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承干宫早朝。
我一如既往在吴卓的陪同下,目不斜视的穿过跪迎一地的群臣,一步步登上通往承干宫龙椅的玉阶,然后在龙椅旁站定,对下面众位大臣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这条路我走了几个月,这套程序也早就习以为常;起初还有些紧张的我,现在早已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了。
以往我在承干宫,都是立于阶下的那个,现在反倒成了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人,这转变让我唏嘘了很久;不过如今的我虽是帝国最高掌权者,但终究没有帝王的头衔,所以那张椅子即便给我坐,我也是万万不敢坐的。
待众臣行过礼,我缓缓扫视大殿一圈,见到前天才从北境班师回朝的杨豫为首的几位老将,对他们和颜悦色地问询关照:诸位将军奔波数月,着实是辛苦了。
本王前日在接风宴上特意嘱咐,让各位好生休养几天,而这才不过一日各位怎么就匆忙上朝了?若是身子有什么不妥,岂不是本王的罪过?摄政王言重了。
贺良臣主动拱手道:臣等幸而不辱使命,如今北境诸事业已平定,新到官员陆续上岗治理,中央这边作为中枢尤为忙碌;臣等既已回朝,自是要继续为国效力、为殿下分忧,谈不上辛苦。
听着贺良臣这一番合情合理又充满诚意的话,我心里也舒坦了不少;我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地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有这么多肱骨大臣们在身边辅佐,的确能让我肩上的担子减轻许多。
本王上回派人送往北境的物资财宝,杨将军可确保它们送到各个部族手中了?我进入正题,开始询问公事:还有,对于本王许他们的承诺,他们可接受?禀摄政王,臣亲自督办,并无一丝差池。
杨豫出列上前一步,一边汇报一边让亲兵抬出个小木箱,打开并露出其中叠放齐整的大沓和书:正如殿下所言,原北漠许多部落并不想卷入纷争之中,他们宁愿要人民生活平安富足;是以,当臣按殿下吩咐将用以安抚的财宝物资发放下去并进行深谈时,部族领袖们感受到殿下宽仁之心,纷纷表示愿永远归顺我大夏,还当场签下了这些和书契约,请殿下过目。
很好。
我脸上浮现一丝自信满满的笑容,吩咐近侍将箱子抬到书房,等我下了朝再去检阅,然后继续对杨豫叮嘱道:不过,凡事都要留个心眼;为免节外生枝,还要劳烦将军时常派人盯着那些部族的动向,可别让他们暗中生了异心。
其实,收买人心的同时还特意留心监视的这个做法还是我跟齐晟学到的。
在齐晟身边耳濡目染两年多,他的行事作风,我多多少少掌握了些,如今自己用起来倒也信手拈来了。
殿下思虑周全,臣遵旨。
杨豫行了一礼,补充道:其实不仅如此,原本很多部落首领为表诚意,主动提出要送他们的千金入朝和亲,不过统统让张将军给回绝了。
张将军做的很对。
对于这个回答我并无意外,于公于私,张放都不会让那些女孩子们进入皇宫,毕竟齐晟如今不在了,她们的夫君根本就不存在;哪怕齐晟无恙,张放为女儿打算,也不会给她带进来一群外族的情敌。
说完北境那边的事,接下来陆续有大臣向我汇报其他事务,我一一给了指令和意见,就如往日那般;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我准备退了朝去歇一会儿:今日就先到这里,本王去书房看折子;众卿若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请见入宫。
殿下请留步!出乎我意料的,那些大臣竟出言将我拦下;我以为他们还有事情没请示完,便颇有耐心地问道:众卿可还有什么话说?请摄政王听老臣一言。
杨豫、贺良臣与张放这军中三巨头彼此相视一眼,随后同时出列,对我朗声禀道:古人云,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帝位空悬,先帝留下的直系后人里只剩殿下一人;为国本大计,还请摄政王殿下顺应天命继承大统,不使我大夏民心动荡、群龙无首!……!?!我一下子就懵了。
因为我对当皇帝不感兴趣,也完全没往那处想过,乍一听到这种话着实让我吃惊不小;然而还没等我缓过来,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只见下面群臣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所有人都同时撩袍跪下来,口中高喊着臣附议,一时间场面很是混乱。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顿时有点慌神,颇为无奈的说:此事事关重大,本王觉得不妥……殿下有何顾虑?没等我回绝完,殿外传来一声苍老却洪亮如钟鸣的嗓音;我急忙抬眸看向外面,听得内侍高声通传道——皇后娘娘驾到!中书令大人到!这这这……搞什么啊!张芃芃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有中书令宋老太爷,如果我没记错,他不是早就将大权交给同僚然后光荣退休了么?他怎么也来凑热闹啊!?皇帝爹爹当年还是太子时,当朝中书令,也就是如今的宋老太爷,就在朝中鞠躬尽瘁地辅佐他上位;后来他为长远计,主动让出职权,只冠了一个中书令的虚衔,从此在家安养。
