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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2025-04-02 01:10:50

祖荷刚上大三的秋末,蒲妙海查出乳腺癌,手术切除后,隔三差五去纽约化疗住院。

除了上课和申请研究生学校,祖荷大部分时间也奉献到医院,许知廉经常陪同,蒲妙海不在家的日子就住祖荷家陪伴。

祖荷很小时候便感觉到祖逸风对她有点疏离,长大后才理解那并不是不爱,而是过于理智,母亲天生爱自己的小孩无非是文化的规训,如果文化足够平等,父亲天生爱自己的后代也应该成为日常通则。

万幸祖逸风找到合适的替她付出母爱的人选,并没让这种微妙的感情波及祖荷。

祖荷准确的记忆基本从蒲妙海开始,从她六岁到如今,蒲妙海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她包容、慈爱、大方;同时因为身为保姆,对她没有太大控制欲与权威感,她愿意观察和聆听,教会她如何爱——这是多么稀缺的能力,蒲妙海可能不晓得何为国家大义,却懂得教她分辨善恶,听从内心。

蒲妙海把她当女儿看待,把自己成长中匮乏的爱与尊重,统统回馈到她身上。

祖荷曾撒娇说以后不结婚,就想和妈咪妙姨在一起,会给她养老,蒲妙海反而不太高兴,让她大可不必,她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她年轻时候就是被禁锢在孝字里,一直到三十几岁实在嫁不出去才解脱——反正不结婚就是最大的不孝,她就坐实这个名头吧。

从头到尾蒲妙海没有自轻自贱,提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只让祖荷等她一个人无法自理是帮忙找个靠谱的老人院,她挣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可以有地方花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住不上养老院啦,蒲妙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等我出院,荷姐帮我订机票回国,再联系一个差不多的疗养院行不行啊?祖荷当然说不行,她要跟她在一起;蒲妙海说恐怕出院后没法给她做饭收拾屋子了,祖荷说可以找人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

后来祖荷觉得不能这么自私,问她是不是想回国见见以前的姐妹;蒲妙海说不见了,姐妹结婚后最重要的人变成老公孩子,姐妹已经无足轻重,婚姻早就分裂了姐妹。

我跟你说,她们有时不太相信我一个人也过得不错,总问我有没有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蒲妙海说,可是荷姐你想啊,我白天照顾你,怎么累都是有工资的,晚上还得免费照顾一两个小孩,多累啊,而且我能找的男人,家境肯定没你家那么好,说是穷有穷养法,但心理多不平衡啊。

我这辈子真过得挺好的,她们怎么就不信呢?祖荷包着她的手,说我信,如果蒲妙海有自己的家庭,恐怕她们也不会这般亲密无间。

蒲妙海病情进展很快,确诊后的下一个秋天发现骨转移。

其实祖荷早该觉悟,在她高三时,多深究一下蒲妙海的病灶有没有根除;在她说起亲妈因乳腺癌走的,应该劝她做全身检查和加强健康管理;在觉察她暴瘦时,应该督促她就医;可惜一切都晚了。

没用啦,蒲妙海双手叠在肚子上,茫然望着天花板,遗传的问题,能做的太少了。

可能我妈妈也想让我不要忘记她吧。

虚弱的病人跟小孩一样,言语失去理智与逻辑,祖荷有时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进入夏天时,蒲妙海已经离不开病床了。

荷姐,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不知道秘密有多小,反正她声音小到她几乎听不清,祖荷不得不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蒲妙海说:菜市场刻石碑老头那杆枪确实不行。

祖荷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他都一把年纪了。

那时候也没多老,还没退休吧,怎么就不行了呢,我看他挺顺眼的……好吧。

失去未来的人,便只能不断回忆过往。

蒲妙海断断续续讲了许多祖荷小时候的事,祖荷都忘记了,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些调皮捣蛋事甚至让她怀疑是蒲妙海的错觉。

