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游泳池寥寥几人,喻池很容易找到祖荷,她继续游两个来回,才发现他,朝他笑着招手,然后斜斜游过来,灵活如游鱼。
她着红底白波点分体泳衣,应当是一条锦鲤。
从第二性征发育开始,女孩的暴露被冠上性感标签,代表成熟与诱惑。
泳池里的祖荷无疑成为这样一个符号。
在高考解脱和离别临近一松一紧的压力下,那种她抛弃他,一个人长大的背弃感又涌出来了。
他情怯起来,竟不再敢直视她,明明不久前还单纯、快乐、无拘无束。
祖荷趴在池边,仰头欣然喂一声,脸颊、下巴和肩头的水珠不断下滑:你要不要下来,我教你呀。
不下。
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样拒绝。
不下水那你进来干嘛?冲凉。
她一手忽然搅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弹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头,退开一步。
她咯咯笑起来,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华也晨跑,一辆车把她俩拉过来,他跑完就换上日常假肢,还背了一袋换洗衣裤,手中拎着一瓶矿泉水。
池边湿滑,喻池分外小心,左边假肢前跨一步,膝关节稍往外开,重心落在右边,相当于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练后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经十分娴熟。
越来越稳了。
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却只有一个矿泉水瓶屁股,像刚同桌时,他卷书成筒与她握手。
她无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个儿往池边借力爬上来。
旁边一把塑料椅上挂着一条皮卡丘浴巾,喻池认出是她的,拎过来给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这枚熟悉的符号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个祖荷似乎也回来了。
她小心怂恿:你其实可以试试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会笑话你,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现罕见的任性和固执,祖荷抡拳不满般隔空捣他几下。
他动也不动,也没什么表情:学会了游到太平洋对岸去找你么?没有其他人交谈,只有水花偶尔迸溅,他的声音像游泳馆一样寂寥。
也许不该谈及未来,她的隐瞒和离开,都会像路边一滩雨水,随着夏天蒸发,没人知道曾经存在。
她不搞小动作了,发冷似的,裹紧浴巾:你怎么冲凉,这里地板挺滑的。
淋浴间还小,他可能连搁假肢的干燥的地方也没有。
……随便擦擦,回家再冲。
祖荷身子轻轻一歪,肩头隔着半湿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几时学会收敛和掌控力道,不会像刚认识那会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说不定太平洋哪天蒸发,你就可以跑着过来了。
*从游泳馆出来已出了太阳,但街市还不算热闹,喻莉华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过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来。
暑假开始后,若不是全天呆家里,三餐都没个准点。
日头过晒,两人大部分时间在商场里转悠;路过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记得她说过要给阑尾炎手术刀口纹身,只当她一时兴起,陪着一起进去。
帮我拿着,祖荷把手机和包包都塞给他,乖乖在高脚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么都扔了。
喻池闷声说:疼你还打。
女孩容易跟着大环境捯饬自己,留长发,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妆美甲饰品便陆陆续续往身上搬,爱美之心必定广博,不然怎么会容许这些累赘拖缓灵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于爱美,就跟接头发一样:反正她怎么样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种模样。
人生在世,重在尝试。
她随口道:辟邪。
……店员姐姐消毒好器械,笑着过来:没有那么恐怖,就一下下,不会多疼的。
祖荷捏着两边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经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体衣架,握着手机,手腕缠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着她。
祖荷皱了皱鼻子:再笑,再笑就你来打。
喻池本来不笑的,这下明明白白浮现笑意。
店员姐姐扶着她右耳廓,对准校正枪的定位,提醒她一声,忽然扣下——啊!!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着一跳,下意识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她下意识要去摸耳垂,被店员姐姐阻止,镜子递到她面前,银豆豆已经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边还打不?她夸张瘪嘴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望着他:你替我打行不?……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着,我本来就挺邪门。
祖荷也笑,感觉到他并不特别排斥,又扯上他T恤侧骨摇了摇:你也打一个好不好,我打了右边,你打个左边。
我们可以买一对耳钉,一人一个。
蛊惑意味太浓,喻池和她好像已然变成密不可分的我们。
店员姐姐眼神也暧昧起来,可能觑着她们年纪小才没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过去:打吧。
她喜悦难掩:真的?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么。
她笑开了,又不自觉想摸发烫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瘪嘴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店员姐姐重新消毒,给喻池一下;他反应不大,像被小小吓一跳而已,左耳长出一颗一模一样的银豆豆。
过来看看。
祖荷举着镜子,里面挤着两张脸,两颗银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着他们。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她和他一块笑了。
她说:挺好看的吧?嗯。
新打的耳洞还要养几天,才能换普通耳钉。
喻池付了两个耳洞的钱,应过祖荷等过几天再来买耳钉。
喻老师和蒋老师看到你打耳洞会有什么反应?祖荷说,你看,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飞。
