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琴声忽断,墨姿看过古旧的沁风坊竖牌,心读门上对联:沁人神心楼有琴乐扬百里,掩世耳目山居魂药寐九州。
横幅:愚人自娱。
掩世、魂药、寐九州,滕洛将自己与柏原对立公示与众。
最精彩的是愚人二字,既有愚弄世人之意,又指自己和柏原皆是愚人,讽刺意味十足。
自嘲愚人,墨姿双目一暗。
失踪这万年里滕洛应是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不然她不会怀疑己身坚守是否值得?一袭血红影闪出沁风坊,看金凤纹白衣男子,清泠凤目发却不卷,瞳孔微荡,不能确定所想闭目感知同越界规则之力,双目紧蹙,没有变化。
聚灵至慧目,再观本座,当前情况未分明,他抵达同越界便自封了天刑古神血脉,捋直一头卷发。
现在的钟晓在外人眼,就是一普普通通的修士。
闻言,立时照做聚灵到慧目,男子凤目卷发眉心金桐花的影像呈于识海。
血红衣立时拱手行礼:滕洛冒犯,还请大人包涵,龙目蒙雾,语带凝噎。
无事,钟晓知她苦:是本座来得太晚,让你久等了。
滕洛连连摇首,紧抿红唇,强忍着不让泪流下。
卧龙眉配游龙眼,原该显英气,但滕洛鼻相精巧,又是樱桃嘴,样貌大气却不乏婉约。
墨姿看她额上牛角已折,心里酸涩不已。
她囚牛血脉浓厚,却长不出牛角,这意味着已死过一回。
现在的肉身,是囚牛血精重新凝炼而成。
请两位入沁风坊三楼琴房,滕洛压下激荡的心绪,嘭的一声跪地:尧日大人,轲来界滕氏族洛女有事要禀。
此方山高,可眺望千里。
钟晓站在窗棂边,俯瞰冥幽城:你起来吧,本座已去过轲来。
闻言,滕洛情绪再次决堤,抬眸望窗边人,嘴张张合合想问却又不敢问。
墨姿不含糊,先叫她安心:自你失踪后,滕氏族行事变得更为低调,不再插手旁族事。
这回轲来大变,四大家折三,唯滕氏族无恙,就是……就是什么?滕洛急问,龙目盯着黑衣女子。
你的徒弟子然在寻你踪迹时,遭了柏氏梓娜暗算,被种赤阳火于丹田。
他不得已下自封在冰辽窟。
不过白灵要赎罪,定会助他拔除赤阳火种。
滕洛哭笑: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手捂心头,天道不欺她,转眼再看那位大人。
违天规者,必遭天刑,她所坚守的道义没有被辜负。
尧日大人,您既降临过轲来,想必是清楚轲来盛运的怪异了。
洛女现与您说我是如何流落到同越界的。
钟晓转过身,面向她:盛海是柏因的身死之地,柏因的遗府就藏在盛海海底的柏木林。
你会赴盛海论道,不是因上缘骈洲周氏族强势,而是为了寻柏因遗府一探究竟。
是,滕洛心中生戾气:轲来盛运,滕氏族历代老祖都以为是在凝隐神之脉。
直至我父一场顿悟,在安骅岭南向万里凤翼山渡飞升劫时,偶然发现安骅岭有混灵树。
而混灵树下白鹿麟无妖丹,他恍然大悟,轲来盛运是祸非福。
我父渡劫大伤,直至飞升前不能大动,只得留言予我,一定要劈开安骅岭,放走白泽运丹。
可安骅岭乃是白氏族地,白氏运道强势,我根本动不了,千方百计才得潜入见到白鹿麟。
与白鹿麟一番长谈,她情陷柏因,明知在铸大错却不愿悔改。
我无奈之下只能从根上查起。
柏因,在轲来让万千人称颂的医修,虽死但荣光在。
盛海论道,我确实是冲着柏因遗府去的。
周、苗、白三家渡劫,因我潜入安骅岭规劝白灵,他们不会让我活。
我心知肚明,支开了子然,命滕氏族三十一渡劫全数归族地静闭悟道,然后孤身前往盛海。
果然如预料一般,周、苗、白三家发难于我,我独斗十三渡劫,知不敌,引人到盛海海底柏木林。
渡劫大斗,翻江倒海。
因灵力紊乱,空间扭曲,我有幸入了柏因遗府,虽然遗府是空的,但府内有柏因遗像。
