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到了第七日,后妃宗亲们皆已散去,只剩下皇子们和少量位高权重的大臣继续守,人要比前几日稀疏了许多。
按照规矩,新皇在最靠近牌位的地方,身后左侧是赵王,右侧是我的位置,现在自然是空着的,再往后则是大臣们。
我以最快的速度匆忙赶到时,除了我的位置空着,其他的看上去都并无异常。
再定睛一看,鼎炉中的长香明显短了一截,我便知首轮的礼已经结束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深吸口气缓步走近,在门前三步远的地方撩起衣袍,端端正正的跪下,对着灵位的方向行个叩首礼,再直起腰身,双手置于膝上,恭敬的对先皇之灵告罪:儿臣来迟了,还望父皇在天有灵,宽恕儿臣无心之失。
为表认错和恭顺之意,我始终垂着头,心里不断自我安慰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小不忍则乱大谋冲动是魔鬼……不远处脚步声渐渐传来,我依旧没有抬头,不动声色的等人靠近,心却早已狂跳不止。
九弟可算来了。
齐晟不温不火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从中辨不出喜怒,但我却偏偏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朕还以为,九弟忘了规矩。
听听,这句句带刺的,看来他不整我一顿不会罢休。
我脑中飞速的转了几圈,想着最好的办法便是如他所愿,让他一口气整个痛快,否则以后还指不定怎么折腾我。
但是……架势也不能输啊!我把头压的更低了些,却忍不住出言回击:皇兄说笑了。
臣弟敢不敢忘,全看皇兄的。
这话一出口我登时就后悔了。
我一定是药劲儿还没过脑子秀逗了,居然敢跟齐晟顶嘴……话说,现在乖乖认怂,还来得及不?我只盼着风太大我说什么齐晟没听见啊没听见,只要他不故意为难,旁人自是不会多嘴;等结束后我再多跪上个把时辰以显诚意,应该就不了了之了。
但我不想找事,不代表事不来找我,更何况我的话本来就有引战的嫌疑。
这不,又静静的等了会儿,就听得齐晟开了口,颇有跟我没完的阵仗:九弟向来谨慎,想必事出有因?说吧,朕给你解释的机会。
……明。
知。
故。
问。
我感觉一股火气从丹田处直冲大脑,你自己设计坑我,反倒要来问我?还说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让我怎么解释?当着先皇灵位和重臣的面,说你给我下药,故意让我一睡不醒误了时辰?谁信啊?这种话能乱说吗!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错的,我吸取刚才冒失的教训,秉承沉默是金的原则,这次索性把嘴闭严实了,看你还能抓得出破绽?本来是揣着不说不错的主意,可他似乎是看透了我的打算,只是淡淡的一挥袖,语气悠闲的追着我不放,仿佛有耗不尽的耐心:何故不答朕的话?……好吧,他还真能抓得住破绽。
皇帝亲自追问,我要是还沉默以对,就等于刻意忽视他,那不是摆明了跟他作对么?这个罪名,我更担待不起。
既然他非要我说,那行,我就说他想听的话;大丈夫能屈能伸,该装孙子时要不拘小节嘛。
想到这里,我心理障碍减轻了不少,再度拱手对齐晟说:臣弟无言申辩。
是无言申辩,还是不屑申辩?他声线陡然转冷,隐隐的透出一股子凌厉,如刀剑刺向我;我心下一沉,我不开口他就逼我开口,而我无论回答什么话他都能挑出毛病,显然是铁了心要追究到底,难道他真不打算给我留丝毫余地?臣弟万万不敢!我适当的加重了语气,尽量诚恳的表示自己对他绝无任何不敬之意,并将主动权交到他手中:臣弟错在懈怠,自觉惶恐不安,但凭皇兄处置。
忐忑的等了足足十多秒,我感到头顶的无形威压似乎轻了点儿,估计齐晟对于当前的局势还算满意。
他转向一旁的司礼官,淡淡开口问道:此等过失,该当如何?关于因礼而起的赏罚,司礼官比刑部更有发言权。
按律……对方察言观色的看了看齐晟,发觉他神情依旧冷硬,显然不打算留情,便斟酌一下说:于先皇灵前懈怠乃大不敬,按律应重杖八十…………什么?!?他的话犹如五雷罩顶,把我彻底给轰傻了。
有没有搞错……会出人命的!别说是我,就算是齐翰本人,都未必捱得过这么重的刑。
我放在大腿上的手不经意攥紧了些,即便不断的强迫自己要镇定下来,可我心神已慌,竟不知该做什么来自救。
礼部尚书严涛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待我也一向礼遇有加,见我被齐晟捏在手里,心有不忍便壮着胆子规劝道:陛下三思。
丧期不宜动刑,况且先皇在天有灵,若知九殿下受此重责,必会心痛如割啊。
齐晟皱了皱眉,微微瞟了眼司礼官,意有所指的说:朕的手足若是受此苦楚,朕身为兄长,也会心痛如割的。
随即又靠近了我一些,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二人的音量对我说:九弟莫怕,朕自会保护你……他的话很轻柔,但我却明明白白的听出了其中另一层意思——我的小命就捏在他手心上,他有心网开一面,不过我也得有所表示,否则……罢了,不就是求饶么。
我求就是了。
……我张了张嘴,却在吐出第一个音节前下意识的咬住了唇;不知怎地,哪怕我心中一遍遍强迫自己、安慰自己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却依然无法遵从理智说出半句软话。
为什么,我明明没有错,凭什么非要低头?!我这里兀自挣扎,齐晟那边也完全不急。
他好整以暇的看了看计时的燃香,眼见还有一大截,便十分有耐心的跟我耗,一点一点消磨我的意志。
日头逐渐往西挪动,不久便在龙仪殿周围撒上层淡金色的光辉;齐晟和重臣们的视线就如那灼热的日光,直直的射向我,让我的自尊暴晒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齐翰,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应对……你会隐忍下来,乖乖俯首求饶么?想到他,我有些茫然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不……现在可不是逞能的时候。
不管什么缘由,错了便是错了,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保护好自己;和性命比起来,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想通这一点,我心理障碍轻了不少。
双手抵在额间,我再次微微俯下身,恭恭敬敬的说:臣弟有错,甘领任何责罚;但求皇兄顾念昔日情分,能宽宥臣弟这一回。
说完,我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脊背依然挺直。
好像心里有什么一直坚持的,在刹那间崩塌了。
既然九弟诚心认错,上苍有好生之德,朕便从轻发落。
齐晟万年不变的冰冷语调慢悠悠的传入我耳中,每个字都如锤子般敲在我心头:去偏殿跪十二个时辰,静心思过吧。
谢皇兄。
小命是保住了,接下来只要熬过这一天就好了。
对此,我竟然很可耻的暗松了口气。
殿下,这边请。
齐晟淡淡向身边瞟了一眼,他的贴身李侍卫会意,主动上前来扶起我,然后引着我朝偏殿方向走。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我深深看了一眼齐晟,那张与齐翰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变化,所有情绪藏的滴水不漏。
……算你狠。
这一局我认栽,不过我绝不会束手待毙;日后还长着,我们慢慢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