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潮生有三年没有见过黎晚。
这三年, 他又写了两本书,还卖了各种版权,拿钱卖了两套房子, 一所给海生, 一所给自己。
海生那会儿刚本科毕业,正在家里准备考公考编。
海生这么能念书, 是王冬梅和潮生都没想到的。
毕竟初中那阵子他厌学厌的不像样,结果高中之后喜欢上班里的女班长,为爱奋斗, 最后爱没追到,成绩却节节攀升。
这几年因为疫情,海生被封校好几次,上网课的时间居多。
国外比国内的情况更糟, 潮生偶尔给李微印发消息, 总要问一问那边的情况。
李微印留长了头发,及肩银灰色长发, 打了耳朵,右耳常年一只蓝钻, 和Claus耳朵上的那枚是同款, 还纹了纹身, 右肩上一朵七色花,这一身打扮配他那张少年感漫画颜,想必路上回头率很高。
李微印现在在英国做室内设计师, 潮生房子的装修还参考了他的意见,和他打电话, 他偶尔会提到黎晚, 但大多数时候不会。
潮生开始的时候, 还会给黎晚发消息,但是黎晚总是经常不回复,时间一长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淡了很多。
友谊也难逃距离的魔咒。
潮生只能从和黎晋东或李微印的闲聊里,和黎晚的INS里看到她的近况,她刚去英国的时候剪短了头发,后来又慢慢蓄长,她不再染奇奇怪怪的颜色,而是留水墨一样的黑发。
在去英国的第二年,她找到了喜欢的职业——美妆博主。
她在各个平台都有号,粉丝百万起,有钱又不用朝九晚五,让温澜直呼羡慕。
温澜的这三年是喜乐参半的。
毕业之后她进入到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唐未开了一家酒吧,生意还算红火,原本一切都要步入正轨,结果疫情来了,唐未的酒吧营业惨淡,后来又被合伙人坑了钱,店铺匆匆倒闭,还留下一堆烂摊子和外债要处理。
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儿开店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这里面涉及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人脉等各种复杂的关系,那段时间唐未很颓,他年轻气盛惯了,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苦,受过绊,难免焦头烂额。
而偏偏祸不单行。
唐未家里的生意也出现问题,疫情首先冲击的就是一波实体业,尤其是餐饮业。
而唐未家里恰恰是做餐饮业的。
疫情之前就开始经营不善,疫情之后各种问题暴露出来,眼看已成强弩之末,唐未的爸爸殚精竭虑,熬病了。
后来唐未还清了酒吧的钱,就回家收拾烂摊子。
温澜为了帮唐未,就放弃了留在上海的机会,回禹山帮他处理法务上的事宜。
但是唐未没有做生意的经验,首先一条左右逢源他就做不到。
生意场上是人是鬼没人分得清,他要求人办事,除了钱到位,还得舔着脸哈腰低头,给人伏低做小,酒一杯一杯的喝,笑脸一次一次的赔,而不是每次谄媚都有效果,很多人纯粹是拿他解闷儿。
唐未的家产虽然不足数以亿计,但好歹也傍身数千万,他从小就有头有脸,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他性子也野,当惯了男生堆里的头头,被人未哥未哥的叫着,哪给人低过头。
因此这些人际关系的处理,是最令唐未痛苦的部分。
他回禹山半年之后,家里的产业就彻底完了。
家里卖了房子,负债累累。
于是唐未要和温澜分手。
温澜没有同意。
后来唐未堕落了一阵子。
泡吧,酗酒,不修边幅,身边围着各种女人。
温澜跟着他到酒吧去,他怀里揽着女人,对温澜的坚持嗤之以鼻,朋友有调戏温澜的,他视而不见。
有一次唐未的朋友要灌温澜酒,以往温澜都是不理会的,可那天是他们在一起七周年的纪念日,温澜心里难受,拿起酒瓶对瓶吹。
喝到醉的时候,有个一直对温澜说荤话的小子相对温澜动手动脚,唐未忍不住了,把对方一拳打倒在地。
那男人朋友都在场,后来唐未被揍得更惨。
当晚唐未第一次主动给潮生打电话。
潮生赶到的时候,就见温澜和唐未坐在街头,唐未脸上身上都是血,温澜干干净净的,除了衣服有点皱,仿佛连头发都没乱。
唐未要潮生把温澜带走。
温澜难以置信:我以为这件事之后,我的唐未已经回来了。
唐未笑的狰狞:你的唐未?温澜,别不要脸,赶紧给我滚,少给我惹麻烦。
当着潮生的面,被唐未这么骂,温澜简直心如死灰:我陪你这么久,你就像赶狗一样赶我?谁要你陪了?唐未始终挂着让人觉得欠揍的笑,你自己倒贴,掉不掉价?温澜哭了起来,她问他:你这么说知道我有多伤心吗?唐未不说话,目光凉薄。
温澜哭的抽噎,讲话都断断续续的:我没想拯救你,我只是想,如果你跌到地狱里,也有我陪你。
唐未明显表情变了变,像在忍耐着什么,很快又被掩饰过去了,他喊:江潮生,把她带走。
潮生在原地表情漠然,他问:温澜,你想让我揍他吗?温澜用那种特别凄凉的眼神看着潮生,闭上眼,眼泪滂沱而下。
