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婺坐在陷阱里,心想自己可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白天还警告过那群新兵,可一时大意,脚下不慎,现在掉进陷阱里的成了她。
陷阱太深,坑壁太滑,她腿还有伤。
况且此处距山越大本营应该已经不远,敌人们虽因为夜深已经归巢,待天一亮,立刻便能发现自投罗网的她。
所以或许真的是因果报应,她现在也是死到临头。
她抬头看天,树叶缝隙间有一轮圆月,像安装在天上用来监视她的眼睛,尽职尽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在看我的笑话吗?想看我这个反派咎由自取?与月亮对峙良久,她质问道,可我、可我当了皇帝也没有结束循环,反而众叛亲离没人理解,你让我找谁说理?月亮和千百年以来一样毫无反应,月光冷冷的,全是轻蔑和嘲讽。
欺人太甚!一怒之下,她从身边抓起一块小石头,朝天空砸去。
我还不是被你逼的!要不是怎么也出不去,我会那样对他们吗!石头掉落在坑外,滚动两下没了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反而牵扯到腿上伤口,她疼得青筋直跳。
真是晦气……总之按现在的情形,孙尚香和顾邵不可能上得了山,陆逊陆绩也是凶多吉少,她已经到了绝境。
死就死,还了这笔债,下辈子我再来一次。
揉了揉腿,她又警告月亮,欠你的我一次性还完,下次别再搞我了!已然没有回应,她只当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达成共识,闭眼躺倒在坑底。
睡一觉,养精蓄锐,醒了就自刎,开始下一个循环。
她的计划简单粗暴,然而闭上眼,她的脑海中却不停闪过孙权的脸,孙尚香的脸。
孙权说阿姊,多亏有你,孙尚香说我想让你开心一些,可说着说着,鲜血就从他们眼睛、鼻子、嘴巴里流淌出来,然后他们的脸迅速枯萎腐烂,只剩下骷髅和血泥。
这些血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许久不能入睡,她只好对自己说:自责也没有用,别再想这些了。
她刻意引导自己回想一些开心的事,然而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她,让她继续回忆第七十七世。
两股力量互相拉扯,最终意外地让她回忆起了那时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时她刚刚坐稳吴王的位置,听说陆绩又要病死了,便给陆绩准备了符水。
一方面是要奖励陆逊在宫变中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想重温年少时光。
她亲自将符水送到陆家,在陆家后院回想一番陆逊的承诺,准备翻墙回去时,却路过了陆绩住的屋子。
她透过窗户看陆绩,原本天真的小孩早就长成了虚弱的大人,他的脸苍白一片,唇色暗淡。
只是他底子好,说话时眼里带着淡淡笑意,让他多了一丝神采。
陆绩对他身边的陆逊说:她是为了拉拢你才替我求的这符水,可是不必了,我此生也没什么遗憾。
屋内陆逊沉默片刻,将符水放置在卧榻边桌案上,问:公纪……你是在怨恨她吗?那时孙婺受到的怨恨太多,根本不在意陆绩这么个炮灰角色对自己的恨。
而且她堂堂吴王陛下,没道理在这里听墙角。
她正要离开,却听到陆绩微弱的声音:……我从很早开始便一直在看着她,所以总觉得世界对她很不公平。
就拿先王孙权来说,因为兄长离世,他便顺理成章继承了兄长的势力,后来获封吴王。
可我看孙婺做的更多,诱惑你、战场拼杀、礼贤下士,以及处心积虑的宫变,她做了这么多才能站上这个位置,如果不做便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在我看来,如今这些都是她该得的,你无须自责,她也无须自责……我很钦佩她。
这种话是孙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她停下脚步,又看向屋内。
陆绩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或许因为刚刚说了太多话,他两颊晕染出一点点红,配着他的五官十分好看。
而陆逊背对着她,沉默许久才笑着说: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她。
陆绩也坦然笑起来,或许就是这样。
此前你带着弓箭来找我,想让我阻止你。
可是你不知道,我本就期待你站在她那边。
……这一小段回忆,在孙婺的人生经历中微不足道,在第七十七世,也没能让她彻底原谅自己。
可是在这一刻,心里涌出暖流。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即使在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候,她其实也不是孤身一人。
陆绩说的或许是对的,她没必要自责,也没必要以死还债。
她不想死了,她想再拼一拼。
她迫不及待想看到成年的陆绩,想再听他说一遍那些类似的话。
坐起身,她又抬头看向月亮。
月光似乎比之前柔和了几分。
抱歉,我不欠你什么,这条命暂时不能给你。
说着,她利落地从地上站起。
然而她低估了自己的伤势,刚一站起,脚下剧痛,她又摔了下去。
好痛…………她绝望地发现,装逼是没有用的,意念也是没有用的,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解决不了此刻的困境。
她只好乞求月亮,乞求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的主宰或者神明,……要不然,之前恩怨一笔勾销,你救救我这一回吧。
说话的时候,她将脸埋在双腿之间,颓然丧气,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
然而头顶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好。
?!她猛的抬头,便看到了陆逊的脸。
月光下他原本濒死的脸已经恢复了生机,又成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孙婺很震惊,……你、你没死?!算是因祸得福,你虽见死不救,却让我遇到了一位仙人,他给了我一些药。
陆逊站在陷阱外围,目光在周边搜索一圈,找来一根藤蔓,将一头抛了下来,抓住,我拉你上来。
他说的仙人十有八九是于吉,这么凶险的情况还能碰上于吉,他简直锦鲤附身。
孙婺没有再多想,她抓住藤蔓,借着陆逊的力,终于爬了出来。
爬上来费了好大力气,休憩片刻,她带了点愧疚又带了点感激地问陆逊:既然……既然我对你见死不救,你还来救我?原本我并不想救你,可谁叫我路过时,你求我了呢。
陆逊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拂过,收回时又换了温和些的语气,就算你不把我当同类,你总归是个人,说到底我们还是一样的。
嗯。
孙婺意识到,有时候自己的孤独感是自找的。
就比如此刻,他们寻常友人般地聊天,哪还会觉得孤独呢。
你腿上的伤好了吗,我这里还有些药。
陆逊又说。
于吉的伤药药效快,孙婺欣然从他手中接过。
将腿上的包扎掀开,她借着月光涂抹伤口。
忍着疼将药涂完,她又听到陆逊说:你问我的那些事,在我临死的时候,见到仙人的时候,我才开始怀疑……什么?孙婺转头看向陆逊,发现他正静静看着自己,目光温暖柔和。
他轻声说:……如果我真忘记了什么,你可以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孙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其实完全没必要,记不起来已经很幸运了,记得的人才痛苦。
而且她现在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无暇顾及这些。
于是她提议道:先别说这些了,我们赶紧去救陆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