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桉资本没有拖太久,年前就给了一个痛快。
上头的意思是公司发展尚早,过一段时间再看。
抱歉了老同学,我好话说尽,但是可惜只是一个小助理,决定权不在我手上,帮不上忙啊。
傅毕凯的声音透过iPhone5s免提,响彻小小的天琴座。
蓝桉诞生于美国硅谷,作为与Oracle、Apple、Google等同重量级公司的第一家机构投资人,确实有资格鄙视极锋互动这块小蛋糕,他们以为的青眼有加不过是业务性赞美。
喻池将话筒稍微靠近唇边,暗暗冷笑:当初还以为十拿九稳,现在看来还是我们初出茅庐,太天真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
言洲接上道:还要麻烦你打电话来,过年回家再请你吃饭。
……那倒不用,职责所在而已。
喻池和言洲确实没有办法,宿敌的靠山是可以碾死他们的大资本,傅毕凯纵然只是一个传话筒,言语的凌驾也是一种羞辱。
言洲牙痒痒道:要是我大学时好好搞专业,现在是不是能坐到他头上碾压他了?喻池无奈一哂,说:年后再说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喻池打电话给蒋良平,告知明天——也就是年廿九——回家。
蒋良平说:那么晚才忙完,人家毕凯前几天就回来了,还开了一辆奔驰,在校园转悠接他爸回家吃饭。
这还攀比上了啊,你小孩不也有一辆迈凯伦吗,喻莉华的笑声隐隐传来,喻池,听见没有,蒋老师让你开红色迈凯伦回来带他兜风,他嫉妒了。
……乱说,我可没有这么说,蒋良平也忍不住笑,我只是转述唐老师的话。
喻池的确还有一辆迈凯伦,买之前在迈凯伦和卡宴之间犹豫,本来以为他个头高可能不适合跑车——实际试车才发现,自负了,一米九的人都可以轻松坐进去,他还差4厘米呢。
而且卡宴在渔城司空见惯,怎么说也不符合他的特殊气质。
索性像他的假肢一样,越个性越舒适。
不过迈凯伦使用率还没有直升机高,更比不上他的山地车。
他笑道:等哪天你们过来让你们开,明天飞回去。
喻池和言洲直接申请航线降落到高中的足球场,寒假的校园只有定时做清理的阿姨和零星几个住校老师,傅才盛就是其中一个,当然少不了他开奔驰来接人的儿子。
傅才盛父子俩站在拦网外,白色罗宾逊R44的狂风几乎吹飞假发——如果有的话。
蒋良平和喻莉华也来了,还有好些住校的老师,甚至退休老师牵着孙辈出来围观。
有安全的热闹谁不喜欢看呢。
喻池和言洲提着行李箱出来,在出口处和傅才盛父子打招呼。
傅才盛抱着胳膊,悠了两步,示意停落足球场中央的巨型大鸟:这样飞比航班方便啊,直接到家门口。
喻池说:就是嫌航班安检太啰嗦。
傅才盛:应该也比航班贵不少吧。
飞行员费用、油费、机务、运控之类,言洲转头问喻池,航班要多少?没仔细了对比过,喻池说,就像毕凯开奔驰回来,也不会特意去了解比火车票贵多少吧。
傅才盛终于读懂潜台词,讶然道:这飞机你自己买的啊?喻池重复:就是嫌航班安检太啰嗦才买的。
次次要进小黑屋脱假肢,谁受得住。
此时身在母校,重逢昔日老师,太容易重归当年角色,喻池和言洲那股年少轻狂失去职场约束,像盒子锁不住的光,统统散漫出来了。
傅毕凯也当仁不让,笑容掩饰不住眼热,道:有辆直升机也挺好,哪天资金困难,还可以打折换个大六位数救救急。
直升机和小汽车一样,交通工具逐年贬值,喻池笑道,要救急不如卖我那栋房子,刚交房,还是毛坯,不用怕风格不合适,还麻烦别人拆了再装。
言洲也跟上:房子才是硬通货,好歹是一线城市,铺通地铁线后房价更会涨得没谱。
喻池和他默契对视,说:公司实在干不下去,咱们就收租去。
言洲点头:对,穿大裤衩人字拖去当收租公。
牛皮吹高了,喻池甚至顺着言洲的话发散:他穿人字拖可能有点勉强,大拖鞋吧。
……傅氏父子目送二人走远,傅才盛不甘心问:才毕业不到两年就在一线买房了?买到郊区去了吗?傅毕凯咬咬牙:那叫关外。
言洲在学校后门拦了出租车回家。
蒋良平笑得容光焕发,虚荣和中庸并不矛盾,说:年轻人,还是低调点好。
喻莉华在旁补充:你爸爸年前被傅主任训了一顿,现在你帮他扬眉吐气了。
蒋良平道:他吹毛求疵,我压根没犯错。
喻池推着行李箱走在高三走过许多遍的路上,不可避免想起了祖荷。