当蒲妙海开始展望另一维度的未来,祖荷心里涌起荒唐的凉意。

荷姐,下辈子我们做姐妹好不?这样我就不会比你走太早了。

祖荷只能说:那我要做姐姐,换我照顾你,从小陪你长大。

蒲妙海费劲地发笑,说:照顾人还是我在行,还是我当姐姐。

祖荷面临离乳般的恐惧,虽然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许知廉无意透露家里催他大四回英国实习,一种失序的焦虑让她脾气奇差。

许知廉默默承受一切,祖荷过后道歉,不久又发作,陷入恶性循环。

祖荷甚至提出分开一段时间,让她自己冷静,许知廉即使没同意,也无法控制两人之间变得奇怪,两人的需求因为探病有了错位,像一对不再有Sex的室友,联系牢固,却不复往日亲昵。

毕业典礼那天,祖荷穿上学士袍接受拨穗,许知廉背着她的单反记录全程,准备带到医院和蒲妙海分享。

蒲妙海的少女时期在动荡和贫穷中度过,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等她可以上老年大学,却没有像样的毕业典礼,这成为她永久的缺憾。

无法亲身经历,就近距离看一看也好。

祖荷是她最亲近的人,蒲妙海多少可以与有荣焉。

祖荷被不知道谁学士帽砸到脑袋,笑出来,许知廉神情肃冷递过她的手机,一切欢笑都结束了。

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夏天之后是秋天,人类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蒲妙海终究没熬过炎夏。

祖荷一身热汗跑进医院,身上还挂着黑袍,像一个牧师,哭泣变成她的祷告。

祷告在整理蒲妙海的遗物时达到最大声。

她的妙姨为她拾掇小家将近二十年,这却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妙姨清楚她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和归属,地上掉一颗扣子都知道是哪件衣服的,而祖荷却不清楚蒲妙海到底有多少行李。

很小的时候,她带同学回家捉迷藏,躲进蒲妙海的衣柜,把衣服全扒拉出来,好像也没几件衣服。

出国前蒲妙海忍痛放弃一部分行李,只剩下两只箱子,想来不会太多。

一顶黄色阔檐太阳帽,司裕旗出差意大利带回来的,蒲妙海很喜欢,出门丢袋垃圾也带着。

祖荷一只手顶着,另一手拨动,茫然转了好一会,兀自笑了下。

一只经典款LV包,祖逸风送的,蒲妙海去超市必备,有时购物袋塞满了,便将干包装的东西往里塞,简直菜篮子。

祖荷从中摸出一长条购物单,距离她上一次亲自采购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单子上的墨水几近消淡。

一双简约风格的平底皮鞋,她去年拉蒲妙海一起去私人工坊订做的,样式经典简约,穿着出奇舒服,但显然蒲妙海很久没能穿过了。

……最后,她翻出一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经历一定年头,封面边沿发毛,页角卷起。

她盘腿坐地板,在膝头摊开本子——果不其然是蒲妙海的菜谱。

以前祖荷纳闷,炒个菜嘛,不就是洗净切好下锅,加点油盐,随便弄弄熟就可以了,哪还用得着菜谱。

直到翻开才知道单是下料顺序和时机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连火候也分好多个程度。

蒲妙海字体幼稚而僵固,但那份认真态度跃然纸上。

好些菜谱下面还注释了小风姐喜欢荷姐喜欢。

祖荷越往后翻,情绪越莫名翻涌,为什么从来没有写她自己喜欢什么。

直到翻到一道熟悉的春笋炒腊肉,不但简明扼要总结了挑笋技巧,连腊肉如何腌制晾晒也写得一清二楚,下方备注:荷姐很喜欢(2006.3.19)菜市场的春笋没有荷姐同学姥姥家自己种的好(2007.3.10)来美国买不到像家里一样的春笋了(2008.3.12)……水珠落下,放大了字迹,晕开了墨水,祖荷赶忙擦拭,却将文字弄得更脏。

