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华国际很大, 警戒线拉在街道边,离入口一号门有一段距离,西城特警联合交警封锁了整条长鸣路。
人群疏散后, 混乱渐渐归于沉寂, 商场里安静得像歇业。
警戒线外有不少记者,各大报社和新闻工作者都来了,纷纷做出了简短的报道, 紧张又迫切, 想知道里面的情况。
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住,秋天似乎突如其来,清风路过, 带了凉意。
商场一楼大厅中央, 穿着校服的少年抱着一捆炸弹坐在地上, 周围摆了一圈炸弹,书包扔在一边,控制炸弹爆炸的按钮在他手里。
眼睛里阴沉暗淡,仿佛能看到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贺焰带队搜查各楼层炸弹,进行排爆拆除,陆近沉负责和大厅里的少年迂回。
见他过来,少年警惕地抬眼,陆近沉立马停下脚步:我不过去, 你别按。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用劝我。
少年不紧不慢的开口, 声音有些虚浮,就算你们拆了其他地方的炸弹, 我周围这一圈也够了。
看了眼他身上的校服, 陆近沉问:你还只是学生,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少年这下不看他了,看向外面,像在找什么:出这么大的事,没有记者来吗?陆近沉正欲说什么,少年直接打断他:我不跟你说,我跟记者说。
说着,又补充道,有良心的记者。
少年的状态不对,好像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下一秒就会按下按钮。
抿了下嘴角,陆近沉只能先答应他:行。
警戒线外一堆记者,话筒上清清楚楚地标着单位名称,陆近沉刚走出去,记者乌泱泱地涌了过来,举着话筒要采访他。
耳边顿时掀起一阵聒噪。
安静!抬手制止,陆近沉有些头疼,我先说明情况,商场里炸弹数量未知,现在需要一个头脑清晰不怕死会聊天的记者,你们谁跟我进去?……一瞬间鸦雀无声。
单是不怕死这个点,就足以劝退所有人。
炸弹数量未知,风险很大,可能会危及生命,谁敢进去,这不是送死么。
警戒线被拉动,扬起又落下。
我跟你去。
声音不轻不重,除了利落,听不出别的情绪。
沈青黛不紧不慢地卷着话筒线,塞进乔芊子的手里,在对方一脸紧张地拽住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再度开口,我做过战地记者,在场应该没有人比我够格。
不是,沈——诶,沈——陆近沉和乔、黄二人都没来得及阻止沈青黛,她拿走黄鹤手里的相机和手麦,提步朝里走,头也不回。
磨了磨牙,陆近沉只好跟上。
白色灯光打在白瓷地板,整个商场大厅宽敞透亮。
沈青黛一步一步,走到最中央。
颓丧的少年坐在地上,听到声音便抬起头。
他周围一圈炸弹,怀里抱了个大的,身后甚至是没来得及拆完的某个活动舞台。
安静,孤僻,周遭一圈光亮都照不进他的眼眸。
他没有挟持任何人,也没有阻止任何人逃离。
他挟持的是他自己。
当着少年的面调整好相机摆在一边,手麦亮起红灯,被沈青黛放在地上。
随后她摘了颈间的工作证,轻轻扔过去,证件稳稳当当地停在少年的腿边。
少年低头,仔细看着工作证,出口的声音很轻,几乎要飘起来:沈青黛。
他抬头,你是电视台的记者。
说着又看了眼旁边的相机,是直播吗?闻言,沈青黛歪头看他:不想上电视?那我关了。
不用。
少年制止,这样就很好。
和那些激动的嫌疑人不同,他阴郁低沉,像外面的天气,山雨欲来。
也像放任自己溺水的人,连最后一口可能存在的呼吸都放弃了。
凝眸几秒,沈青黛面朝着少年,盘腿坐下:我们聊聊天吧。
察觉到少年紧了几分力道的指关节,她笑了下,放心,我从来不劝谁。
半晌,她才听到少年不轻不重的一声嗯,很快散在空气里。
视线在少年的校服停留几秒,沈青黛还真就一副唠家常的语气:你今年多大了?少年的表情松动了几分:十七。
沈青黛点头:今天周日,穿了校服背了书包,是准备去上晚修的吧。
怎么半路跑来炸商场了?她语速很慢,语气很轻,没有任何说教的意味,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反而像是对他的行为感到新奇。
少年干裂的唇微微颤抖:我爸死在这栋楼里,他们根本没有安全措施,相互推卸责任,给报社好处压着所有新闻,他们就是一群无良恶臭的商人!我没办法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每次路过这栋楼我都好难受,我要炸了这里!虽然声音很弱,用词也乱七八糟,但沈青黛捋清了缘由。
他的父亲在修建这栋商场的时候,由于甲方没有做好安全措施,导致他的父亲坠楼离世。
排查拆除所有炸弹,贺焰穿过商场二层走廊,指尖若有似无地敲在栏杆上,随意一瞥,倏然凝眸。
眉间紧蹙,黑色面罩下的表情沉了下来。
贺焰抬手点了下耳机,语气不悦:谁让她进来的。
几秒寂静后,陆近沉清了清嗓子:……我没拦住。
少年周围一圈炸弹,不是定时炸弹,按钮在他手里。
眯了眯眼,贺焰的视线落在沈青黛身上。
她神情轻松,仿佛不是在爆炸案现场,而是什么民间访谈。
你才十七岁。
他听到她说。
少年突兀地笑了声:是啊,我才十七岁,我没有爸爸了。
蓦地。
沈青黛瞳孔微缩,心沉了沉。
像是一颗玻璃珠掉进池水里,清脆一声,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贺焰以为沈青黛是受小孩这句话感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抚。
却不想,过了几秒,她轻吸一口气,声音平稳,克制着情绪。
我比你大十岁。
她笔直地看着少年,两年前,我也没有爸爸了。