祖荷还在美国,研究生毕业后自己有家公司,像司裕旗一样拿家里提供的资金做投资,相当于祖逸风当LP,她当GP——其实她是独女,等祖逸风退下后,也跟LP差不多了——主要做PE投资,上一次通电话,互相交换了近况——甚至感情动向。
当然是她先起的头,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喻池说没有。
话题因为这个干脆的回答出现短暂停顿,祖荷问:你为什么不好奇我的?谈跟不谈都没影响你给我打电话。
祖荷笑道:你嘲讽我?喻池也笑:实话。
因为他已经沦为性别不重要的普通朋友。
祖荷说:我也没有,分开快两个月了。
她的声音很懒,尾音拉老长,喻池想起以前去她家找她,蒲妙海示意祖荷在房间,他从门边一看,祖荷躺床上讲电话,两条腿竖到床头墙壁,就是这么种音调。
他笃定她此时也这么个姿势。
喻池说:再找下一个。
你给介绍吗?祖荷笑了,见他没说话,继续嘻嘻道,或者自我介绍也可以啊。
喻池不应该只是普通朋友,还应该有当备胎的觉悟。
祖荷第一次拿他开涮,太平洋阻挡暧昧的升级,喻池好像没了当年的激动。
他无奈转移话题:你还跟你姐在一起吗?司裕旗工作早,在业内资源和人脉相对成熟,自然成为祖荷的导师,姐妹俩投资的项目十有八.九重合,通常祖荷挖掘新项目,司裕旗先行试水,如果项目优秀,祖荷随后跟上——姐妹联手,难有对手,她曾经这样开玩笑。
那边莫名静了一瞬。
她呀,回国了,快有半年了,所以……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啦。
她的声音夹着笑,时隔多年,他依然听出笑声背面微妙的落寞。
她曾经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从来不会泄露孤单的暗示。
你也回国啊,他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IT业最不缺就是男人。
好啊,她说,我要最拔尖的,拔到一米九那种。
她还记得当年双腿加高到一米九的玩笑,他不可能毫无触动,轻咬着下唇,恐怕明火已灭,暗火还待查。
那次电话收线,喻池再一次感觉两人距离变远,连她生活中重大的变动都没法参与。
如果他们生日没有挨在一起,也许这些年连祝福电话都会淡忘。
他也原谅了自己被撩拨时的迟钝和沉寂。
*2014年开年第一天,发过开年红包,喻池便被费萤萤堵在办公桌前。
池哥,天琴座有人来面试。
公司规定每个员工入职时都自己取一个花名,日常用花名称呼,减少官僚尊卑气氛。
喻池就让大家叫他clock,言洲叫咸粥,费萤萤叫Bumblebee。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他员工互相熟稔地叫开了,只有这三人被排除在外,成了孤品:喻池是池哥/老大,言洲洲哥,费萤萤萤姐。
特别是费萤萤,明明应该是小巧的Firefly,却偏要做巨大的Bumblebee,除了喻池和言洲,没人敢正视这种滑稽的反差。
公司现在管理层依然只有喻池、言洲和费萤萤三人,早期分工变成了监工而已,所有应聘者都要经过三人面试。
喻池放停鼠标,看了眼排期表: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面试?费萤萤说:临时插进来的,面试开发,你去看看吧。
小公司的办事流程不太严格,喻池只当她忘记排期,锁了电脑,起来问:简历?费萤萤大言不惭噢了声,说:一会打印出来了再拿给你。
喻池说:过年还没回魂啊。
费萤萤哎呀一声,说:你也是,像村头老大爷一样唠唠叨叨,去就是了,天琴座又没有狼。
喻池从玻璃门看见一个后脑勺,利落短发,杏色外套,只能确定是女人;他敲门进去,那人闻声回首,站起来:新年好,好久不见。
三年未见,对方依旧不施粉黛,目光带着学究式的坚定,笑容沉淀了几分少见的从容,整体感觉不一样了。
喻池还站在门口,一手保持推门姿势,低低笑了出来。
费萤萤举着一根没拆封的、跟她短发一个颜色的橙色漩涡棒棒糖,不满地往喻池眼底下戳了戳:池哥,还用打印简历吗?马上就能好!要打几份?喻池朝她抬了一下手,Bumblebee含笑歇火。
他跟天琴座里面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有人想去接你。
