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昏迷之后,吴卓和杨严也爆发了争执,连齐晟都亲自来看过我;不过,那都是我后来从判官口中听来的了——眼见我闭了眼不省人事,连向来冷静的吴卓都大惊失色;他颤着手探了探我的鼻息,感受到我呼吸还算平稳,这才如释重负的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吴卓,九哥他……杨严想伸手触碰我,被吴卓冷着脸拂开,他没理会杨严,转而扬起嗓音对外头喊道:来人!!负责看守我的禁军听到动静,急忙派人前来询问:吴大人有何吩咐?殿下受伤了,马上去请太医院院判陈光直大人!这……对方有些踌躇。
九王爷如今被圣上软禁,他们都搞不懂圣上对这个弟弟究竟是个什么心态,是以也不确定要不要听吴卓的命令;吴卓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心思,他目光锐利似箭,直直射向那禁军侍卫:你听好了,皇上派你们来,意在监视而非□□!九殿下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因诸位的拖延而出了任何闪失,诸位怕是担待不起,皇上和太后娘娘也绝对会追究到底!属下这就去!经过吴卓这一番在言在理的恐吓,对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眼带疑惑地瞄了一眼杨严后,他小跑着到院外,吩咐一队人马进宫将发生的事都禀告给齐晟,同时叫了另一队人去太医院请院判赶来王府。
从吴卓进来到禁军采取行动,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儿,很快屋子里暂时就只剩下我、吴卓和杨严三人。
在等待的片刻功夫,吴卓面色紧绷,极度小心地照顾着我,全然不搭理杨严,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拒绝给他,显然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其实他心里怒到极点,真的很想痛骂杨严这小糊涂蛋一顿,但碍于杨严的身份不得不憋着,所以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
杨严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摔了信物并跟他九哥决裂的事儿,手足无措地半跪在我身边,想做点什么却因愧疚而丝毫不敢有所动作。
吴卓见他纠结的模样,长叹一声对他说:……公子还是先回去吧。
不,我不走……我要在这儿陪着九哥。
公子难道忘了,把殿下伤成这样的正是您自己啊!!吴卓终于忍不下去,他用力一攥双拳,声线蓦然冰冷到极点:公子还想怎样?!难道非要亲眼看着殿下死去才肯罢休?!我没有!!杨严的俏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的辩解着: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生气,气九哥那样绝情狠心……都到了这个地步,公子还看不明白吗?!吴卓打断他的话,反过来诘问他:公子与殿下自幼相识,他是不是那样绝情狠心的人,公子心里没数吗!?卑职现在就告诉您,从一开始您就误会殿下了,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公子和杨家的事!你胡说……杨严满脸委屈,红着眼说:那晚他对我爹做的事难道还不算过分?我再重申一遍,殿下没做错任何事。
吴卓压抑着怒火,沉声答道:至于这个中缘由,就得请教令尊大人了。
公子不妨亲自去问问令尊,到底是谁负了谁!……见吴卓说的如此笃定,杨严不禁对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产生了些许怀疑;吴卓的话不似作假,态度更是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顿了顿,有些动摇的问吴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公子发问,那卑职就明说了。
吴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杨将军始终都是皇上的人!他受皇上之命对殿下假意投诚,殿下早就心知肚明,但他为了不让你受到忠孝间抉择的煎熬,就装作被蒙骗的样子配合着演戏,一直忍到现在!你说什么!?这番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杨严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继续问道:我爹一直都在骗九哥!?那他之前对我说过的话,难道也是……公子当真以为,令尊会真心实意的辅佐殿下篡取皇位?没等他说完,吴卓冷冷的打断他:令尊大人当年由成宗皇帝钦点提拔,历经三朝皆为肱股之臣,其忠直勇义名扬天下!成宗于他有不可磨灭的知遇之恩,与其说他忠于皇室,不如说他只忠于成宗,连先皇都无法将他完全掌控;现成宗已归天,当今圣上又是成宗钦定的继承人,公子认为,若你是令尊,在九王殿下和圣上之间,你会选择谁?……!!杨严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给轰傻了:当时父亲对自己说过的答应帮助九哥的话,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讽刺可笑。
他浑浑噩噩的抬起眼,紧紧盯着吴卓,颤声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我吴卓以性命起誓,今日所言字字为实!吴卓举起右手指向天,一字一顿的说:公子若不信,就尽管去问令尊大人或圣上本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
九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杨严本就不是故意伤我,如今在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了我之后更是自责到了极点;看着我不省人事的躺在吴卓臂弯里,他心疼得差点哭出来。
把话挑明后,吴卓只觉着压了他许久的负担消失了;末了他缓和了脸色,无比认真和郑重地对杨严说:杨公子,卑职请你务必记住:就算殿下真的负尽天下人,他也没有对不住你;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在指责殿下,你便是那唯一一个没资格指责他的人!是……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他声音里带了些哽咽,目光一刻不离的盯着我。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走动声,随后响起高昂的通报声,正是强公公的嗓音——皇上驾到!院判大人到!杨严闻言浑身一震,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而吴卓显然对齐晟的不请自来早有准备,他目光沉了沉,将怀中九王的身体揽得紧了些,随后面向门口等圣驾走入。
