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离开后的几年里,孙婺忽然开始做梦。
她已经两千多年不做梦了——那样其实很好,不然那么多记忆,她根本分不清梦境现实。
现在突然做梦让她很不适应。
而在这些年的梦里,每次梦到的都有陆绩。
在穷隆山的和她说你要坚强的小孩子陆绩……在汉中鼓励她再试最后一次的青年陆绩……在吴郡和陆逊说我一直看着她的油尽灯枯的陆绩……梦的多了,她怀疑是不是陆绩给她下了什么咒。
然而陆绩总不承认,她也跟玄学有结界似的,怎么都弄不明白。
这一次,孙婺又梦到了他。
梦里是在吴郡陆宅后院。
院里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有雪白梨花簌簌摇落。
树下铺了竹席,她和陆绩坐在席上。
她说:从前我在建业听康僧会讲经,康僧会说,世间有六道轮回。
所谓六道,天神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间道。
人呢,就按着前世因果报应在这六道里不停轮回。
当时我就同康僧会说,这世间不止六道,还有第七道,叫三国道。
这三国道比地狱道还要恐怖,它不管你生前业报,只要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可我好想出去,无所谓哪儿,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也行……陆绩,你能帮我吗?梦里她殷切地看着陆绩,然而陆绩很装,他一本正经说:阿婺,你不能直呼我的名讳。
你该称呼我为——叔父。
……孙婺灌下一口酒,有些不自然地说:所以,叔、叔父,你能帮我吗?陆绩调着琴弦,思索片刻说:你我也算一家人,我自然会帮你。
只是愿不愿帮你是我的事,能不能帮你也是我的事,等我能帮上忙了,我定会去找你。
可是既然你自己无能为力,品茶喝酒斗鸡走狗都行,让自己开心一点,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梦到此为止,孙婺半梦半醒之间恍然,陆绩曾经说的话也曾让她多撑过了几十年。
就算现在,她其实也在践行着他的话,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多开心了好多年。
从梦里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雨滴砸在竹屋上,激烈如马蹄声。
寒风从竹屋的缝隙钻进来,刮在身上冰雪一样冷。
被窝里还有些暖意,孙婺翻身想抱住陆绩取暖,这才发现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挡住风点上烛火,陆绩这时却回来了。
他从竹梯上来,浑身湿哒哒地淌着雨水。
衣物湿透紧贴着身体,因而格外纤瘦。
孙婺给他找来赶紧衣衫,忍不住抱怨: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有本事淋湿了生病了别叫我伺候。
陆绩脱去衣物,擦干身上雨水,钻进被窝,凑近孙婺取暖,这才说:雨这么大,我被吵醒后怕猪圈被淹,于是去扑了一层茅草。
……孙婺凶他:这么冷的天你去关心猪,不来关心我?陆绩闷声笑道:猪要生崽了才去多关心它们一些,不然我一定更关心……他话说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每咳一声都压抑不住浑身的颤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好像在避免将内脏咳出来。
孙婺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在脑中计算着时间……最后她想起来,现在是建安二十三年,陆绩已经快要死了。
*孙婺是高端玩家,知道游戏里能救命的NPC就那几个,离他们最近的还是身在吴郡的于吉。
从于吉那里求药或者说抢药对她很容易,只是路程太远来回可能得小半年。
她在孤身来回和带陆绩回去之间陷入两难。
孤身离开的话,这么多年没和陆绩分开过,她有点舍不得。
但带着他回去,又担心路途坎坷折腾得他半路人没了。
思来想去,觉得丢陆绩一个人在郁林,说不定也要被种田喂猪这些琐事折腾得人没了,于是孙婺决定带上他。
和陆绩说了,陆绩却不置可否。
于吉的药我之前也体验过一回,不过是多活几年,身子骨却没怎么变,仍是病恹恹的很没意思。
能多活几年已经够不错的了,你还想怎样?孙婺一边给他喂药一边说。
山里没什么好大夫,只有些神棍。
孙婺只能给陆绩喂些自己采的草药,以及热水。
或许是抵不过天命,药效不佳,陆绩仍是一天天病重。
可路上太颠簸,或许赶不了多少路我就会生不如死。
陆绩又说。