下次一定。
……果然变了,竟然还会开玩笑,印象中的她可是不苟言笑。
喻池问:你真是来面试的?那边郑重点头应声:对。
全职?嗯。
那不用面了,喻池扭回头看着费萤萤,这下主程序有人了。
太好了,我们不单有CEO和COO,费萤萤用以前揶揄另外两个O的口吻,欣喜多于逗趣,现在又多了一个CTO。
公寓原主卧——现在的喻池和言洲的天鹰座办公室——洗手间改成了机房,言洲从里面忙完出来,被费萤萤用同样方法骗来天琴座。
他的反射弧比喻池的长,呆愣时间更久,骂的一声更使劲——也许等祖荷突然出现面前,喻池也会是同个反应。
言洲叫道:你怎么回来了?甄能君不怒反笑:我怎么不能回来,你是大使馆的人吗。
不对,你不是应该在猫本吗,言洲语无伦次道,出去几年你口齿便伶俐了啊。
费萤萤扯了扯嘴角,道:咸粥,这时候一个拥抱不比废话好吗?言洲开窍地过去,到了近前却刹车,会见革命同志般捧起甄能君的手匆匆摇了摇。
欢迎回来!短暂一瞬,言洲松开坐到边上,咱们铁三角又能在一起了。
费萤萤敲敲桌面,嚷道:这里还有第四个人呢!言洲歉然一笑:太高兴嘴瓢了。
言洲对甄能君当年离队仍有一些耿耿于怀,问:怎么突然想通回来了,你这能力在外面找一棵大树依靠应该腾飞更快啊。
甄能君目光比当年坚定和自信许多:你这是不怎欢迎我啊。
言洲侧身对着她,笑着抚摸自己胸口:我这不是,当年严重受伤吗。
甄能君谦谨而低沉笑道:当年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生,就业竞争力比别人强不了多少,进大公司是不难,但底气还不够像你们一样毕业直接创业——这对我好像一条不归路。
出国说是学历镀金,最主要是心态上的转变,在国外接触到不少很大胆自由的朋友,他们注重自我感受大于所谓的出人头地,然后觉得自己也算有实力了,就想放手一搏。
喻池听不出揶揄还是真心话,说:要是创业失败,再找一家大厂996,也不会比现在更忙。
费萤萤第一个叫起来:三位老大,失败是这么随便说出来的吗,好歹考虑一下我们底层小虾米的感受。
言洲眉梢一挑,反问:不是四位吗?刚还说着,怎么把自己给漏了。
费萤萤把棒棒糖当仙女棒朝他们指一圈,半恭维半认真道:虽然我老不怀好意想破坏你们铁三角,但其实我也知道,池哥负责产品,阿能负责技术,言洲负责市场,这才是创业企业必须拥有的核心能力。
这也是我一直跟着你们的原因和动力。
阿能回归,池哥可以释放部分精力,终于可以将技术这块全权交给CTO,专心做产品。
喻池说:美术也很重要,审美决定市场大小,把曲高和寡当情怀就是舍本逐末了。
费萤萤朝另外两个人道:看到没有,这就是CEO应该有的品质,这话说得可真让人舒服。
言洲和甄能君相视而笑。
喻池也笑:说真话你还当我拍马屁。
甄能君的回归像一颗定心丸,喻池和言洲跟投资人讨价还价的底气增加了。
年后洽谈的第一家叫维克风投,英国公司来华拓展市场。
依然是天琴座,喻池和言洲接见对方CEO。
人还没来,言洲低声说:之前蓝桉只派了一个助理来,这回‘维克’倒是出动CEO,看来挺重视的啊。
喻池一副谁知道的表情,态度不明朗:蓝桉给了多大希望,最后还是黄了。
言洲懂了,像高中时安慰上考场的自己:平常心,平常心。
玻璃门外费萤萤引来贵客,喻池和言洲起身迎上去。
他们预见一个应该中年以上的男人,没想到对方跟他们一样年轻,同样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头,身材堪比男模,西装革履的气质俨然上位者,一副平光眼镜滤不掉锐利眼神,似曾相识的五官更是激活许多回忆碎片。
这是维克风投的CEO许总,费萤萤互相介绍,我们的CEO喻池,COO言洲。
喻池朝他伸手:许总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许知廉简单握了一下,叫我Vick就好,喻总别来无恙啊。
言洲刚才就一直在琢磨,此刻终于开口:我总觉得许总名字和面相有点眼熟,以前应该没机会见过才是。
——两位竟然认识?喻池清淡一笑,气度卓然:许总和我们有共同的朋友。
许知廉很难定义是笑里藏刀还是单纯灿然: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