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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025-04-02 01:10:50

清晨的游泳池寥寥几人,喻池很容易找到祖荷,她继续游两个来回,才发现他,朝他笑着招手,然后斜斜游过来,灵活如游鱼。

她着红底白波点分体泳衣,应当是一条锦鲤。

从第二性征发育开始,女孩的暴露被冠上性感标签,代表成熟与诱惑。

泳池里的祖荷无疑成为这样一个符号。

在高考解脱和离别临近一松一紧的压力下,那种她抛弃他,一个人长大的背弃感又涌出来了。

他情怯起来,竟不再敢直视她,明明不久前还单纯、快乐、无拘无束。

祖荷趴在池边,仰头欣然喂一声,脸颊、下巴和肩头的水珠不断下滑:你要不要下来,我教你呀。

不下。

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样拒绝。

不下水那你进来干嘛?冲凉。

她一手忽然搅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弹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头,退开一步。

她咯咯笑起来,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华也晨跑,一辆车把她俩拉过来,他跑完就换上日常假肢,还背了一袋换洗衣裤,手中拎着一瓶矿泉水。

池边湿滑,喻池分外小心,左边假肢前跨一步,膝关节稍往外开,重心落在右边,相当于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练后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经十分娴熟。

越来越稳了。

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却只有一个矿泉水瓶屁股,像刚同桌时,他卷书成筒与她握手。

她无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个儿往池边借力爬上来。

旁边一把塑料椅上挂着一条皮卡丘浴巾,喻池认出是她的,拎过来给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这枚熟悉的符号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个祖荷似乎也回来了。

她小心怂恿:你其实可以试试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会笑话你,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现罕见的任性和固执,祖荷抡拳不满般隔空捣他几下。

他动也不动,也没什么表情:学会了游到太平洋对岸去找你么?没有其他人交谈,只有水花偶尔迸溅,他的声音像游泳馆一样寂寥。

也许不该谈及未来,她的隐瞒和离开,都会像路边一滩雨水,随着夏天蒸发,没人知道曾经存在。

她不搞小动作了,发冷似的,裹紧浴巾:你怎么冲凉,这里地板挺滑的。

淋浴间还小,他可能连搁假肢的干燥的地方也没有。

……随便擦擦,回家再冲。

祖荷身子轻轻一歪,肩头隔着半湿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几时学会收敛和掌控力道,不会像刚认识那会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说不定太平洋哪天蒸发,你就可以跑着过来了。

*从游泳馆出来已出了太阳,但街市还不算热闹,喻莉华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过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来。

暑假开始后,若不是全天呆家里,三餐都没个准点。

日头过晒,两人大部分时间在商场里转悠;路过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记得她说过要给阑尾炎手术刀口纹身,只当她一时兴起,陪着一起进去。

帮我拿着,祖荷把手机和包包都塞给他,乖乖在高脚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么都扔了。

喻池闷声说:疼你还打。

女孩容易跟着大环境捯饬自己,留长发,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妆美甲饰品便陆陆续续往身上搬,爱美之心必定广博,不然怎么会容许这些累赘拖缓灵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于爱美,就跟接头发一样:反正她怎么样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种模样。

人生在世,重在尝试。

她随口道:辟邪。

……店员姐姐消毒好器械,笑着过来:没有那么恐怖,就一下下,不会多疼的。

祖荷捏着两边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经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体衣架,握着手机,手腕缠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着她。

祖荷皱了皱鼻子:再笑,再笑就你来打。

喻池本来不笑的,这下明明白白浮现笑意。

店员姐姐扶着她右耳廓,对准校正枪的定位,提醒她一声,忽然扣下——啊!!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着一跳,下意识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她下意识要去摸耳垂,被店员姐姐阻止,镜子递到她面前,银豆豆已经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边还打不?她夸张瘪嘴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望着他:你替我打行不?……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着,我本来就挺邪门。

祖荷也笑,感觉到他并不特别排斥,又扯上他T恤侧骨摇了摇:你也打一个好不好,我打了右边,你打个左边。

我们可以买一对耳钉,一人一个。

蛊惑意味太浓,喻池和她好像已然变成密不可分的我们。

店员姐姐眼神也暧昧起来,可能觑着她们年纪小才没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过去:打吧。

她喜悦难掩:真的?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么。

她笑开了,又不自觉想摸发烫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瘪嘴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店员姐姐重新消毒,给喻池一下;他反应不大,像被小小吓一跳而已,左耳长出一颗一模一样的银豆豆。

过来看看。

祖荷举着镜子,里面挤着两张脸,两颗银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着他们。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她和他一块笑了。

她说:挺好看的吧?嗯。

新打的耳洞还要养几天,才能换普通耳钉。

喻池付了两个耳洞的钱,应过祖荷等过几天再来买耳钉。

喻老师和蒋老师看到你打耳洞会有什么反应?祖荷说,你看,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飞。