虽然他退出权力中心多年,但他和宋氏一族余威仍在,于朝中也声望颇高,从没人敢小觑这位看似和蔼可亲的老人家;而我对于宋老太爷,更是怀有十二分的敬意,原因很简单——除了朝廷中书令这一身份以外,他同时还是南夏的国丈,当今太后宋澜若的父亲,更是阿九的外祖父!对于他的忽然出现,我是懵上加懵;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张芃芃和他已经前后脚步入承干宫;张芃芃对我行了个平礼以示问候,老人家则郑重地双膝落地,对我见以君臣之礼。
我可不敢受老人家如此大礼,顿时心跳如擂鼓,好在大脑还未死机,只是差点口不择言:外公……不,中书令大人,您怎么来这儿了?谁来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听到我的声音,宋老太爷缓缓直起腰身,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而是认真地对我说:对于诸位同僚所请之事,老臣也附议!我明白他指的是让我继位,但我实在不想答应,不光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有更深层的缘故;而那个缘由我偏偏没法解释,哪怕解释了也没人会信……本王真心认为不妥。
我定了定神,压低声线坚持说:皇兄虽落崖失踪,但一日未找到他,便一日不能确定他真的殡天;更何况当朝皇长子犹在,哪有本王嗣位的道理?即便要立新帝,也应由灏儿继承大统。
摄政王此言差矣。
让我再次感到意外的是,这回反驳我的竟然是张芃芃;她声线温柔,语中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灏儿还不到两岁,如何担当这家国重任?摄政王聪慧英明,想必也懂得主少国疑的道理吧?我朝以前也有过数起弟承兄位的先例,所以摄政王当然有资格继位。
这……她句句在理,我顿感头大,刚想再找点理由含糊过去,张芃芃却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直接截了我的话头:昨夜皇上曾入本宫梦来,他对本宫说,九弟是父皇在世时属意的储君人选,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兄弟;所以他要九弟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守护这难得统一的锦绣河山,以告慰大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点什么,却发现向来伶牙俐齿的自己竟无言以对。
这也太拼了吧,连托梦一说都搬出来了,不过她的话我不敢确定是真是假,毕竟我自己就算是灵异事件的亲历者;齐晟在梦中与张芃芃见面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这也无法说明他到底是生是死……我心绪愈发混乱,但始终有一点很清明,那就是现在绝对不能做如此重要的决定;开什么玩笑,皇帝是我想当想当就能当的么?想着我也不再跟他们废话,直接强行中断话题:无论如何,今日众卿所言事关重大,本王不能答应各位,还是等来日再从长计议吧。
摄政王……张芃芃不死心,还欲开口继续说些什么,被我似笑非笑地打断:皇嫂,过会儿下了朝,还请皇嫂移驾书房,本王有要事相商。
也好。
她踌躇一瞬,见我去意已决也不好强拦着,便主动退一步。
众臣见势头过去了,很有默契地齐声向我告退,我若无其事地从侧门离开承干宫,在经过吴卓身边时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在大部分官员陆续散去的那段时间,将宋老太爷和其他几位重臣暗中留下,随后召了轿辇,将他们一同送往御书房。
毕竟现在放眼天下,最合适是皇位继承人非齐翰莫属,他上位已是天下必然的大势所趋,所以小叶子你也别太慌。
不过其实我知道,你担心的是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张芃芃也是个明事理的,她促成阿九登基其实并无太多私心,要说有私心,也是仅跟齐灏有关。
毕竟对于她来说,其实齐晟是比天下更重要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她跟小叶子和阿九倒是有些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