三家渡劫追来,我大伤,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丢出一盒极品轰天,不想却炸开了一道海底裂缝。
我穿过裂缝入了虚空,灵力枯竭,肉身被虚空罡风剐了又剐,终在还剩一口气时引动囚牛血精,一头撞向临近的界面……魂醒来已是千年后,那时肉身早腐烂成泥肥,不过囚牛血精还活跃。
用了千年,我凝成肉身入世……当我第一次遇见柏原时,愣了半天,他和柏因遗像一模一样……又在同越界行走四千年,我终于推演出轲来的盛运是为什了,那时我的修为也恢复到了巅峰。
再入冥幽城,几经生死才得霸占一山,建沁风坊,创清魂曲,与柏原敌对。
我以为我会死在同越界,等不到……等不到天刑降临。
为何要这么说?墨姿疑惑,揽月却清楚,尹志雅凡人一世,滕洛就没等来天刑。
钟晓已经感知到了:冥幽城南向万里是千岁森林,千岁森林东临隋文山,隋文山中有一仙凡隔绝结界。
千岁森林里妖气紊乱,不出三年妖兽必动乱。
不过你多想了,千岁森林妖兽动乱与柏原无关。
滕洛神情寒冽:但这却是柏氏渴望的。
两万年前千岁森林妖兽动乱,修仙界阻断不及,叫妖兽穿过了隔绝结界,闯入了俗世,踏平了一小国,伤了近百万凡人。
魂阴宗柏氏族耗尽心血,用十万年造冥幽城是为何?现冥幽城已建成,只差亡魂。
两万年前,妖兽能闯入凡尘,洛女不信魂阴宗无过。
魂阴宗就竖在阴善山脉上,阴善山脉距离千岁森林仅仅三万里,其间还没有什么险地。
尧日大人,您说百万凡人的命是丧在谁之手?魂阴宗淡看妖兽祸乱凡间,后来救世得莫大功德。
这样的好事,柏氏族难道不想再来一回?钟晓微扬唇角:确实,只这一次,功德还是其次,柏原想的是救世驱怨后,亡魂勾动冥界之门。
他引导冥界之门落地冥幽城。
凡人见识短浅,不知修仙界险恶,看不透柏氏族丑陋恶毒,还歌颂柏……语突然凝住,滕洛龙目大睁,迟迟才再出声:您只说柏原?墨姿转眼看在笑的丈夫,回滕洛话:对,柏原。
魂阴宗的开山老祖柏闻也是柏原,他与柏因都是上界……某一位的分.身。
你力绵薄,斗不过他。
某一位的分.身?滕洛惊悚,将所查到的事结合推测,知能叫尧日大人这般谨慎的必是九天之上的圣仙,心顿时沉入万丈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不通。
百万凡人的命啊!真能当蝼蚁看之?右手一翻,一只墨玉盒浮在掌上。
钟晓指轻轻一拨,玉盒飞向滕洛。
盒中是两根真龙骨,骨里藏有真龙血。
你炼化了,可将虚基夯实。
根基恢复完好,仙途便会延续。
你回去轲来吧,这里本座接管。
你大可安心,老账新账,本座会一同与魂阴宗清算。
啪哒,泪滴落打在地上。
滕洛看着飘在她眼前的墨玉盒,心揪得紧紧。
她乃龙长子囚牛半妖后裔,一命两副身。
当年大伤,半妖肉身没了,现在这副肉身再长不出牛角,虽修为恢复巅峰,但根基却是虚的,此生无望飞升。
她生来天资卓绝,不能飞升,心已死,活着便只求能完成父亲之命,救得轲来,如此也算是不负囚牛血脉。
现在……抽泣着,滕洛的心怦然跳动,咧嘴笑开,龙目渐渐晶亮,脑中浮现一人,仿佛听到他在唤洛洛师父。
回去吧,她做的已经够了,剩下的自有他来处理。
平缓了情绪,滕洛叩首:尧日大人再造之恩,洛女没齿难忘,三磕头后接了墨玉盒,起身又朝墨姿一拱手,后挥袖收了琴台上的九弦牛头琴,神念一动,幻成白衣男子样退出沁风坊。
走至窗棂边,目送滕洛离开冥幽城。
墨姿放出在桐花仙府里急得乱蹦跶的墨小白,冥幽城下铺满了阴夕石,正好便宜她。
幽冥白犬,最爱食阴夕石。
墨小白瞅了瞅主人和二主子,见两位没话,汪汪两声。
钟晓会意,丢了一把空介石储物小件给狗子:去吧。
收好空介石小件,小白后腿一蹬,跳起穿窗棂而出,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刨地。
钟晓弯唇,放九凤琴于琴台上。
琴音再起,沁风坊喧嚣如故。