她搂着单薄的笔记本,那多像蒲妙海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躯。

她好像什么也抱不住,一直弯下腰,额头点地,整个人栽到凌乱地板上,弓着身像未出生的胎儿。

可是这一次,蒲妙海再也不会过来哄她,说地板凉,会头痛。

*祖逸风飞过来帮忙处理蒲妙海后事。

她不说看淡生死,经历过丈夫离世,蒲妙海的消息带来的更多是人命由天的无奈。

她尽力宽慰祖荷,但收效颇微,加之事务烦神,对许知廉的态度平淡有礼,没有戴上丈母娘的检视眼镜问东问西。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许知廉轻松同时也没有安全感,但凡祖荷在她面前力赞过他,祖逸风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祖荷没和他提过结婚话题,但两人这般继续相处下去,也离这一天不远了,到时势必要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

现在显然不是谈论未来的时候。

蒲妙海生病以来,许知廉部分担任了她曾经的角色,祖荷的日常秩序才不至于崩塌。

现在祖逸风填补了母亲角色的空位,许知廉这位室友多少显得多余,加上家中催促暑假回公司报道,他陷入两难,而祖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毫无知觉。

祖逸风事务繁忙,电话中常有激烈语气,没停留多就便回国,说顺便带祖荷回去散心,祖荷摇头说不。

如今只剩祖荷一个人,许知廉更没有离开的念头。

祖荷经常翻看蒲妙海的食谱本子,有时把它当菜单往中餐馆打电话叫外送。

有过一次请他家阿姨帮忙做,她尝过之后,说挺好吃,可再也没让做第二次。

晚上枕头角会悄悄湿了,许知廉便搂着她,安慰话车轱辘说多了,掏不出新词,茫然得只剩沉默。

最后那天晚上,祖荷表现出热情,他便热烈回应,中途像往常拉开边桌抽屉找东西,两个抽屉翻完,没有找到。

我出去买。

许知廉飞快穿上衣裤,不敢回头看,怕又撞见一张无欲无求的脸。

东西拿到手上,刷信用卡碰到问题。

无效卡。

这张他父亲给他的副卡。

许知廉翻遍钱包,也凑不够一小盒的现金。

他烦躁地放回去,说不要了。

一出便利店,许知廉便把国际长途拨到他父亲的手机上。

你停了我的卡?小廉,你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是的,他还说少了一个词,敢。

父亲就是家中权威,许知廉很少敢用这种语气跟他爸爸说话。

那边又说:我给你买了三天后的机票,你看着办。

拿我的钱去谈恋爱,就应该准备好有这一天。

许知廉咬牙:我还在放暑假——那头轻蔑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许知廉又敢了一次,掐断权威的电话。

他空手回到祖荷家,她已然睡着。

窸窸窣窣的拥抱唤醒了她,祖荷只感觉肩颈泛凉,一颗水珠滑进衣领。

她僵了僵,反手揽住他脸颊,他的臂膀却更紧实了。

三天后,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又提了一次要不就这样吧,夏天之后她也不会在伊萨卡了。

许知廉只说从英国回来会到纽约找她。

那里有司裕旗,祖荷大概率会待久一点,读研,工作,他还有不止两年的可能性。

租房合同8月末才到期,祖荷没立即搬离,而是继续放空的生活。

她给喻池打了电话。

13小时的时差曾经是阻碍,如今变成了契机。

她日夜颠倒,中午醒来,等来外卖和上线的喻池,然后一起玩游戏。

不过喻池有自己的工作,依旧只有周末出现,祖荷更多时候碰上云朵我的沐浴球,这家伙高三混得还不赖,该学习学习,该游戏游戏,有时竟然还找喻池答疑,申请到了加拿大的本科,跟她没有时差。

祖荷在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寻到微妙的平静,他们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会时不时明里暗里关心她恢复得如何。

蒲妙海的存在远不止生活保姆这般简单,她像她的分.身,维持她赖以生存的日常秩序,准确捕捉到她的情绪。

她让她看到维持一个家的不容易,对结婚成家保持距离。

她就是传统意义中养育她的妈妈。

祖荷试过找其他生活保姆,往往找的过程便很不顺利。

她并不是需要一个保姆,她只想要她的妙姨。

但凡事都有替补的东西,祖荷一直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保姆,但是找到了保姆型男朋友。