没过几秒,齐晟的身影快速靠近,他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绕过屏风就来到了我们面前;先前禁军跟他禀告过详细情况,对于事情经过他多多少少心里有数,如今见到屋内的一切就更加明了;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吴卓和杨严,又停留在他弟弟脸上,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疼惜。
院判,快去!他略微侧过身子并指了指我,对紧跟其后的陈光直吩咐着;陈光直不敢怠慢,立刻过去跟吴卓一起将我转移到床上,然后开始切脉诊断,吴卓在一旁寸步不离。
众人围着我在内室忙碌着,齐晟对侍卫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悄无声息地牵制住杨严,半推半请的带着他跟随齐晟到了外室。
待齐晟在椅子上坐定,他颇具威严的目光淡淡掠过杨严,他莫名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杨严,你这冲动的性子怎么就不改改?齐晟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跪在地上的杨严,冷冷的说:殴伤皇族乃是重罪,九弟无事倒也罢了,但要是有个万一……臣知罪。
杨严轻声接着他的话道:臣错怪了九哥,还亲手伤了他……要是九哥有任何不妥,臣定当……以死谢罪。
齐晟有些微怔地看了看杨严;他稍显稚嫩的脸上隐含着坚定,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子属于男子汉的担当与决心,教他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启禀皇上。
齐晟和杨严犹自对峙着,陈光直那边初步诊断已经结束;他走到外室对齐晟行个礼说:幸得上苍眷顾,九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被撞晕了。
不过毕竟伤及后颈,还需精心照料一段时日才可恢复完全。
听到那句并无大碍,齐晟难以察觉的松了口气,他似笑非笑的转向同样如获大赦的杨严:既然九弟无性命之虞,以死谢罪就不必了。
杨严迫不及待地想从地上站起来回到我床边,齐晟话锋一转,冷冷地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传朕旨意,杨严行事鲁莽误伤皇族,即日起由朕带回龙仪殿亲自训示,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府。
不,我不走!杨严一听就着急了,他不知所措地看向床边,又转而恳求齐晟说:求陛下开恩,准许我在九哥身边陪伴!陪伴?你能做什么?齐晟毫不留情地嗤笑着,语带责备和埋怨说:难不成你想再伤害朕的弟弟一次?……陛下,恕臣不明白。
杨严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忍不住询问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您对九哥,究竟是……从小到大发生了太多事,杨严始终看不透,齐晟对九哥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要说是单纯的敌手,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但他看在眼里,总觉得他们双方对彼此的敌意并没有那么深;但要说兄友弟恭,又确是言之非实,单凭这次的刺杀事件就可见一斑。
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齐晟却也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他背过手深深地望了一眼犹在床榻的弟弟,暗自摇了摇头,对杨严的话未置一词。
兴许是不想回答,又或者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不再跟杨严费心思,转而对陈光直加重了语气吩咐道:院判,九弟就拜托爱卿了,务必保他痊愈无恙。
老臣领旨,陛下请放心。
陈光直恭谨的垂下头应答。
那边杨严目不转睛的望着床榻的方向,齐晟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对侍卫淡淡一挥龙袖:带走。
任凭杨严如何挣扎恳求,都没有任何心软。
在跨过门槛的瞬间,齐晟余光瞥到地上有道光芒一闪而过,他俯下身将发光的物件握在手里,发现正是一枚小巧的玉珏。
齐晟目光动了动,便悄无声息的将玉珏放在袖中,带着它一同离开了王府。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沉睡了多久,只感觉周遭很静很静,静的我连意识都恍恍惚惚;在无尽的黑暗中,远方闪烁着如点点红豆的灯火,似是晃了我的眼。
我一惊,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来。
周围的景象很熟悉,是广陵宫而非我现在所居的九王府;看着窗纸透进的皎洁月光,我渐渐回想起昏迷前都经历了什么,一颗心也慢慢浸入深海。
推开门走出去,不出意外的看到他纤细的身影。
他手持玉笛,正背对着我吹奏悠扬的乐曲;微风挑起他的衣袂和发丝,映衬着皎皎圆月,让他看上去恍若仙灵,仿佛下一秒就会腾云而起。
这样恬静美好的图景,这样飘逸闲雅的人,却莫名扰乱了我的心绪,让我在见到他的时候免不得心如乱麻;我定了定神,怀着复杂的心情从背后走近他,率先开口道:殿下,又见面了。
见你睡得甜,我就没吵你。
乐声停止,他转过身来对我温润一笑,望着夜空说: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姑娘这边一切都好吧?芃芃他们呢?……我无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近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若是跟他坦白,或许对他太残忍了;但若隐瞒到底,对他、对我自己又实在不公平……思来想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关于这些事,我先前已经瞒着他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如今说什么也不能再瞒下去了;更何况我若不告诉他,他将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这该有多么悲哀啊……正可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煎熬,不如现在就把窗户纸给捅破,也省得他今后朝思夜想。