他牵妻子瞬闪下山,往西边天际:我们去瞧瞧冥幽城的桥与冥界的奈何桥有何不同?还有桥下的河,是不是同忘川河一般,能洗魂?好,墨姿让乾元神珠留意着墨小白,眼观道上来往行人。
揽月看着乾元神珠,神情哀伤:吾才是墨墨身边第一人,她怎么可以把要事交代给你?留意墨小白算是要事?反正不是小事,揽月眼泪下来了:吾难道要失宠?你什么时候得宠过?乾元神珠将墨小白那方的情境呈现:不愧是神兽,幽冥白犬刨起地比遁地鼠还利索,才一会的工夫,就吃上阴夕石了。
见小白犬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扒拉,开始估算,按它这么吃法,大概很快就能渡劫开障目了。
墨小白还真会找地,沁风坊山地的背阴处刨了一洞入地下,一点土都不往外扔。
揽月鼓着腮:它当然厉害了,尧日大人都给它捏了多少年的骨了?还见天的享天地规则之力和七彩神光。
也就她倒霉,一开始便招了尧日大人的眼。
想想气又来,肉手拍打乾元神珠,都是这老东西害的。
他不吸她功德,她也不会离开墨墨去追他。
歹命啊!道路弯弯曲曲,越往西路上行人越密集。
看清桥,墨姿不禁嗤笑:那桥上竟有卖汤的,用心神唤揽月,快瞅瞅,桥上卖汤的姑娘像不像样儿?见到在桥上搔首弄姿的粉衣姑娘,揽月气得浑身冒青烟:她卖汤还是卖弄风.骚?太气人了,冥界奈何桥上的阴使万世盛名全毁了,舀勺汤还掩嘴笑,她该去泓罗城极乐界待着呜呜……到了桥下,钟晓驻足,望向桥下长河:忘忧河?河水虽不是忘川水,尚不达洗魂,但却能锻骨,文水。
墨姿凝目:此文水还不普通,同了轲来文水小界中的文水。
水中富含金灵,但效用十分温和。
因地下阴夕石,河底的水被冥阴元力和月华之精侵染,看泡在河里的修士面部轻松,便知是十分惬意,净魂之效不明显,可确已具备了。
谁能说长久之后这里不会成另一条忘川河?三生醉梦,一杯五十极品灵石。
小哥要来几杯?桥上姑娘的生意极为兴荣,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浓浓。
三生醉梦,墨姿莞尔:三白汤是洗净三魂七魄中的前尘,三生醉梦却是叫人梦三生,扭头看夫君,我们要上桥吗?不用了,钟晓牵墨姿往回:看血脉,桥上人是出自上界慈壹仙山安氏,冥元体,修为已达渡劫,修的是《阴冥涧》。
墨姿撇嘴:那不是《阴冥涧》修至大成,便可出入冥界?对,钟晓敛目,眼底深邃。
一路沉默,回到沁风坊,琴音袅袅还在继续。
上了三楼琴房,取天刑神印出来,输入明光,将此刻心境封入其中,命神印传达予尘微。
拿定主意了?墨姿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九凤琴上,泛着莹白光的玉指轻拨琴弦。
钟晓收回神印,看向妻子:暂时按兵不动,待冥界之门当真误把冥幽城认作冥界,尘微一家三口便会现身。
到时柏原就藏不住了,如此尘微在发落了柏原和魂阴宗后,就可大张旗鼓对上柏怀。
听到此,墨姿已明白丈夫意欲如何了,不禁挑眉:你一直在暗?嗯。
看同越界一切如常,便知柏怀不晓轲来事。
钟晓手锤背脊,意思明了:我抢了将兮的魔神本源,现不知拱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垂死挣扎。
见他愁眉苦脸装虚弱样,墨姿终于晓得孽帝是怎么输的了:看冥幽城,你是确定柏怀与慈壹仙山有勾结,所以打算让韩尘微一家主动出击,和柏怀纠缠。
让上界一些心中存孽的势力以为天刑分.身乏术,少了忌惮大动起来。
如此日后收网时,方能一网打尽。
好算计!天刑对上柏怀,既麻痹了一些人,又牵制住了柏怀。
另还有三仙帝,个个手眼通天,管控范围之内,生乱象,下手绝对狠辣。
