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体坐在厅堂中,穿了一件灰旧的袍子。
他过于削瘦,袍子松垮垮地裹在身上,手臂的地方空空荡荡。
也正是因为太过干瘦,他的脸上纵横分布着许多皱纹,双眼浑浊灰败,像是一节腐朽了大半的枯木,若不是还喘着气,旁人都要误会他的生死。
见有人来,他的头不自然地往旁边偏去,怎么,还想强逼着我开口不成。
晚辈不敢,晚辈只想要一个真相而已。
真相就这么重要?呵。
他的喉咙里咕哝出一声笑意,可能里面卡着痰,听起来便像是拉风箱一般。
他缓慢抬起头,看向苏九年,可是南琴的孩子。
听人提及自己的母亲,苏九年眼眶红了一圈,家母正是赵南琴。
绍兴朝定定瞧着,莫名感叹一声,你同你母亲很像……她如今可还好?家母数月之前已身亡,交代我一定要替赵家平反。
绍兴朝垂下头,枯枝般的手搭在扶手上,不断颤抖着,继而说了声,孩子,听我一句劝,好好过自己现在的日子。
就算是平反了,又能够怎样,死去的人又不会活过来。
回去吧,莫要再来这里了。
他的声音苍老低沉,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声轻叹,饱藏岁月的沧桑。
苏九年站在那里,脊背挺直,下颌抬起,眼神透亮,坚定而有执着,可赵家数十口冤魂不得安息,他们绝不愿背负这种骂名而活。
绍兴朝没有说话,苏九年还准备说什么的时,秦江春走到她前面拉了她一把,绍老爷子可愿详谈一番?在下淮阳侯秦江春。
祖父。
绍裴俟匆忙赶来,见屋子站着许多人,面色黑了一层,你们……绍兴朝打断他们的话,朝着秦江春说:你想谈什么?所有的人都被请了出去,包括苏九年在内。
绍裴俟刚刚才得知苏九年是赵家的后辈,面色复杂,抱歉。
真要是说起来,苏九年对赵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替赵家平反不过是谨记母亲遗愿,因而她还算是冷静的,知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绍裴俟年纪还小,同他没有多少干系。
这事怨不到你头上去。
我毕竟也是绍家人。
绍裴俟苦笑一声,其实若是你们不来的话,过不了几年我也要去找你。
苏九年向他投去疑问的眼神。
祖父他一直身体不好,也没剩下几年的奔头。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愧疚着,甚至患上了臆证。
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必窝在仓埠苟且偷生。
绍裴俟见她不解,淡声说:我的父母双亲曾经想替赵家平反,结果在去盛京的路上就出了事情,祖父怕同样的事情落到我头上。
我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何尝又不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头上?苏九年谈不上愧疚,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只让她觉得唏嘘不已,只一桩旧事就牵扯上这么多条人命。
绍裴俟倒是比她还要看开些,这是我们绍家人犯下的错,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们应该承受的代价。
苏九年便没有再说话,站在院子中一直等着,等到傍晚时分,秦江春才从里面走出来。
她上前两步,见男人递给她一个眼神,便什么都没有问下去,同秦三爷一同离开。
等到了客栈,她才出声,事情怎么样了,他可愿意替赵家平反。
他同意了,不过还是有个条件,他想亲自去赵家坟墓前祭拜。
秦江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手指轻敲,目光洛带别处,冷静思考着一些事情。
他同绍兴朝聊了许久,才知道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准备直接抽调暗卫过来,保证每一个人的人身安全。
到了盛京,那才有真正的一场硬仗要打。
苏九年后面又问了一些,秦江春捡了一些不怎么重要的说了,只让她准备好香烛纸钱,等两日之后便去赵家墓前。
赵家死得不光彩,因此当初也没有入赵家陵园,还是当时相数熟的官员在私下里凑了一些钱,偷偷找了郊外的一块地方将赵家人安葬下去。
后来赵南琴跟了苏安宴,手头上有了些可用的银子之后,又将赵家众人的坟墓修葺一会。
绍兴朝被绍裴俟扶着下了马车,一路上他都显得一场沉默,等到了墓前,他的步子就更加缓慢,走上几步就要拉着绍裴俟的手,缓上许久。
等看见墓碑上刻有赵屈黎三字时,他双腿一软,对着坟墓直接跪下来,老泪纵横。
他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一生浮沉,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
骤然见故人之墓,心酸愧疚皆有之。
最后一切都只化成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声,大人!兴朝过来看您了。
外人看着都是心酸,苏九年不适应这样的情景,拿了香烛纸钱挨个去各个坟墓前祭拜,秦江春也同她一同前往。
大周的祭拜很讲究礼数,后辈行全礼,来往世家行半礼,若是其他人前来祭拜,多数的不行礼或是半礼。
秦江春倒是跟着苏九年后面,行了全礼。
俞贵挑了挑眉头,同俞满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绍兴朝回去之后便病了一场,温大夫诊断,苏九年配药,治了几天才算好。
经次一遭,他像是突然想了明白,将苏九年和秦江春叫了过去,将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存的证据,都交给他们。
他哭得不成样子,边咳边喘着,合是我犯的错,就算是到了地下,我也无颜见赵大人。