你哄人干完‘坏事’才马后炮?祖荷盯着他要笑不笑的脸,嘻嘻出声: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直戳他痒穴,喻池实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祸首反倒更欢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颗钉子也没什么,喻池说,我腿上还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开玩笑,祖荷总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两人之间成了特别,不再累赘,而是标志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边,两颗银豆豆刚好给落在他们之间,好像精心呵护的宝贝。

*喻池回到家中,蒋良平如常在厨房忙碌晚餐,喻莉华在手机翻找什么,从沙发抬头随意瞅他一眼。

这一眼便没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机,哎哟一声。

左边耳朵是什么?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给热红的:好看不?她往厨房吆喝:老蒋,快出来,看个新鲜东西,快——蒋良平放下菜刀,在门把的干布上擦手,笑着探头:什么好东西?喻池仰头喝水,特意将左边脸示众。

蒋良平呵呵笑起来:右边呢?我看看?喻池听从指令。

哎,右边竟然没有?喻莉华说:怎么想起打耳洞了,小时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还哭着说不要。

……辟邪。

他说还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东西,先行回房。

喻莉华早已知晓他的决定,转头回次卧,说去给她妹妹打个电话,寒暄过后,她切入正题:喻池明天带一个女同学一起回去,住院期间来过的,不记得你有没有碰到?嗯,对,就是那个标致的小姑娘,挺活泼可爱的是吧?小姑娘准备出国留学了,两个孩子关系很要好,在一起时间就那么几天了,要是亲密一点,你们也不用大惊小怪。

那边问:怎么个亲密法,像你当年带姐夫回来那会一样?那会条件有限,夜间卫生巾经常会侧漏,蒋良平第二日还给她洗床单。

喻莉华笑骂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记这破事,你竟然还记得。

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就见过姐夫一个肯主动做家务的男人。

喻莉华说:他听不懂我们说方言,只能多干点活分散精神呗,不然一个人杵那里多无聊啊,哪家女婿上门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边也呵呵笑,又说: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多关注就是了。

小情侣最需要自由空间。

喻莉华回味那个词眼,感觉还有点勉强,哪有高考过后还能忍着大半月不见面的小情侣。

蒋良平也想起什么,跟着进房,等她挂了电话,从边桌抽屉掏出一个崭新的盒子,给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给他。

喻莉华一愣,笑道:应该的。

喻池早就收拾好背包,这会多加一瓶花露水,才拉上拉链。

蒋良平敲门走进房间,明明白白将盒子给他看;可他依旧戴着围裙,像在展示一盒一次性手套。

喻池:……蒋良平顺手把盒子塞进背包边袋,说:注意安全,别让女孩子受苦。

喻池正等电脑开机,耳朵边仿佛也是机箱风扇那种嗡嗡声:还不是那种关系……蒋良平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喻池也没把盒子拿出来。

喻池不禁连点几下鼠标,蓝天绿地的桌面频频刷新。

对了——蒋良平的声音又回来,你最好先自己试用一下,适应适应,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破坏气氛。

喻池半转过电脑椅,一双耳朵已经无所谓红不红,衬得那颗银豆豆分外耀眼:经验教训?……友好提醒,仅供参考。

喻池转回去面对电脑,一时想不起刚才打算聊天、打游戏还是搜索哪个关键词。

蒋良平走出门外又折返:对了——喻池不得不再度回头。

注意正反面啊,用错了就直接换一个新的,就像戴手套吃小龙虾一样,摸一下就油了,没有人会翻过来再用吧。

喻池轻叹一声,接茬道:还要从头戴到尾,不然跟没戴一样。

蒋良平放心一笑:聪明。

*热天冲凉,喻池往往只穿一条短裤出来,让空调激凉一会,再穿衣服。

他扶着无障碍栏杆,蹦到衣帽间,全身镜镶在衣柜旁,立刻将不对称的他完整地映进去。

蒋良平那句提醒乍然扎进脑袋,喻池很少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过去一年也只有在买衣服时,会往镜中多看几眼——躯体经衣服掩饰,那份不对称感淡化了。

和残肢抗衡一年,喻池对肢体平衡有了较好程度的把控,已经可以单腿站立或蹦跳,略一弯腰,短裤便褪到脚踝。

除掉人工掩饰,原始的躯体真实展现在镜子中。

面容是姣好的,肌肉是青春的,比例是趋于黄金的,甚至连第一性征也很傲人,可惜左腿残肢拉垮了完整的美感。

残端表面爬满茧子,还有几处血泡破了后的淡痕,疤痕像一道拉链,封锁住16岁以前的美好,除去象征意义,那就是一截丑陋的残肢。

喻池可以将之美化成不自然、不对称,但在大众眼里,他仍然是残缺的。

想到要将这副残缺的躯体展示给喜欢的女孩,他几乎被一股强烈的自我否定撼倒,满心酸涩。

更为可怕的是,每当他悼念亡肢,幻肢痛便如火舔舐,灼烧着他。

喻池禁不住倒抽气,扶墙按揉着,试图撇开胡想。

幸而一年来保持运动,幻肢痛没能长久奴役他,只是偶尔鞭打,频次降低,他已习惯与痛苦共存,像习惯一颗没能根治的蛀牙。

假肢重新回到身上,弥补了一些不对称感,他看起来完整了。

完整与亲密变成了矛盾,他似乎只能二中取一。

*次日,趁着气温没上去,祖荷和喻池在蒙蒙天光中出发。

家人还没醒,两个人背着背包轻手轻脚出门,总有种私奔的叛逆刺激。

喻池目光显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祖荷大方转了半圈,裙摆开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是不是很好看?嗯。

