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2025-04-02 01:12:59

陆绩到达江夏之后,便被安置在了陆逊的府宅。

陆逊人在柴桑,身负重任,偌大的院子如今只有陆绩一个主人。

但因有陆家故交前来拜访,前两日也不觉冷清。

热闹了两天,等到第三日,故人散尽,他又听门房禀报周瑜来访。

我特意与别人错开,所以才晚来了两天。

相对而坐,周瑜说道,况且,有些话或许也不该让别人听到。

陆绩穿一身浅碧色丝绸襜褕,姿态闲适从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按身份本该我去拜访你,劳烦你跑这一趟,这算是我的疏忽。

摆摆手,周瑜轻笑道:我也不过是来给你传个话,怕你从别处听到太过担忧——阿婺禁足在家,这些天你若是想见她,怕是要见不到……察觉到陆绩神色微变,周瑜又宽慰道:不过小事,过些天她自然能出来。

陆绩依言放下心来,替他斟上茶,道:多谢你特意告知我。

周瑜接过茶,目光在他身上审视许久,一番思索之后又说:上次分别时,你与我推心置腹说了很多,现在我们也算互知根底。

因而这一回,我也想与你推心置腹说上几句。

听到他说出真正的来意,陆绩坐好,抬眸静听他的下文。

你的婉转的心思我自然理解,只是现在你再这样坐在我面前,我难免觉得可惜——以你的身份、气度、学识,若一颗心全扑在情爱上,不免有些浪费……陆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既然答应前来江夏,必然做好了替你们效力的准备,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不会推辞。

——陆绩对形势有敏锐的认知,他的父亲陆康是声名远播的汉室忠臣。

或许能量有限,但此时名不正言不顺的东吴政权需要他的支持。

周瑜点头,又说:你能明白最好,但除此之外,我这么说也是想劝你。

你对她的心意持续了这么久,若一颗心仍全扑在情爱上,难免画地为牢,患得患失。

不如分些心思做点别的,心态坦然一些,或许还能助你放手一搏。

陆绩黯然低下头,他一直处在一个艰难的境地——他的机会大概只有一次,说出自己的爱意、让孙婺知道自己记得从前,很可能让她愤怒。

然而不说的话,她就永远体会不到,他们的关系总是不能更进一步。

他倒是也想分些心思做点别的,却总没什么事情能牵扯住他的精力。

周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也摸索出了大概。

他的好意只能点到即止,多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他很快转了话题,与陆绩闲聊几句,临走之时,他又提了一句:中秋我会在府中设宴,你若得空,不如一道过来。

怀着些许感激,陆绩欣然应下。

到了中秋这天,陆逊还未回来,陆绩独自赴宴。

华灯初上时,周瑜府中已是济济一堂。

因为有前世记忆,堂上之人他全都认得,张昭、鲁肃、虞翻、顾雍、诸葛瑾……除了这些同僚,也有个让他意外的人物,诸葛亮。

诸葛亮比他记忆里还要年轻一些,他泰然自若坐在人群当中,与这些东吴文臣含笑宴饮。

对陆绩来说,这场面颇有些诡异。

因为他记忆中与诸葛亮交集最多的,是诸葛亮作为刘备使节,前来柴桑,劝说孙权与刘备联合,一同对抗即将南下的曹操。

记忆中诸葛亮与东吴众人的相交,也不是这样愉快。

除了周瑜鲁肃与诸葛亮意见一致,彼时东吴文臣赞成投降曹操的居多,于是他在堂上一番舌战群儒,东吴文臣几乎全被得罪。

而此时,记忆中曾被怼得哑口无言的虞翻,一边给诸葛亮敬酒,一边颇有深意地问:久仰诸葛孔明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只是您胸中这经天纬地的才华,总不可能将其埋没在山林之中。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我总想问上一问,您这样的人物,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明君呢?虞翻这一问,在座的笑谈声忽然降了音量,十多双眼睛全都齐刷刷朝诸葛亮看去。

被这些眼睛盯着,诸葛亮却依旧笑得坦然,他接过虞翻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才道:何谓良禽?譬如凤凰,譬如孔雀,譬如喜鹊,譬如仙鹤?品类不同,所择之木自然不同,仲翔怕也不好叫仙鹤栖凤凰栖过的木,喝孔雀喝过的水吧?陆绩以为他就要这样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然而还不等人接话,诸葛亮忽然又正色道:但仲翔若非要问我谁是明君,这问题也简单——我认为的明君必然有两个要点,一是皇室正统,二是仁慈爱民。