揽月听得心颤颤,她说什么来着?尧日大人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柏怀万想不到为骗白灵,让分.身柏因死,会成为他的致命伤。
墨姿笑问:你暂时不打算诛柏怀?嗯,慈壹仙山的问题不止在柏怀,还有魔族,钟晓握住妻子的右手,拨琴弦。
魔族?墨姿诧异。
对,你先修炼,等飞升后见到安玉灿就清楚了,钟晓不欲多说:因为有魔族掺和在其中,所以现在还不是对柏怀行刑的时候,他受困于魔神本源,实力仅存五分,暂不能露面,但待你完全炼化魔神珠,柏怀就没用了。
见他不多谈,墨姿没再追问:那千岁森林的妖兽动乱呢?钟晓凤目一沉:这个我不能出手,但你可以。
我?墨姿想自己目前的修为,苦笑道:承您高看。
不要自谦,钟晓言:柏怀为造冥幽城是下足工夫了,铺在地下的阴夕石颗颗都是佳品。
墨小白敞开吃,用不了三年便可开障目。
开障目要渡雷劫,到时让它穿过隋文山隔绝结界去世俗渡。
幽冥白犬是神兽,雷劫具神威,会压得那些妖兽自觉退回修仙界。
原是要这般,墨姿轻眨眼:隋文山结界那头是不是没有人烟?两万年前的那场大祸之后,千里之内就少有人烟了,钟晓双目清冷:我倒要看看妖兽动乱伤不到凡人后,柏原敢不敢插手凡人事,引战乱。
墨姿轻嗤:不一定要引战乱,你忘了修仙界也有凡人。
没忘,能活在修仙界的凡人早练成精了,钟晓闪身到对面,抱住妻子:我们等着吧。
……………………九天之上天刑神殿,韩尘微收到传信,呆坐在宝座上好一会才回过神,复又从头将信细读一遍:这柏怀是那个药帝柏怀?他胆子挺大,造冥神,怎么想得出来的?娘,凤沐涵抱着头顶五只小揪揪的小菩走进大殿,轻轻摇晃:你看我这样子是在干什么?韩尘微瞥了一眼姑娘:我跟你说,胖涵,咱们家家产就这么点,真的没必要分成几分,你一人继承不好吗?凤沐涵晃着小菩踱到她娘身边:你和爹年纪轻轻,我看不到继承家产那一天,所以你们还是努努力,给我生个小弟小妹。
这个实际点。
韩尘微将自己的神印丢给闺女:现在没空,钟晓老祖在下界遇见件奇事,你娘我很快就要奔走三千世界,伸手捏了捏小菩的肉脸,你实在眼馋,就领小菩玩耍。
小菩和我是共生,凤沐涵看完老祖传信,瘪嘴摇头:又一个高高在上,却早早就活腻了。
谁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韩尘微抱过小菩亲了亲:胖涵,娘真怕生个像二胖那样的儿子,想想都糟心,瞧瞧他,找媳妇找了都多少年了,连个影都没有。
凤沐涵装作没听见:柏怀也倒霉,干傻事竟被钟晓老祖遇着,双手抱臂,指腹捻着神印上的桐花纹,不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钟晓老祖是不会让他死的。
确实,这么一看,韩尘微忽觉自己还是有点心慈,每回行刑都丝毫不迂回。
娘,你说柏怀完了,那一席仙帝之位?肯定不会是你师公,韩尘微太清楚他师父了,真要叫他封了仙帝,那上界得有多少矿要进他兜里,除非天道……伸手向小菩,来,给娘一根绝神草心。
小胖娃娃很听话,乖巧地翻出一根草心放到她掌心。
韩尘微把草心往嘴里一丢,压在舌下:除非他是天道亲儿子,受封仙帝,继承家产。
凤沐涵摆摆手:娘,你别胡说,我师公那长相……对呀,天地尽在天道眼,天道眼睛肯定不小,韩尘微心情没了之前的不快,捋着柏怀妄图造冥神之事:胖涵,你带小菩先一步降临同越界,不要去打搅钟晓老祖,盯着世俗。
以防有些仙丧尽天良,挑战乱祸害无辜凡人。
有事做,凤沐涵立马收起玩闹之心:好。
小菩化作菩藤藏入她的玉冠中。
韩尘微下了宝座:我和你爹去一趟天衍宗。
按钟晓老祖的计划走,他们一家三口在公然与柏怀对上后,将有很长一段时日不会在上界。
而上界哪都可以乱,唯神魔之眼乱不得。
得请凤沐世遗老祖挪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