潮生冷笑,看着唐未,他目光如水凉:唐未,你要还是个男人,就他妈的给我振作起来,你想看温澜为你伤心死吗?振作?唐未也冷笑,怎么振作?再去舔着脸哈着腰去转圜生意危机吗,你知道我有多痛苦?那你以为逃避有用吗?潮生冷淡的问,你算算,从出事到现在,你失去的不过是钱,钱没了还能再挣,但你要是被钱拖垮,其他失去的东西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唐未耷拉着脑袋,颓丧的坐在那。
潮生不近人情,声音很凉:我记得你爸之前动过手术,那个病要是没钱吊着只会越来越糟糕吧?还有你弟,大学刚毕业,你想所有担子都给他扛吗……你现在赶温澜,要是她真嫁人了……说到这潮生顿了顿。
唐未,我赌你后悔一辈子。
言尽于此。
唐未没什么表示,静了好一会,他再开口,还是赶温澜走。
温澜渐渐平静下来,她望着唐未:人家都说,女人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这句话是对的。
但是人有感情,感情就是所有事中最大的变数,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遇到困难了,我能不管你吗?那些堕落的人,哪个不是被最亲近的人从泥沼里拉上来的?唐未,我是真的心疼你,但是我不贱,能有几个女人能做到我这一步?我告诉你,以后我不会缠着你了,你好自为之。
温澜说完话,又转头看向潮生:潮生,你送我回家吧。
潮生点了点头:走吧。
潮生带温澜离开,让唐未一个人在街头好好想想这一切。
只有真正的失去到来,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的东西离开自己,才会改变。
后来大半年,唐未和温澜两个人都没有联系。
潮生的第二本小说在去年年末出版。
他在全国各地举办了十场签售会,后来又接受了欧阳的记者专访,这次专访区别于之前的纸媒,是纪录片形式的,播出之后他登上了热搜,瞬间从小说圈火到了其他圈层。
这两年直播业很火,公司觉得趁着他火,可以多安排些活动,给新书拉动销量,潮生对于一些适度的、对销量有益处的营销并不反感,于是年初的时候,他被公司安排直播,提前去一家叫红播的传媒公司做准备工作。
结果去和公司领导打招呼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网红公司竟然是唐未和他朋友合伙开的。
互联网上的风口行业,从零做到一,只需要短短一年。
但正因这个行业红利大,付出的时间短,因此竞争更大,见不得光的勾当和规矩更多。
那个不可一世的唐未第一次对潮生说: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潮生失神,问他何出此言。
他一笑:我知道无论是什么行业,哪怕是你们写作圈,但凡接触到利益,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污糟。
但你到底还是两袖清风,一身清白的。
他居然用这种平和的语气说话。
潮生不自觉就想起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唐未。
想起他因为进球引全场欢呼而在操场上奔走的风姿,想起他那群小弟把温澜推到他怀里时他浪荡的笑,想起他在旱冰场上意气风发的姿态……再看看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那么张狂肆意的性格,眼里却再也没有莽撞而幼稚的东西。
他或许成为了一个更好的大人,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
可是唐未没有叹气,也没有皱眉,他甚至始终是带着一丝笑的,那笑颇有千帆过尽之感:以前我厌恶的,抵触的东西,我全都逼自己接受了。
该低的头我低了,该算计的我也算计了,权衡谋划,感觉也没有很难。
我合伙人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活不把你逼到一个份儿上,真正的东西没有失去,你是做不出触底反弹的事儿的,嗯,他说的没错。
潮生心中酸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唐未似乎不需要他说什么:现在事业有了,就差温澜了,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海阔天空任爷飞。
他哧笑,现在,老子就他妈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唐未这么说,潮生心里忽然释怀,因为他心里明白,唐未不再是那个少年,那是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为了温澜,他心甘情愿,把自己身上那些为之骄傲的,专属于少年的东西,丢下了。