这一任也是海拔最高的,达到喻池的理想身高一米九。

祖荷起初还担心万一争吵干架打不过对方,相处下来男孩依然符合她对乖顺体贴的要求,恰恰和她这种生活白痴形成互补。

祖荷想起高中毕业时舍友们的爱心叮嘱,以后交了金发帅哥,一定要告诉她们。

现在这位倒真是金发,也刚好在高中毕业的暑假,过来亲友家度假,但她却丧失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有时很快乐,耐心纠正男孩猪合的发音,听到了她英文名Alexis的缱绻唤法;有时莫名低沉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开心。

好在不沾烟酒的十九岁男孩不会带着她堕落到哪里去。

他白天拉她游泳划船骑行,她累得晚上倒头就睡,没空再胡思乱想,也生生晒黑了一个色号;晚上搂着她睡觉,胳膊被枕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还说没事,却又在她转身后抽着嘴角悄悄放松肌肉;知道她喜欢摄影,还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说不介意当她的专属「nudemodel」。

祖荷当然没留下这种奇怪的照片,却意外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假期,甚至有心思琢磨:怎么跟她亲近的几个男生都是运动狂人。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任在许知廉提前回校后便告吹了。

男孩看得挺开,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不在一个地方上学,难以维系激情,谢谢她陪他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只是结束的时候难看了一点——他当着许知廉的面抱着她哭一场,边走边回头挥手,湿漉漉地送她飞吻。

倒是许知廉气疯了,以为他们只是互相冷静,没想到她已经无缝衔接。

他父亲反对他和祖荷,理由是母亲当家,女儿以后肯定也是大脾气,他们家不想给她们家当孙子,这虽令他厌恶,有一点父亲却没有说错:不要对女人有什么道德期待,特别是有魅力又富有的女人。

祖荷冷笑道:分开前我们多久没做了?分开后我们多少天联系一次?我都在短信里面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找了其他人,你偏不信。

许知廉愣了一下,自己也想不起,不然不会连东西什么时候用完都不清楚,仍然抗辩:你谈恋爱就是为了找一个保姆加性工具?祖荷说:这不是普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真实想法?许知廉悲从中来:连我也是?过去一年虽然经常吵架,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攻击或贬低对方。

不是,祖荷咬了咬嘴唇,清醒地说,你是……男朋友。

许知廉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女人,宽容再次退让到底线,像个男朋友一样抱住她。

他一语成谶,真的又成为她的第五任,但很可惜,这次没持续多久。

……祖荷两条胳膊别着被子,茫然望着天花板。

许知廉不知想开了,还是自我安慰,喃喃:其实你找一个陪你也好,省得一个人呆着我还挺担心。

祖荷反正是放开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可否认,许知廉在这方面跟她非常合拍,甚至每次自己进浴室前都要先替她把衣服捡回来。

你看,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人陪着,这种耐不住寂寞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异地恋,我们分开吧,不然我不收心,你不放心,祖荷说,我看得出来,这一年多你也很辛苦。

后半句许知廉没法否认,暗暗叹气:祖荷,再等我两年,到时候你也读完研了,跟我回英国发展吧。

祖荷笑了出声:为什么不是你留在美国?两人都无法将私心宣之于口。

许知廉在她面前将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捋一下半湿的头发。

我该走了。

话语轻松得像以往每次临时出门,许知廉坐到床沿,低头吻她。

祖荷默契地半撑起来回应,久久地,忽然抚过他的眼角:怎么还哭上了呢。

也许蒲妙海的离世耗尽她的眼泪,祖荷没有哭。

她悲哀地发现,只要她换男友的速度足够快,现任足够令人愉悦,就没有过不去旧情。

而且许知廉这样去而复返,反倒给她一种常伴左右的假象。

难过还被压抑着,后劲没上来。

许知廉撇开头吸了下鼻子,最后摸一下她的脸:如果我再去纽约,能不能去找你?祖荷从被子里伸出腿瞪他屁股,佯怒道:你都把我现任赶跑了,还好意思说。

那是他没用,争都不敢争,他要是足够喜欢你,肯定像我一样不会跑,许知廉捉住她脚踝,忽然低头吻了一下足面,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祖荷抱住枕头一角,皱了皱鼻子说:我要在我身边一直不离开的,看得见,摸得着,每一分一秒都对我好。