听他这么说,孙婺很后悔自己之前只顾着生计,不曾提前安排他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趁还有一年时间,她们总得再努力一下。
不然我买了家当,雇两个挑夫,将你一路抬回去?孙婺说。
陆绩却说:阿婺,你就没想过再试一回吗?他的脸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神极为严肃认真。
孙婺很快意识到他说的再试一回是什么意思。
可是其实,就像玩游戏,如果一直被虐自然不想玩。
可一旦让人发觉出乐趣,又难免会想着再玩一把。
她现在很快乐,因而事到如今,她倒没那么迫切地想走了。
就算真要走,也可以再玩两把再走。
孙婺迟疑间,陆绩又说:倒不是说真的像你走,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还不如重新换一副好身体。
况且水解太过玄妙,一次两次都没成功,之后也未必能成——我们总得多试几次才行。
不过二十多年,孙婺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
从不想再玩,变成怕再玩不到。
怕一切尘埃落定,自己真的离开,她问陆绩:这一世你觉得圆满了吗?她心里想,要是陆绩回答圆满,她可以用自戕来重启下一世,受了那么多苦,没必要在自己最开心的时候突然结束游戏。
然而陆绩想了很久回答说:自然不圆满,我的八岁到三十二岁,都是很好的日子,我还想再体验一回。
也好,那再试一回吧,算是真正离开之前的演练。
积累些经验,也尝试排除掉一些其他的干扰因素,到时候想走就走。
虽然不希望是这次,她以后总归还是要离开的。
*这一次去不了皖口或是夏口,只能前往浔江岸边。
浔江两岸青山环绕,少有人烟,猿声鸟鸣不绝于耳。
浔江乃一条支流,弯弯绕绕奔流到这里,即便是在汛期,水面宽度也不及长江一半。
因为才下过雨,这一天天气不似往日闷热,阳光却十分灿烂耀眼。
岸边又砌起一座祭坛。
孙婺在江边徘徊许久,想起又得在水底喝好多水,心想这水解的方式也是够阴间的,要真还要很多很多次都成功不了,她肯定对江水也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不定以后还真就不愿意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这一回重生之后要立马去皖县,偷偷和陆绩会合将他带走,不然她一次次重生跟玩似的,别人未必不对她有意见。
然后又想,这一回可不能浪费钱财买大象了,置办些房屋田产,就他们这样辛勤劳作的人生态度,不到两年他们就能成为郁林首富……陆绩目光追随着她,忽然笑着说:阿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圆满的一生是不能重来的。
好像确实说过,只是……你不是说你并不觉得圆满么?孙婺心里有些不安,回头问他。
嗯。
陆绩笑起来,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所以要是能有圆满的一生,我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孙婺想了想,也说:你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没有遗憾才会觉得圆满。
你下一回再像这一次这样好好对我,我保证让你体会到人生大圆满。
好。
陆绩笑着说。
……孙婺又一次将自己浸入水中。
为了避免溺水时的窒息感,她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注视着这一次的水解。
浔江的江水更蓝一些,点缀着太阳散落的光。
这铺天盖地梦幻的颜色,好像能侵入人的脑海,温柔地编织出一个个梦境。
梦境凝聚了千年的悲欢离合,却纱一般轻,水一般柔,搅得她昏昏欲睡。
在江水的暖流中浮浮沉沉,她身体轻飘飘像在梦境中徜徉……忽然,似是过了千年,又似乎只是一瞬,耳畔传来嘀——的一声,她猛地睁开眼。
抬头是一面镜子,里面的人有一双熬夜的熊猫眼,剪了一头短发,穿着粉色的居家服。
——是她,这还是她的十五岁,属于现代的,她的十五岁。
眼前的事物变了。
变成了鼠标、键盘,还有一台已经蓝屏的显示器。
嘀声或许就是电脑死机的声音。
显示器的光像江底一样冰冷。
呆愣片刻,溺水窒息的感觉才涌上来。
孙婺大口喘气,却好像在吞咽江水一样不能缓解。
最后浑身力气用尽,她只能精疲力竭地倒在电脑桌前。
……许久,等到阳光透过卧室窗帘照到她的脸上,门外传来爸妈催她起床吃早饭的声音,恍惚感才终于褪去一些。
她从电脑桌前坐起来,看向电脑桌旁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和自己说:有人付出了全部让你重新回到这里。
已经很圆满了,别再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