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竹屋二楼,轻纱,凉风,还有香气浓郁的炖肉。
贵客来访,孙婺陆绩两人忙活许久才终于坐下。
陆逊沉默着看他们俩忙里忙外,脑中回忆蜂拥而至,甜蜜的和痛苦的轮番上演,最后回忆的是他和孙婺的一件小事。
那是在吴郡,不知第几回的初相逢,当夜晚风极好,窗外群星璀璨,孙婺穿一身艳丽的嫁衣,急切又小心地问他:陆逊,你还记得我吗?彼时婚事不是出于陆逊自愿,也不知道孙策非要将妹妹嫁过来有什么目的,于是他冷冷的不说话。
……或许是我以前没有特别喜欢你,所以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
孙婺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可这两回我已经竭尽全力,真心都捧出来给你看了,你可千万别再说你不记得我!孙婺眼里有沉甸甸的期待,陆逊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什么债务,他烦躁地说:你发什么疯,硬要嫁给我的是你,你要真觉得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大可将你这真心捧给别人!说话太不留情面,但习惯了受伤疼痛就并不会太明显。
当时孙婺只是失落地松开手,脸庞脆弱阴沉。
……而此时,孙婺坐在他对面,因为将期待放到了别人身上,因为将真心捧给了别人,所以格外轻松欢快。
她吃了一块瘦肉,又将自己碗里的肥肉夹掉,丢进陆绩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补补。
陆绩无奈笑道:你怕油腻我就不怕吗,这我可吃不下……那怎么办?我们这么穷,总不能随意浪费。
孙婺想了想,……那要不然丢了喂猪吧。
陆绩略带点嗔怪地问她:喂猪吃猪肉你怎么想的?嗯……那只能扔了。
浪费一点没关系,我现在能杀猪,多少可以挣些。
孙婺说。
嗯。
陆绩笑着夸她:你真厉害。
……从张屠户口中知道他们的位置,在临浦枯坐一夜,天未亮启程……直到现在,陆逊都没吃一口东西。
面前的炖肉他一动未动,然而两个主人眼中只有彼此。
在陆绩将一块瘦肉夹给孙婺时,他终于打断他们。
阿婺,我有话想和你说。
屋内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便被打断,陆绩终于放下筷子,他轻叹一口气说:张屠户家的帮忙做了饭,我还不曾谢过他们。
失礼了。
说完,他客气地起身离席。
屋里只剩下陆逊和孙婺。
孙婺也没有了吃东西的兴致,她放下筷子,见窗外暮色沉沉,她找来油灯。
正要点上时,她又迟疑,家中不富裕,要不就不点了吧,你有什么话快些说。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什么杂念。
陆逊看出来她并不是为了赶客,而是真切为了家计考虑,不由苦笑:如今我还没有你的油灯重要吗?话说出口才发觉嗓音沙哑干涩,不像自己的声音。
孙婺也发觉异样,她倒来一碗水递给他,我向来不周到,但你口渴了怎么也不直说?陆逊接过,没有喝。
没料到你是这样的处境,因而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从袖中找出一块玉,交给她,抵你的茶水和烛火钱。
孙婺也不客气,愉快接下,多谢了。
这番话说完,孙婺点上油灯,两人又继续沉默下去。
这些年孙婺在郁林过得忙碌又开心,很少会想起离开的事,也很少会想起陆逊。
现在想想,其实他之前什么都记不得,真的很幸运,现在突然又想起来,对谁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瞥一眼陆逊,后者目光仍是晦暗幽深,唇紧紧抿着,一大堆心事无从开口的样子。
他不说话,然而孙婺的任务还得进行下去,因而不得不考虑陆逊究竟还有什么遗憾或是不甘心。
——因为之前并没有记忆,他真有什么遗憾,可能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他上辈子好像很想拥有记忆来着,可现在他既然已经全部记起来了,那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吧……渐渐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月光被云层遮住,因而能看到满天繁星。
陆逊看着星空,想起刚刚的回忆,说: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对话?孙婺问他。
陆逊其实希望她再问一次‘你还记得我吗’。
可她明明以前每次都问,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兴趣。
还没得到陆逊的回复,忽然一阵凉风灌进屋内,吹得灯火摇曳。
孙婺起身去关窗,然而经过陆逊身边时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抱住。
孙婺:…………阿婺,对不起陆逊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心中有无限悔恨——他说了大话,他是个骗子,在吴郡的时候,他太过轻巧地给出承诺,让她白白付出那么多。
他的怀抱其实很熟悉,孙婺被他紧紧抱着,隐约间忽然明白,或许他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想来道个歉。
没关系。
她说。
真心实意。
并没有立即放开手。
从陆逊的视角看过去,窗外陆绩正在外面等待他们谈话结束,却不巧让他目击到了这种场面。
看到他,陆逊又不由喃喃道:希望他别和我一样,也让你失望……知道他说的是陆绩,孙婺笑道:不会的,他在竭尽所能帮我,他这次应当不会让我失望。
嗯……片刻之后,陆逊放开了她。
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也没必要再多逗留,他说:那我走了。
好。
孙婺说。
在他即将踏上楼梯时,孙婺又喊住了他。
陆逊,你不必责怪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总得给自己找点希望,不然我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
因此明知你的承诺不可能作数,我也全身心扑了上去……其实这样也好,就算走了条歪路,也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要好。
所以当我现在平静下来再回想,偶尔也会感激你,你也别再自责了。
嗯。
陆逊轻声应下,离开了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