像她的妙姨那样。

许知廉看了她一眼,没再说接话,默默走出卧室,下楼,从玄关边拉出行李箱。

Vick——祖荷只穿着一件小吊带,光着脚咚咚咚跑下来,扑到他身上。

许知廉抱起她,吻她,眼泪又出来。

你再这样我就赖你这里不走了。

祖荷松开他,回到地上,轻轻摇头。

永远不要因为谁留在一个地方,要跟着这里走,她噙着泪,戳着他胸口说,人会背叛你,但你的心不会。

许知廉推着行李箱走出门口,最后回头:我甩你一次,你甩我两次,你赢了,开心点。

……如果你哪天回国,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许知廉说,我也想见见网友。

祖荷哭笑不得:你还惦记着这事呢……那当然,还没输得心服口服呢,许知廉吸了下鼻子,你不要再叫我了。

酸涩全涌上眼眶,祖荷依然展露十颗标志性的白牙,说:你不要再回头。

此时祖荷差3个月满22岁,谈过三四段恋爱,最长一次跟许知廉将近两年,最短的记不清多久,唯一相同点是,他们都曾热烈而真切爱过她。

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祖逸风有一笔投资失败,虽不至于破产,但也伤了元气,她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理所当然肩负起振兴家业的重任。

当年的执念变成信念,她可不要像姬柠一样在事业上升期分神谈恋爱。

她收拾一些重要用品,卖掉带不走的大件东西,扔了更多的零碎,退了租,驱车离开和蒲妙海生活四年的房子和小城。

*喻池高中毕业时因为车祸赔偿意外晋升百万富翁,大学毕业时将数字多添了一位数。

他的大学生活可谓禅意又纯粹,消费欲望寥寥,沉寂四年,终于迎来井喷期。

除了将一张等同一条腿的卡给回喻莉华,喻池购置一辆四座私人直升机,和言洲一起低调飞赴南方被画了一个圈的移民城市,达成入学时憎恶机场安检时的奢望。

至于飞机后续用途、保养、停机费,他只笼统琢磨一下,可以承受,毕竟四年前他也不曾想过能变成蜈蚣。

喻池和言洲第二次创业由此开始,极锋互动诞生在大学城创意基地——旁边的一间商住公寓内,原始成员还是老成员:喻池兼任主策划和程序,言洲策划和运营,费萤萤美术和行政,每人身兼多职;说是公司,其实只是一个游戏小工坊,把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换成公寓,什么CEO和COO只是互相调侃解压。

甄能君当初一针见血,他们三个人的确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有gap或创业的资本:要是哪天倒闭,喻池就回去做程序员,言洲重新考公,费萤萤回去继承家业——虽然家底没有祖荷家房地产那般丰厚,家里有自己的小厂子,保独女一生衣食无忧没问题。