苏九年知道他这般作态,无非是希望能够由她这个赵家后人亲口说出一声不计较。
可她却没有办法不计较,只在走出屋子前安慰一声,最起码,您愿意站出来还赵家一个公道,也偿还了一些当年犯下的错,不是吗?绍兴朝也明白她的态度,哭哭笑笑,是呀,我这只够得上赎罪而已。
当年真正被诬陷通敌叛国的是绍兴朝的儿子,绍兴朝为了保全邵家,才同意康平长公主提出的条件,将所有罪责推到赵屈黎的头上。
这样的事过于缺德,他后半辈子都寝食难安,窝在这仓埠一隅,恨不得所有人都将他忘记。
可所有的冤屈不容忘却,哪怕黑暗笼罩太久,终有一天都将迎来光明。
因为人数众多,他们回盛京的消息也不是什么隐秘,很快就送到有心人的手中。
康平长公主听着手下人的汇报,靠在引枕上温温柔柔地笑着:我这些年倦怠些,也没有去管,绍家人还没有死绝呢。
艾雁最怕她这样说话,头皮根子都是发麻的,还活着呢,外面的人传来话,说是…说是淮阳侯亲自去接他们到盛京来,为了多年前的事情。
淮阳侯?秦家那小子,哎呀,那可是不错的后生,前途无量,怎么就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听说是为了个丫鬟,那个丫鬟是赵家的后人。
呵,还有漏网之鱼了。
康平公主的笑收敛起来,嘴角慢慢垂下。
她五官深邃,眼窝深陷下去,年轻时美艳逼人,现在只让旁人觉得阴森可怖。
偏她说话时又是温柔的,一把吴侬软语听得别人心底发寒,原本该死掉的人怎么能活着,这样得道理你为什么不明白。
一行人到盛京之后,秦江春并没有将邵家祖孙安置在淮阳侯府,而让他们去另一处别院当中,派了侍卫多加守卫,等着去漠北调查的人回来,便一起去宫中觐见。
晴夏也跟着过来,温大夫所以说性子怪异,说话难听些,可医术却是没话说。
她受了几次非人的折磨,脸上好了很多,虽没有恢复到之前的光滑白净,但是疤痕变浅了很多,让人看到希望。
我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想来问问你。
她将苏九年拉到门后,轻声说。
她如今戴着一层轻纱,眼睛人就是清澈灵动,藏着羞怯。
苏九年隐约能猜到她想说些什么,拉着她的手凑到面前,轻声问:可是绍公子同你说了什么,该不会是向你表明心意了吧?还没开口便被人猜出了来意,晴夏一阵羞恼,拿着手指头戳她的脑袋,你怎么事情都猜得到?苏九年只是笑,我觉得绍裴俟人还挺好的,不过还可以多观察一会儿。
她笑起来很好看,细眉弯弯,杏眼亮晶晶的,如同浮着碎金,肤色白皙无瑕,又透着点粉,像是一件被匠人精心雕磨出来的瓷器。
晴夏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我们自幼关系亲近,也就不瞒你。
我知道绍公子人好,从他救起我的那一刻,我便想着这辈子当牛做马的报答他。
可你也知道,我原先只是个丫鬟,文不懂武不会,就是针线活还可以,可针线活哪个女儿家不会?别说我现在是这副模样,就算是容颜完好的时候,我也是配不上他。
倘若真的有这机缘,同他修成了一世夫妻,相处个十几二十年,等感情倦怠,这一桩一件都成了要命的事情。
我没奢望过什么,可若是东西拥有过又失去,那才是顶难受的。
苏九年一向觉得晴夏大大咧咧,有什么烦心事转眼就忘了,心大得很,也是才知道她比一般人都活着清醒。
不过听着这话的意思,是她准备拒了绍裴俟?那你是怎么个打算?打算是回绝他?嗯。
晴夏一双眼睛里写满纠结,我脑子里乱的很,不知道怎样向他开口。
你是真的对他没有意思,还是?说不清楚,这些不是什么重要的。
晴夏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双手叠放于小腹前,我不想到了那撕破脸的时候,往日情分磨得干净,他反而过来怨我。
苏九年莫名想到自己的处境,当初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
若不是后来走投无路,逼着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怕是也不会同三爷走到今天。
她也不知道日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在此刻,她是不悔的,也很庆幸生命中曾经出现这么一个人,在她深陷泥泞时,肯伸出手拉她一把。
而她能做的,便是去努力,终将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和三爷并肩而立的人。
可这些话不大能用来劝说晴夏,因为她也不能保证,绍裴俟是否真的能够待她始终如一。
不过她也不想晴夏错过这么好的姻缘,劝说了一句,再观察看看吧,万一他真的就是那个对的人,能够对你始终如一呢。
每个人只能活一次,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想你日后后悔了。
晴夏没有吭声,只低着头安静地坐着一遍,至于有没有将话给听见去,苏九年也不知道。
他们将绍家祖孙和晴夏安置好后,便告辞了。
从那夜之后,秦江春同小姑娘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说不上生疏,两个人之间多了几分尴尬。
秦江春想想自己周围人哄女子时,多是带着她们去买一些珠宝首饰。
正好他见小姑娘整日里都穿得素净,也没有两件像样的首饰,因此在路过一家首饰店时,让车夫停了下来。
爷,你这是?苏九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转过头疑惑地看向男人。
想带你选几样首饰。
秦江春掩唇咳嗽了两声,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吗?苏九年听他话的意思,心上有些难受,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声,三爷可是用这哄过旁人,所以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