人还是裙子?喻池没适应她的攻势,就像没适应她裙装时另一副动人模样,撇开眼:好像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祖荷横到他跟前,倒退着走:批准你多看几眼。

说是给他看,祖荷和他四目相对,更像PK谁先绷不住发笑。

一秒,五秒,十秒——叮的电梯声响,仿佛戳在两人笑穴,他们都笑了,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这又是默契。

清晨路上车辆不多,车窗开了一缝透气,凉风拂动发丝,祖荷肘搭窗框,托着脑袋打量他。

虽是新手,喻池开车有条不紊,起步和刹车平缓,没有顿挫感。

路灯光时明时暗,专注的侧脸在动态光影里更显立体。

喻池观察右道来车时,终于察觉到她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祖荷说:怕打搅你开车。

我还没那么菜。

喻池喻池,你开车的样子真帅。

……你还是别说了。

祖荷咯咯笑开,转头看向依旧亮着的路灯,无聊地一盏一盏数着拿下他放开他,数到放开他时,路灯尽数熄灭。

天光大亮了。

祖荷不禁有点可惜,要是她早一点开始,或者他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拿下他了。

城市逐渐抛在后头,村落在朝阳中苏醒,祖荷端起相机,把一切美好尽可能纳入镜头。

水泥道拨开竹林,汽车在绿色中穿行而过,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祖荷正准备推门下车,喻池让她等下,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过背包,取出那瓶一个学期还没用完的花露水。

新鲜血液招蚊子,先喷一下。

喻池本意递给她,祖荷却把胳膊一伸,像在学校做了无数次那样:谢谢。

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给她胳膊喷上,双腿隔着换挡杆,实在不方便了。

剩下你自己喷。

祖荷像刚才那样肘搭窗沿支脑袋,挺女王地瞪着他。

你手短吗?……喻池只能探过身给她喷,刚才左手拿喷瓶,一时没换过来,姿势恍如扶着靠背上准备亲她。

祖荷坐直身,离他更近了。

脖子后面。

祖荷扭腰把后脑勺给他,一点没有撩起辫子的自觉,他只能抬起小辫子,往后颈衣领上轻轻喷一下。

松手前,他不禁捻了捻发梢,假发发质柔软墨黑,也不知道她本身的会是怎样。

祖荷旅游时曾到过乡下,喻池姥姥家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家装明快简洁,日常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条。

喻池小姨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上,供喻莉华读完大学,喻莉华工作后还给她们一栋遮风挡雨的三层小楼。

姥姥以前虽然是小学老师,那会普通话没普及,只会听不会说,仍是一嘴飞快的方言,加上年迈耳背,说话特别大声,像吵架。

喻池反过来,是个方言半吊子,只会听不会说,有时听还听岔了,得小姨居中翻译。

于是祖孙俩一人方言一人普通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祖荷仅能从喻池这边听出个大概,某些关键处他故意含糊,她就一脸懵然了。

姥姥说什么?她看他耳朵又红了,肯定是打趣他的好话,迫不及待想知道。

……说你标致。

祖荷嘿嘿两声:姥姥夸的是我,你脸红什么?……小姨端出西瓜,祖荷捧了一块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见方的假山池,里面住了一只闭目养神的大乌龟。

我小学五年级那会暑假,从镇上买来的,小小的,跟饭卡差不多大,一直养到现在。

喻池说,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砖捡石砌的,乡下的暑假就这么些粗犷的乐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个人——不是,一只龟在里面吗?后来买过小的,都没活下来。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后他也跟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还想接话,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点叫出来:这种突然袭击太像傅毕凯,她有点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红缀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别说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姥姥出手惊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气,这里就喻池一个成年男性,她其实没什么担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厉害!……要不怎么说祖荷嘴甜,喻池始终差了一截。

姥姥当然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祖荷转头向喻池要翻译,喻池硬着头皮说:她说你的……肉嫩,蚊子喜欢。

那当然嫩啊,要不怎么说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坠好特别。

耳钉是红绳编就的小小中国结,七八厘米长的线穿过耳洞后直坠下来,应该叫耳线比较合适。

是什么少数民族特色吗?她自己编的。

姥姥自然听见谈论内容,负手骺背,进房间一会,拎着一个香囊出来。

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姥姥倒出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出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

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

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出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

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出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

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

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

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

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

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

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

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

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

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出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嗯?扫到我了。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

——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出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出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

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

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出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出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