喻池出资依然占大头,名字也是他先起的,原本叫疾风,言洲说名字里面带病字旁不太吉利,喻池也觉疾风太过普遍,才改成后来的。

2011年下半年,极锋互动没推出任何一款游戏,不得不靠接一些外包来维持运营。

既然暂时无法招人,喻池便把半个家安在办公室,忙到半夜在电脑桌边搭帐篷睡睡袋,运动和洗澡在健身房解决,言洲和费萤萤谁先到办公室就摇他帐篷,把人叫醒。

2012年从旧伙伴的回流开始,甄能君发消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

喻池和言洲此时对这位伙伴的谨慎跟注已经见怪不怪,甄能君的能不在胆量,而在精力和实力。

墨尔本的三个小时时差相比美国的小巫见大巫,喻池和言洲当即欢迎回归。

这一年行业革新为极锋互动的腾飞奠定物理基石,通信运营商支持4G,和智能手机市场互相拓宽,手游.行业飞速发展。

喻池借上东风,再显神通,于年中推出一款单机跑酷游戏「CrossJungle」,通过曲线救国,在海外镀金后逆袭回国内,变成穿越丛林,空降BingoFun应用下载市场的榜首,继《我的鱼塘》后再度成为喻池出品的年度爆款游戏——圈内已经有人称之为喻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复刻偶然的成功。

喻池趁热打铁,推出系列场景比如穿越城市穿越群岛等等,反响虽然没有第一款惊艳,但下载量超出预期,也为极锋互动增加不少收益。

极锋互动得以补充人员,办公位也挤成网吧位,来访者第一眼看不出哪个才是CEO。

帐篷没法搭了,喻池全年无休,住酒店比他租房加请家政还便捷,便成了公司旁边酒店的包年VIP。

公司也形成一道潜在门槛,所有应聘者必须熟悉主流游戏,每个游戏至少打到50级以上。

喻池以身作则,白天工作,晚上打游戏,写体验报告。

极锋互动凭借这款年度爆款游戏度过艰难创业的第一年,第二年喻池调整战略方向,在保留单机游戏的基础上,触角伸向网络游戏。

网络游戏比单机游戏技术要求更高,不仅要求数据传输的准确性,更要保证安全性,谁也不想开服第一天服务器就被黑客炸了。

这会CEO终于有点CEO的模样,COO也专门干起COO的活。

喻池和言洲倒是富有远见地购车置业,但别墅没空装修,又都没有女朋友,两个人依然住在公司附近,步行或骑行上下班。

平日撩开工牌,走在园区附近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什么CEO、COO,大家都在IT界搬砖而已。

这就是IT界平等、自由而朴素的精神。

当然,也有应聘者偶然发现公司头头竟然跟自己进同一个快餐厅吃饭,内心幻灭,觉得这公司肯定快撑不下去了,灰溜溜拒了Offer。

进入创业第三个年头,也就是2013年下半年,公司急速扩张,现有资金不足支撑野心,喻池和言洲不得不考虑融资,苦捣PPT飞全国各地开始面见多个投资人。

言洲也是在这种时候才捯饬得人模狗样一点,从衣着上摆脱学生的青涩,而喻池时隔七年再次覆上假肢的海绵肌肉,穿起长裤,乍一眼看过去就是正常人。

*极锋互动所在这套公寓三房两厅,前一家公司拆了实体隔墙,全采用玻璃墙面,正好符合互联网公司的开放性氛围。

三间房间以星座命名,刚好凑齐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天琴座用做会客和会议室,天鹅座用做财务和行政办公室,天鹰座属于喻池和言洲;费萤萤和其他同事坐大厅,方便及时交流。

这日接见的是蓝桉资本的接口人,投资项目经理的助理,在天琴座等到人,喻池和言洲互换眼神,诧异不已。

那边同样诧然:你们两个?言洲感情上想骂脏话,理智却阻止他;他上前握住来人的手,年少时见惯的父辈寒暄客套竟然无暇过渡到他们之间:这是傅总啊!傅毕凯很专业地缓过神,拿出推杯换盏的玲珑功夫,摆手谦虚:喻总和言总见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助理。