殿下,其实……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必须要跟你讲清楚。
我心一横,一五一十的将刻意隐瞒的过往告知于他,从张芃芃主动提出要杀齐晟开始,一直到杨严来质问我结束;看着他震惊的脸色和眼底的哀伤,我既如释重负却也心痛不已。
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娘怎么不早点跟我商量?!他的反应跟我预想中一样激烈,即便他努力压制也难掩语调中隐隐的失控;这也难怪,不管多么从容淡定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很难继续维持。
若是我事先说了,殿下会任由我胡来吗?我淡淡地反问他:如今结果就摆在眼前了,殿下究竟在躲避什么?不……不可能的。
他闭上眼睛,如蝉翼的睫毛轻颤着:芃芃她不会背叛我,她怎么可能会背叛我!怎么不会!!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肯相信;其实我很清楚,与其说不肯相信,不如说是不愿面对;他不愿面对自己心中早已信了的事实,更不敢承认多年来的真心付出只是虚妄罢了……你知道吗……女人的心很小,小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存在。
我上前一步,把住他纤瘦的双肩,紧紧锁住他的目光:当一个女孩子心里没有你,你无论对她多么好,多么执着,她对你也只会有‘感激’二字!而感激,永远比不过爱意,永远只会是感激!……他微微别过头去躲避我的眼神,对于我的话则无法反驳;我顿了片刻,继续说:齐翰,你究竟是看不透,还是不想看透?张芃芃心中已经有了齐晟,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你根本就毫无胜算……那你呢?他忽然轻声开口打断我,嘴角泛着让我心神一颤的苦涩笑容,声音低的仿若蚊呐: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要替我试探芃芃的心意?为什么……就这样不好吗……齐翰……你,真的不明白吗?先前所有的情绪在心底翻涌不息,我藏不下去了,也不愿再隐藏,轻轻放开他的肩膀,我感觉自己声音里带了些颤意,怎么抑制都停不下来。
深吸几口气,我才终于鼓足勇气,无比清晰的说出我想了很久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也是我最大的秘密——我……喜欢你啊。
……!!!听到这句话,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满脸不可置信的静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脸来重新看着我,那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深邃和认真。
终于说出来了……我紧绷的身子有所放松,别过脸不敢去看他。
爱上一个人,真的不需要有多么复杂的道理,多么曲折的过往;就像我对他,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格外上心,对他的情绪变化格外敏感,会因为他的笑容而开怀,也会因为他轻轻皱起的眉头而担忧;直到我将张芃芃当做假想敌并产生莫名的敌意时,直到我因为她背叛他而愤怒不能自持时,直到我因为他执迷不悟自欺欺人而焦急心痛时,我才恍然惊觉——我也许是,爱上了这个少年吧?毫无道理的,毫无缘由的,或许只在一个瞬间,只因一个眼神,足矣。
一眼,万年。
就如飞蛾扑火,我就这样防不胜防的爱上了一个相隔千年时光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的交了真心;若非经历了这许多,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那个向来软弱的、需要靠哥哥保护的叶倾,居然会为了他而不顾一切,心甘情愿替他面对所有危险。
可是……可是……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另一个人啊……他痴情又专情,他怎会多看我一眼,怎会接受我的爱情……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愈渐模糊,那液体似火焰般灼痛了我的眼。
在我来得及反应前,一丝湿凉顺着脸颊慢慢滑落,却迟迟不肯随风离去;我心底苦涩一片,无法形容究竟有着怎样的感觉。
多想不再伪装不再逞强地痛快哭一场,但在他面前我却总是在坚持着那莫名其妙而可笑的倔强。
周围瞬间静了,静的只能听见泪珠滴在心尖的回响,遥远、空灵,却又无比清晰,伴随着那真真切切的痛感。
叶倾,不要哭啊,不要这样没出息啊……如果他不爱你,如果他未曾对你动过情,那么,为了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落的任何一滴泪,都是不值得;我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着。
他见我脸颊边悬挂了一滴摇摇欲坠的晶莹,眼里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竟像是有几分心疼和不忍;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尖缓慢而轻柔的向我的脸靠近。
就在他的手即将为我拂去眼泪的瞬间——宛如刻意逃避一般,泪珠毫无征兆的向地面落去,完美的与他错手而过;他动作顿时停住,眉眼间几不可察的轻颤了一瞬。
我愣住,他也如定格了一般;我泪眼婆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透着模糊的视线,我们静静凝望彼此,俱是无言。
半饷。
或许,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我努力勾了勾唇角,发现自己实在做不到如往常那般对他若无其事的微笑,可我至少还能保持最后一丝优雅,不让自己的离去太狼狈不堪;就在我回过身走向房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叶倾……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呢?我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
我加快脚步,在他的注视下仓皇进了门,也没注意到,他伫立于夜风渐起的庭院,眼神早已失了焦,不知落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