好希望他可以永远是少年啊。
潮生敛眸失笑,但他又深知,唐未不成长,注定和温澜惨淡收场。
过日子嘛,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
那天直播结束最后,唐未告诉潮生:如果遇不到温澜,我现在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失去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我什么都不是。
潮生回他:那你就赶快把她追回来。
唐未的确有钱了。
但是他想再把温澜追回来,很难。
早几年,他还能翻墙,可如今温澜家早就搬到二十层的新房子里住,他想翻墙都难,再说他早就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
他想光明正大取得温澜的原谅。
潮生知道,温澜绝对会原谅他,但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也就默认唐未吃苦,他乐得看热闹。
看着唐未和温澜纠缠,他有时候会想起高中时期的很多事儿。
想到那次去滑旱冰,谁都没想到,所有故事都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的。
然后他忽然一怔,想到黎晚,她被他不小心推出去,转身愠怒看着他,长发如瀑,倾数散开,美的所有人晃神。
黎晚……潮生有时候会有点责怪她。
他朋友不多,黎晚算是很要好的一个,加上黎晋东又是他尊敬的师长,他把她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
可她好像没把他看得那么重要,毕竟她好朋友太多了。
黎晚一直待在国外,二〇二三年疫情好转很多。
这一年春节,她才从英国回来。
她回国当天,黎晋东就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潮生没有立刻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纠结了很久,才决定过去。
他打车到芳汀附近,那路口有卖花的,他下车进店,老板娘很热情问:送给谁呀?潮生说:朋友。
男的女的。
女的。
哦,那买玫瑰吧。
老板娘指玫瑰给潮生看,什么品种都有。
潮生拿起一朵蜜桃雪山,又拿了朵卡罗拉,想了想又都放下了:有没有别的花?老板娘说:春天就要来了,郁金香,洋牡丹,各种花都有的,就看你喜欢那种。
潮生想起什么:郁金香吧,各种颜色都给我放几枝。
要二十一朵。
后来他抱着一大束郁金香步行到黎晚家。
恰好陈柔出去买菜刚到家停完车,顺路过来给他开门。
看他抱着一束花,笑问:给晚晚的吗?潮生说:嗯。
陈柔一笑,转身就大喊:黎晚!黎晚!叫什么叫啊?先听到声,寻声往楼上看,才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看到人。
这是冬天,黎晚却穿一件苍岭绿的吊带连衣裙,大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
离得远,也看得清她的耳朵上仍然戴着亮晶晶的东西,只是没有那么多了,一只耳朵只有两三个耳饰,样式没有高中时简朴,也没大学时夸张,好看又大方。
她长发被随意挽起,后面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几绺发丝落在锁骨上,慵懒妩媚至极。
看到潮生,她表情敛起。
眼尾向下扫着,又远又淡看着他。
潮生表情更冷,他本身就是清冷至极的长相,成年之后,这种冷感只增不减。
陈柔看他们对视,便笑:潮生给你买了花儿来呢。
又对潮生说,走吧,进屋。
潮生这才回神,跟着陈柔进了屋。
他们进到屋里来的时候,黎晚也恰好从楼梯上下来,屋里暖和,她没有披外套,趿着拖鞋,走路晃晃荡荡的没有正形。
江老师来了。
黎晚久违的叫出这三个字,潮生大脑莫名空白了几秒。
等她走近,一股清甜的香水味顿时弥漫过来,潮生把花给她:回来了。
黎晚上下打量了一眼潮生。
他这天穿着一件棕色羊绒开衫外套,里面搭高领薄款毛衣,九分西裤,踩黑白色高帮帆布鞋,很韩系的穿搭,帅气又温柔。
只是这人的眼睛还是冷的。
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是学不会热情……好久不见啊。
黎晚接过花,对潮生一笑。
潮生点点头:嗯。
久别重逢,他们之间的寒暄只有十三个字。
随后黎晚去找花瓶醒花,潮生到书房去见黎晋东,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俩也没怎么说话,基本都是顺着黎晋东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接上一两句。
看着是真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