喻池大学专于技术,和昔日同窗鲜有联系,跟傅毕凯高三龃龉颇多,大学相隔两地,免去交流,互相说不出的轻松;最多过年时从长辈口中听见对方消息。

傅毕凯不可一世的面孔似乎仍在昨天,如今的玲珑在生人面前是交际手腕了得,在熟人面前只显圆滑老练。

喻池心里拒斥的同时,竟然也不着痕迹掩饰不快,虚与委蛇随波逐流了。

傅毕凯今天和人来做尽职调查,问了许多创业细节和业务相关问题,不吝赞许与恭维,似乎不掩饰投资意向。

时近傍晚,三人从天琴座转移到酒桌,话题从公司过渡到各人现状和同窗旧情。

傅毕凯自然而然问:你和祖荷还有联系不?这可问倒了喻池,工作之后不像上学时时间自由,祖荷忙着读书和家里的事,跟他也没有业务联系,彻底变成两个行业的人;加上两国时差,过去一年只有春节和生日通了电话,看着恰好年头和年尾各一次,其实都挤在那两个月,往后的十来个月能一起打游戏的次数寥寥。

上月底刚通过电话,喻池说,生日的时候。

他还提到当年来高中宣讲那个英语大师曝出家暴丑闻,形象全盘崩塌。

祖荷笑着说回头要问问甄能君感受,她当年可是最虔诚的跟随者,天天操场灯下夜读。

傅毕凯面现浮思,可能想起了高三两人一起过的生日。

喻池反问:你呢?没有了,傅毕凯说,上大学就没有了,谈恋爱后更加没有。

她应该也有男朋友了吧?看来今天彻底过不去怀旧这一茬,喻池说:有,很多。

傅毕凯晚上不加班,酒水不管控,面颊喝得赤红赤红的:怎么酸溜溜的。

我还跟她某一任玩过游戏,喻池把玩着酒杯,大二还是大三时候。

对方潇洒落拓,似已封堵了弱点,傅毕凯精心组织的揶揄碰了壁,垂眼闷闷喝了一口酒。

言洲又给他满上,把话题拐回来:主任,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看这回有多少把握?我只是一个小助理,不是拍板的人,言总问我,我也知道呀。

傅毕凯起先含糊其辞,待言洲好话说尽,才圆融地透漏一点风声。

照我的观察,上面应该很看好你们这个项目。

那么多创业公司死在前三年,你们不但存活下来,还缔造了记录,眼瞎了才放过这一支潜力股。

把傅毕凯送上车,喻池和言洲在冷风中往公司走。

言洲说: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之前投资都是对方——BingoFun和大学生创业基金——主动找上门,喻池从未有过成功招商引资经验,尤其当对方接口人是昔日关系不太好的同窗,判断蒙上旧怨容易出错。

他摇头,说:结果最迟春节前也应该出来吧。

言洲颔首,走了一会忽然说:咱们是不是得给他意思一下?喻池想起中学时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但他显然无法像陶渊明拥有一方世外桃源。

他的竞争对手是奇幻桃源的一达游戏这样的公司,清高换不来流动资金,他得对创业伙伴和员工负责。

最终他在支出单上签字,批准采购几台去年秋刚上市的iPhone5s,让言洲彻底发挥COO的职能。

言洲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沟通,回来再他身旁抽出一缸烟屁股。

我们这是算行贿吗?言洲在外头冲锋陷阵,替喻池分担大部分压力,让他可以专心做策划。

别想得那么严重,喻池反过来宽慰他,我们邀请新玩家注册不也赠送新手礼包,还要给邀请人奖励游戏币,一样道理。

言洲说:新手礼包是注册了才有,现在人家不一定注册,就送出去了。

你想岔了,喻池笑了下,新玩家不一定100%转化成付费玩家,但是老玩家会流失,没有新玩家就不可能有新的付费玩家。

言洲豁然开朗道:我们现在需要新的付费玩家。

喻池点头,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其实我知道这是做市场的基本操作,也不是心疼那几台‘肾5s’的钱,言洲又在灭掉一个烟屁股,骂了一声,我是郁闷对象,怎么就会是他呢!想不通,换作宾斌都好说话一点——可惜宾斌学土木,我们确实IT界的包工头——偏偏是他!当年要是知道我有需要讨好他的一天,我就应该不留余地,先碾压他一把,灭掉他威风。

喻池也贡献不少烟头,叹出烟雾:能有我郁闷?两厢比较,言洲瞬间平衡了,苦笑一骂,又开始默默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