你哄人干完‘坏事’才马后炮?祖荷盯着他要笑不笑的脸,嘻嘻出声: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直戳他痒穴,喻池实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祸首反倒更欢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颗钉子也没什么,喻池说,我腿上还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开玩笑,祖荷总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两人之间成了特别,不再累赘,而是标志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边,两颗银豆豆刚好给落在他们之间,好像精心呵护的宝贝。
*喻池回到家中,蒋良平如常在厨房忙碌晚餐,喻莉华在手机翻找什么,从沙发抬头随意瞅他一眼。
这一眼便没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机,哎哟一声。
左边耳朵是什么?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给热红的:好看不?她往厨房吆喝:老蒋,快出来,看个新鲜东西,快——蒋良平放下菜刀,在门把的干布上擦手,笑着探头:什么好东西?喻池仰头喝水,特意将左边脸示众。
蒋良平呵呵笑起来:右边呢?我看看?喻池听从指令。
哎,右边竟然没有?喻莉华说:怎么想起打耳洞了,小时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还哭着说不要。
……辟邪。
他说还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东西,先行回房。
喻莉华早已知晓他的决定,转头回次卧,说去给她妹妹打个电话,寒暄过后,她切入正题:喻池明天带一个女同学一起回去,住院期间来过的,不记得你有没有碰到?嗯,对,就是那个标致的小姑娘,挺活泼可爱的是吧?小姑娘准备出国留学了,两个孩子关系很要好,在一起时间就那么几天了,要是亲密一点,你们也不用大惊小怪。
那边问:怎么个亲密法,像你当年带姐夫回来那会一样?那会条件有限,夜间卫生巾经常会侧漏,蒋良平第二日还给她洗床单。
喻莉华笑骂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记这破事,你竟然还记得。
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就见过姐夫一个肯主动做家务的男人。
喻莉华说:他听不懂我们说方言,只能多干点活分散精神呗,不然一个人杵那里多无聊啊,哪家女婿上门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边也呵呵笑,又说: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多关注就是了。
小情侣最需要自由空间。
喻莉华回味那个词眼,感觉还有点勉强,哪有高考过后还能忍着大半月不见面的小情侣。
蒋良平也想起什么,跟着进房,等她挂了电话,从边桌抽屉掏出一个崭新的盒子,给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给他。
喻莉华一愣,笑道:应该的。
喻池早就收拾好背包,这会多加一瓶花露水,才拉上拉链。
蒋良平敲门走进房间,明明白白将盒子给他看;可他依旧戴着围裙,像在展示一盒一次性手套。
喻池:……蒋良平顺手把盒子塞进背包边袋,说:注意安全,别让女孩子受苦。
喻池正等电脑开机,耳朵边仿佛也是机箱风扇那种嗡嗡声:还不是那种关系……蒋良平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喻池也没把盒子拿出来。
喻池不禁连点几下鼠标,蓝天绿地的桌面频频刷新。
对了——蒋良平的声音又回来,你最好先自己试用一下,适应适应,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破坏气氛。
喻池半转过电脑椅,一双耳朵已经无所谓红不红,衬得那颗银豆豆分外耀眼:经验教训?……友好提醒,仅供参考。
喻池转回去面对电脑,一时想不起刚才打算聊天、打游戏还是搜索哪个关键词。
蒋良平走出门外又折返:对了——喻池不得不再度回头。
注意正反面啊,用错了就直接换一个新的,就像戴手套吃小龙虾一样,摸一下就油了,没有人会翻过来再用吧。
喻池轻叹一声,接茬道:还要从头戴到尾,不然跟没戴一样。
蒋良平放心一笑:聪明。
*热天冲凉,喻池往往只穿一条短裤出来,让空调激凉一会,再穿衣服。
他扶着无障碍栏杆,蹦到衣帽间,全身镜镶在衣柜旁,立刻将不对称的他完整地映进去。
蒋良平那句提醒乍然扎进脑袋,喻池很少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过去一年也只有在买衣服时,会往镜中多看几眼——躯体经衣服掩饰,那份不对称感淡化了。
和残肢抗衡一年,喻池对肢体平衡有了较好程度的把控,已经可以单腿站立或蹦跳,略一弯腰,短裤便褪到脚踝。
除掉人工掩饰,原始的躯体真实展现在镜子中。
面容是姣好的,肌肉是青春的,比例是趋于黄金的,甚至连第一性征也很傲人,可惜左腿残肢拉垮了完整的美感。
残端表面爬满茧子,还有几处血泡破了后的淡痕,疤痕像一道拉链,封锁住16岁以前的美好,除去象征意义,那就是一截丑陋的残肢。
喻池可以将之美化成不自然、不对称,但在大众眼里,他仍然是残缺的。
想到要将这副残缺的躯体展示给喜欢的女孩,他几乎被一股强烈的自我否定撼倒,满心酸涩。
更为可怕的是,每当他悼念亡肢,幻肢痛便如火舔舐,灼烧着他。
喻池禁不住倒抽气,扶墙按揉着,试图撇开胡想。
幸而一年来保持运动,幻肢痛没能长久奴役他,只是偶尔鞭打,频次降低,他已习惯与痛苦共存,像习惯一颗没能根治的蛀牙。
假肢重新回到身上,弥补了一些不对称感,他看起来完整了。
完整与亲密变成了矛盾,他似乎只能二中取一。
*次日,趁着气温没上去,祖荷和喻池在蒙蒙天光中出发。
家人还没醒,两个人背着背包轻手轻脚出门,总有种私奔的叛逆刺激。
喻池目光显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祖荷大方转了半圈,裙摆开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是不是很好看?嗯。
人还是裙子?喻池没适应她的攻势,就像没适应她裙装时另一副动人模样,撇开眼:好像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祖荷横到他跟前,倒退着走:批准你多看几眼。
说是给他看,祖荷和他四目相对,更像PK谁先绷不住发笑。
一秒,五秒,十秒——叮的电梯声响,仿佛戳在两人笑穴,他们都笑了,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这又是默契。
清晨路上车辆不多,车窗开了一缝透气,凉风拂动发丝,祖荷肘搭窗框,托着脑袋打量他。
虽是新手,喻池开车有条不紊,起步和刹车平缓,没有顿挫感。
路灯光时明时暗,专注的侧脸在动态光影里更显立体。
喻池观察右道来车时,终于察觉到她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祖荷说:怕打搅你开车。
我还没那么菜。
喻池喻池,你开车的样子真帅。
……你还是别说了。
祖荷咯咯笑开,转头看向依旧亮着的路灯,无聊地一盏一盏数着拿下他放开他,数到放开他时,路灯尽数熄灭。
天光大亮了。
祖荷不禁有点可惜,要是她早一点开始,或者他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拿下他了。