整个商场都很安静,亮着灯的手麦放在她身前的地面。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不轻不重,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贺焰眉间一紧,深邃的眼眸卷起一层又一层情绪。
原来他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也没有听她和她的家人提过,是因为已经不在人世。
他想起郭阿姨那晚同他说的话。
她经历了大部分孩子不能经历的痛苦,指的是父亲在她正年轻的时候离世?你妈妈呢?感觉到对面少年的惊异,沈青黛略过自己的事,继续问他。
少年眼里的色彩又暗了下去:跑了。
她嫌我拖油瓶,过不下去,早跑了。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我爷爷。
爷爷今天去做什么了?他给出的每一个回答,沈青黛都会顺着聊下去,果然越聊越深,问出了关键。
捏着引爆按钮的手指动了动,少年的神情有几秒恍惚。
半晌,沈青黛才听到他的声音:他去拉货了。
有留恋就还有余地。
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沈青黛语气温和:爷爷年纪也大了吧,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应该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孙子。
少年垂头沉默,抠了抠按钮边缘,已经松懈了很多。
事情的经过我了解了,电视也直播出去了,网络应该铺天盖地都是这件事。
有关部门会介入调查,你的父亲会得到交代。
沈青黛说,我说了不劝你,就一定不会劝你。
所以,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什么游戏?很简单的选择题。
沈青黛拍了拍手心里的灰尘,起身,炸了这栋楼,我和这些特警陪你。
或者,放下按钮走出来,你和爷爷好好生活。
少年仰头看着她,原本不屑的神情在她坚定的眼神中,慢慢变得犹豫起来。
他放不下爷爷,爷爷对他那么好,他竟然,只想着自己的感受。
楼上的贺焰眼眸低垂,视线始终只落在沈青黛的身上。
她好像在发光。
通明的灯光算不上光,她才是光。
很久之前,落日余晖里的侧影也如同这般,她似乎同他有着相似的信仰和使命感。
犹豫再三,少年终究是放下了手里的按钮,学着沈青黛朝他扔工作证那样,将按钮放在地上,用力一推,滑过去。
按钮停在沈青黛的脚边,他走出了炸弹的包围圈。
在一群特警涌上去将他控制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挣扎。
是坦然,是释怀。
沈青黛抬手关了相机,便听到少年叫她。
姐姐。
她回头。
你不怕我真的按下去吗?他问的真诚,你不怕真相曝光,那些资本报复吗?沈青黛朝他笑了下,语气坚定又洒脱:只活一次的人生,有什么可怕的。
对她而言,生活再遭,也遭不过三年前度过的整整一年。
似被感染,少年轻扯嘴角,笑了下:谢谢。
收回视线,沈青黛越过人群上前,想拿回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工作证。
正欲弯腰,有人比她抢先。
顿了下,她顺势抬眼看去。
贺焰扯下面罩,脸色并不好看。
沈青黛一时不知道锅底和煤炭,哪个更适合形容他的脸色。
能耐了。
贺焰沉声道,白哄你了?你什么时候……沈青黛下意识反驳,却在脑子里霎时现出那句乖,听话时,闭了嘴。
他当时的语气,的确是在哄她。
舔了舔唇,沈青黛撇开这个话题,向他伸手要工作证:给我吧。
下一秒便被贺焰握住了手腕,拉着她朝卫生间走去。
你没感觉?眉头紧锁,贺焰把工作证放在台子上,握着沈青黛手腕伸到水龙头下方。
沈青黛者才注意到,左手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划到了,伤口冒着鲜血,还有一些细碎的渣。
看起来,好像是铁锈。
清水冲到伤口上,贺焰把她手上的污渍弄干净。
嘶。
吸了口凉气,她皱了下眉,手指微屈,往后缩了下,却被贺焰紧紧禁锢住。
疼?贺焰停了手上的动作,看她,痛觉神经不是不敏感?沈青黛手上那点疼和不畅快,全放在嘴上了:这么搓你你试试?贺焰:疼才长记性。
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气氛斗转直下。
沈青黛没吭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在他伸手拿纸的时候忍不住问:你生什么气?贺焰托着她的手,拿纸巾一点一点沾着伤口旁边的水:知道我在生气,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上轻柔的动作,抚平了她心里那点残存无几的不愉悦,她难得缓和下来,耐心的问:那你在气什么?你说呢?扔掉纸巾,贺焰抬眸看她。
猝不及防迎上他的视线,沈青黛微怔。
他眼底呼之欲出的情绪,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深情缱绻,似风卷着云。
几秒,他先移开视线,我怕你出事,但你不听话。
心头没由来的一哽,沈青黛说不出话。
她原本只是觉得他在钓她,但他有必要这么真情实感么。
让她有种……他似乎在爱她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沈青黛:这个错觉让我害怕贺焰:不是错觉!沈青黛:……更害怕了-感谢在2022-05-02 15:30:14~2022-05-03 15:3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光、柒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