扫干净。
宾斌:……宾斌和十一班那位臭味相投的男同学不得不下楼,苦哈哈弯腰拾穗。
言洲把祖荷他们喊出走廊围观,挥着手中收拾一半、忘记放下的卷子,冲楼下大喊:宾哥,要不要再给你加点料?宾斌隔空朝他比中指,主任的主字刚开了头,差点忘记旁边还有个正牌主任,吓得差点咬舌:咸鱼烂粥,今晚再收拾你。
傅毕凯落井下石:在哪收拾,上铺还是下铺?言洲一脚飞向他腰窝,却给笑嘻嘻避开了。
等宾斌两人均摊捡回卷子,楼管阿姨不知从哪冒出来,将蛇皮袋口子大开,热情地说:这些纸你们还要吗?不要给我呀。
宾斌边塞进去边佯装哭泣: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同班或跨班情侣也如雨后春笋,得以窥见阳光,有人在楼梯口公开拥抱,安慰发挥不理想的对象,有人拉着手从喻莉华面前经过,大方叫主任好。
大家的目光自然从宾斌转移到春笋情侣身上,津津有味地羡慕。
我去,考完了,终于不叫早恋了,言洲歪向祖荷,稍凑近说,什么时候到你们?祖荷刚才神游出国一事,没太注意楼下,转头问:什么?喻池看不到祖荷表情,一时揣摩不出语气是否装傻充愣。
言洲豁出去道:心动不如行动。
祖荷:行动不如喝脉动,我想喝汽水——……言洲救不起似的翻白眼。
唐雯瑛开了一个简短班会,交代成绩公布和回校填志愿时间。
之后,喻池找喻莉华借来平板推车,准备把祖荷和他还要的书搬回家,言洲和甄能君蹭车运到宿舍门口,四人合伙一起搬下楼。
其他同学也在收拾东西,教室闹哄哄的,傅毕凯走上讲台,用三角尺敲敲黑板。
各位各位,趁成绩没下来,明天海边两天一夜游有没有人想去?包住,我亲戚家一栋空房子,每个人只用出车费和伙食费。
一起来嗨呀!宾斌作为傅毕凯的拥趸,第一个举手报名:主任,我去!陆陆续续共有十一个人报名,傅毕凯在黑板留自己手机号和班级Q群号,今晚正式统计名单。
祖荷在十一人之外,走神理着东西,傅毕凯坐到喻池座位,问:祖荷,你也来的吧,你不来我一个人多寂寞啊。
傅毕凯总是班花班花地叫,很少叫本名,结果就是成功吸引祖荷注意力。
祖荷说:我等下问问喻池。
傅毕凯说:喻池是你家长吗,为什么要问他?我去说不定他也去,人多热闹,还有阿能和言洲。
他下不了海多无聊,不一定会去吧。
祖荷奇道:为什么下不了海?他腿……没法碰水吧?他可是天天洗澡啊!……堵死了。
傅毕凯抓了抓刘海,搜肠刮肚引诱她,桌面忽然给人敲了敲。
……正主回来了。
喻池站在过道居高临下,傅毕凯被一股无可名状的压力锁住,一声不响让出座位。
祖荷把提议问一遍,包装带在她的一沓书上拉出十字,喻池打结说:你去我就去。
祖荷笑:好!言洲也听见了,说:驾校报名推迟两天呗,反正暑假那么长——说完他想咬舌头,他们有三个月暑假,可是祖荷只有一个月。
祖荷反而无知无觉般,朝他稍稍歪头,像在说:你一直盯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言洲兀自轻摇脑袋,摸了摸100天没剪的短发:喻池,一会剪头去不?喻池发尾扫到耳廓,相对也长了,说好,问祖荷:去吗?祖荷捧着脸拨了拨两边头发:我不剪了,想留长发。
言洲笑道:真有追求,可惜没机会亲眼看到了。
祖荷转头盯着他,眼睛瞪老大,讶然和苦笑参半。
言洲只想扇自己巴掌,立刻打补丁:……上了大学,我的注意力肯定都在其他漂亮妹妹身上。
喻池好像没咂摸出异常,没说什么。
傅毕凯跳过来问商量结果,祖荷说她们仨都去,等下问问在楼下守着推车的甄能君。
明天你是不是把证带上,坐车进景点什么的可以打折,还是免费?傅毕凯扫一眼喻池,声音不算太张扬,但足够让周围等了一年八卦的同学竖起耳朵等下文。
祖荷反应过来什么证,愤然点点太阳穴:你应该去办一个。
言洲替她骂出来:脑残,颐山医院又把你放出来了吗。
傅毕凯自知理亏,但也只亏在心里,气势提起就压不下,牛气轰轰回击:指点一下,哪说错了?正误和可否属于不同维度的概念,傅毕凯故意混淆,其心之恶,宾斌也看不下去,打圆场道:主任说学生证吧,大家都有啊,记得带上。
有身份证的同学也带上吧,怕干点什么要用到。
但据甄能君以前反馈,往返家校的汽车从来没有优惠。
祖荷面色凝重,眼刀锋锐,刮破傅毕凯的厚脸皮,他顺着宾斌的台阶妥协说:我说的就是学生证。
你想什么呢……喻池作为话题焦点,至始至终抄兜看着他,双眸无波肃然,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从裤兜掏出刀子。
最后他并未作出出格举动,话语却不逊刀子尖利——你说得对,万中选一的国家优待,我必须享受。
他那么磊落坦诚,傅毕凯势头立时萎顿,哼唧几句,走开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