城市逐渐抛在后头,村落在朝阳中苏醒,祖荷端起相机,把一切美好尽可能纳入镜头。
水泥道拨开竹林,汽车在绿色中穿行而过,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祖荷正准备推门下车,喻池让她等下,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过背包,取出那瓶一个学期还没用完的花露水。
新鲜血液招蚊子,先喷一下。
喻池本意递给她,祖荷却把胳膊一伸,像在学校做了无数次那样:谢谢。
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给她胳膊喷上,双腿隔着换挡杆,实在不方便了。
剩下你自己喷。
祖荷像刚才那样肘搭窗沿支脑袋,挺女王地瞪着他。
你手短吗?……喻池只能探过身给她喷,刚才左手拿喷瓶,一时没换过来,姿势恍如扶着靠背上准备亲她。
祖荷坐直身,离他更近了。
脖子后面。
祖荷扭腰把后脑勺给他,一点没有撩起辫子的自觉,他只能抬起小辫子,往后颈衣领上轻轻喷一下。
松手前,他不禁捻了捻发梢,假发发质柔软墨黑,也不知道她本身的会是怎样。
祖荷旅游时曾到过乡下,喻池姥姥家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家装明快简洁,日常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条。
喻池小姨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上,供喻莉华读完大学,喻莉华工作后还给她们一栋遮风挡雨的三层小楼。
姥姥以前虽然是小学老师,那会普通话没普及,只会听不会说,仍是一嘴飞快的方言,加上年迈耳背,说话特别大声,像吵架。
喻池反过来,是个方言半吊子,只会听不会说,有时听还听岔了,得小姨居中翻译。
于是祖孙俩一人方言一人普通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祖荷仅能从喻池这边听出个大概,某些关键处他故意含糊,她就一脸懵然了。
姥姥说什么?她看他耳朵又红了,肯定是打趣他的好话,迫不及待想知道。
……说你标致。
祖荷嘿嘿两声:姥姥夸的是我,你脸红什么?……小姨端出西瓜,祖荷捧了一块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见方的假山池,里面住了一只闭目养神的大乌龟。
我小学五年级那会暑假,从镇上买来的,小小的,跟饭卡差不多大,一直养到现在。
喻池说,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砖捡石砌的,乡下的暑假就这么些粗犷的乐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个人——不是,一只龟在里面吗?后来买过小的,都没活下来。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后他也跟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还想接话,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点叫出来:这种突然袭击太像傅毕凯,她有点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红缀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别说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姥姥出手惊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气,这里就喻池一个成年男性,她其实没什么担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厉害!……要不怎么说祖荷嘴甜,喻池始终差了一截。
姥姥当然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祖荷转头向喻池要翻译,喻池硬着头皮说:她说你的……肉嫩,蚊子喜欢。
那当然嫩啊,要不怎么说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坠好特别。
耳钉是红绳编就的小小中国结,七八厘米长的线穿过耳洞后直坠下来,应该叫耳线比较合适。
是什么少数民族特色吗?她自己编的。
姥姥自然听见谈论内容,负手骺背,进房间一会,拎着一个香囊出来。
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姥姥倒出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出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
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
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出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
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出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
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
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
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
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
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
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
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
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
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出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嗯?扫到我了。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
——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出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出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
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
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出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出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