这话说完,堂内忽然鸦雀无声。

这两点,孙策其实一个都不占,诸葛亮这话摆明了不给面子。

陆绩朝上首周瑜看去,周瑜极好地掩盖了怒意,默然抿酒。

……诸葛亮人在这里,或许是周瑜存心招揽,但今天这情境看下来,怕是周瑜所图,前路艰难。

陆绩这样想着,又看回诸葛亮。

这一回,他的目光没有触及诸葛亮,却被他身后一个跪坐着的书童的吸引了注意力。

跪坐着的书童身材娇小,有一张小圆脸。

她鼻间上翘,眼角一颗泪痣,虽然身着男装,却显然是一个甜美少女的长相。

在吴郡的这几年里,陆绩做过许多许多的梦,也回忆起了非常多的事情。

拥有这个长相的少女张星彩,也曾在他的记忆中短暂地出现过。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片段,发生在诸葛亮舌战群儒前后。

那一天,陆绩在鲁肃宅院后门不远处,偶然发现了正在就地分赃的孙婺与张星彩,于是便躲在一棵柳树后偷看。

张星彩一边将一包朱砂往自己袖口里藏,一边惊喜地同孙婺说:舒桐,你怎知鲁子敬家里有朱砂?孙婺也在自己袖中藏了一部分,边藏边说:猜的。

那你这么快就偷来这么多朱砂,你怎么知道他家朱砂藏在哪里?我们不是偷,是借!孙婺严肃教诲张星彩道。

那你怎么……或许觉得张星彩话多,孙婺打断她道:猜的。

你可真是神通广大。

佩服地赞了一声,张星彩将朱砂藏好。

袖口变得沉甸甸,她想起什么,又问:朱砂是到手了,可我们怎么和先生解释这些朱砂的来历?解释什么?孙婺不以为意,就说是捡到的呗。

先生怎么可能信,何况我前些天才和他说我们正在收集染料,正缺朱砂……你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孙婺一惊,停下了手中动作。

你不是叫我在你们中间传话?我叫你在我们之间传话,是因为我杂七杂八的问题问的他烦了,所以我想让你当个传话筒。

你只要问他各种染料配比、如何提纯燃料这些技术难题就行,不必和他透露过多我们的计划。

孙婺叹着气说完,将剩下的朱砂全部藏好,又问:那你和先生说了,他怎么说?张星彩挠挠头,他只给了八个字——本末倒置,华而不实。

……孙婺叉着手沉默片刻,又说,别管他,咱们做咱们的。

……可是我们的进度这样慢,孔明球现在还不见雏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它飞起来?孙婺又叉手沉默片刻,这才语重心长对张星彩道:星彩,你的观念不太对。

咱们做的不是‘孔明球’,而是‘彩虹色的孔明球’。

你要知道,我们渴望的不只是科学,更是艺术,是有着人文精神和浪漫主义的伟大发明。

先生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单纯的发明家,他不可能懂我们。

你明白了吗?张星彩:……孙婺:你还不明白吗?张星彩:……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只不过是想看咱们的孔、彩虹色的孔明球飞起来。

所以你要是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找我就行。

孙婺很满意,笑着和张星彩道:果然你才是我最好的帮手。

……这段回忆只有这么一个片段,陆绩在梦中也听得云里雾里,而且整件事情与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些年陆绩常常能回想起来,是因为彼时孙婺浑身散发的愉快情绪,让他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很安心。

其余的,比如为什么孙婺改名成了舒桐,为什么要称呼诸葛亮先生,这些好奇心都被他努力抑制住了——知道的越多,反而越能证明自己对于孙婺的无关紧要。

他总会被这种微妙的情绪纠缠,或许该像周瑜说的那样,分些心思做点别的……他神思飞远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又让他清醒过来。

陆公纪。

是清脆的女声。

陆绩抬头,便看到了张星彩的脸。

张星彩环顾四周,待确认了没有人关注到这边时,她又压低着声音说:陆公纪,你、你还记得彩虹色的孔明球吗?……陆绩一怔,半晌没有回答。

你果然记得!半天没等到回答,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张星彩脸庞绽放出笑意,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喜,太好了!陆绩很诧异,原以为关于这件事,他又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一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

……但原来这件事,还真和他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