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纪,现在,我有一件事要去做。
它源于我的一己私念,或许背离了先祖的期待。
但凡我动一下心思,我便能在耳中听到我父亲的咒骂,你父亲的叹息,还有先祖们的捶胸顿足声。
但我好像一只脚已经踩进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再回头已经来不及……陆逊的声音飘渺遥远,他眼眶泛红,眼眶中泪珠滚动,闪烁着,颤抖着,一碰就碎般的脆弱。
说完此前这番话,他从身后取出一把弓箭,递给他面前的陆绩,你现在或许可以拉我一把,抹掉我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好让我不要带着悔恨愧疚去见先祖。
目光从陆逊的脸上往下滑,眼前的弓有强健光滑的弓臂,笔直强韧的弓弦,是他常用的那一把。
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而锐利的光,直刺入陆绩眼里,让他有一阵晕眩。
场景太过陌生,前因后果全无头绪。
陆绩恍惚过后,忽然明白这又是在梦中。
他朝四周望去,地点仍然是他家后院,月夜、盛开的梨花树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树下对坐着陆逊和他。
陆绩有些震惊,他不明白多么难的抉择,会让陆逊选择以命相抵。
然而没等他多想,梦里的自己已将弓箭递还给了陆逊,并轻声安抚道:你去吧,你想做的事情,未必真肮脏龌龊。
祖先们若真要怪罪,那也是我准许的,你无需愧疚。
这一场景中的对话只有这两句,而这两句对话,在陆绩漫长的、关于吴郡、郁林琐碎日常的梦里,几乎是一闪而过。
由于陆逊在梦里表现的太过不寻常,这反常的对话终于还是叫他抓住了。
场景的最后,陆逊迟疑地接回了弓箭。
画面定格在这里,陆绩最终也没能知道,陆逊究竟做了什么背离祖先的事。
须臾梦醒,他睁开眼,窗户间透进来一缕晨光,耳边满是唧唧啾啾的鸟鸣。
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去,却忽然想起,今天是吴郡书院开课的日子。
洗漱完毕,行至前院,只见院内种有一株枝干粗壮的柳树,柳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柳树边是厨房,其中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这样寻常的画面不知重复了多少世,陆绩立在院中忽又觉恍然,忽然前厅内的说话声引得他转头去看。
大门敞开的前厅里,陆逊正在与亲随交谈。
他如今已经十六岁年纪,曾经脸上的少年气已经散尽,上位者气质尽显。
和梦里挣扎的陆逊不一样,面前这个陆逊才是他熟悉的,不苟言笑、成竹在胸的陆逊。
年少时历经坎坷,极早便担起重担,于是对他来说,很少有什么难题。
与他说话的亲随陆伯原是陆家远亲,他是服侍陆绩父亲陆康的老人了,如今已须发皆白。
他俯首时恭谨谦然,已将陆逊当成了陆家新的主人,严白虎的尸首您已亲自见过,城外山越想来已元气大伤。
吴县城厚,如今代理太守政务的朱治朱将军也颇有才能,抵御此等乌合之众应当绰绰有余……他的话到此为止,同样没头没尾。
但结合从前的梦,以及前世的经历,陆绩能将他的意思揣摩大概。
——这几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世家大族不招揽部曲便难得庇佑。
但光是维持家族便已是左支右绌,若此时招揽部曲,更是难以为继。
陆伯的意思是,招兵买马劳心劳力费神伤财,倒不如安心倚靠孙家。
对于现在的困境来说,这无疑是个轻松的法子,而陆逊却并不为其所动,他不疾不徐道:陆伯,您可记得,我们回吴郡后,吴郡太守换了几个?陈瑀、许贡、朱治,有敕牒的,没敕牒的,不管是汉臣还是汉贼,带一队士卒,乌泱泱挤上城墙,插上一杆旗子,便是一城之主了。
盗匪一般,也不知读过几年书,这样的人我们该如何依靠?停顿片刻,大约想起往事,他的声音带上了些恨意,更何况,朱治乃孙策手下,若不是孙策攻庐江,我陆家何至于如今这般。
庐江成了陆家难以忘怀的痛,一提到这,空气变得死寂,不远处灶房内的声响都兵戈相交般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陆伯才叹息一声,道:庐江之事惨烈,我等亦是不敢回想。
只是乱世哪顾得了那么多,先得活下去,才能想别的。
况且您也知道,黄巾之乱后,盗贼四起,吴郡的世家大族,哪个还有往日荣光?一雪家仇、光耀门楣、惠及后人,可都不是现在该想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有意替孙策开脱,当年的是非对错也难以分辨,破虏将军孙坚死后,孙郎除了倚靠袁术狗贼又能如何?袁术狼子野心,孙郎年轻气盛,咱们陆家之人……哎,也只能叹一声老天无眼。
但转眼再看如今,孙郎与袁术反目,花了钱粮修建书院,修缮官舍,将家中子弟送来,便是有意与我们交好。
依老奴愚见,咱们大可与孙策和平相处,不必再想其他。
即便他有意交好也无用。
陆逊却依旧决绝,他虽骁勇,可既与袁术反目,南下便更是师出无名,身份与严白虎又有何异?况且他这样嚣张的行事风格,只怕最后也要与严白虎同样下场。
既然他不能长久,我必不可能将陆家将来寄托于他。
陆绩在屋外听着两人对话,心想陆逊对于局势,对于孙策的了解都无甚错处,只是他定然想不到有孙婺这样的异数。
按孙婺的计划,这一世应当会保全孙策,不至于叫他早死。
屋内沉默一阵,陆逊又说:父亲说陆家荣辱皆系于我,不是叫我将陆家命运交给被人摆布。
不管统辖吴郡的是谁,曹操,袁术,袁绍,或是别人,为免成为任人宰割的棋子,为免兔死狗烹,万不可为了一点甜头就倾心相托。
现下处境是难,但你我绝不能懈怠。
部曲的事情我会亲自操办,你不必忧心。
陆逊说完话,视线忽然越过屋门,看到了陆绩。
两人目光相对,陆逊略有诧异。
而陆绩这才发觉他嘴上说着处境艰难,却目光深邃,眼神坚定,十分从容,似一切尽在掌握。
与他略生疏地点头致意,陆绩忽又想起早晨的梦境,想起梦里他那张沧桑脆弱的脸,与现在的坚毅自信模样有天壤之别。
陆绩不由疑惑,曾经的他,究竟遇到过什么样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