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吕曹华气恼, 冯婉娘是他这一生洗不净的耻辱。
他用了十八年,极力将她掩埋,不想今日竟又被揭开。
强压着不平, 跪地拱手向殿上。
皇上,太和殿是议政的地方, 何等庄严?楚大人却因与臣政见不合,就在未知内情下, 提臣后院陈事,贬损于臣。
臣恳请皇上做主。
不等皇帝开口,楚陌再言:你乃六部尚书之一, 二品大吏。
居高位, 若私德有亏, 于社稷、朝廷、百姓都是大害, 在太和殿议正当宜。
至于你说我未知内情…什么是内情, 从你嘴里说出的就是内情吗?我且问你,你府上庶长子吕从庸的生母冯婉娘是不是你的童养媳?张仲直觉要不妙,在心里大骂吕曹华。
若不是对温婷那丫头有愧, 他才不会在严启倒下后, 费大劲儿将这么个东西推上尚书位。
工部尚书的位焐热了吗?他就敢在朝上大放厥词。
大景与漠辽之战,是楚陌打赢的。
楚陌这个北伐军主帅态度都明摆在此了,你一工部尚书哪来那么多意见主张?眼长脸上做什的, 没看见他这个内阁首辅都不敢吱一声吗?童养媳…吕曹华最恶的就是这三字:她不是。
不是还是你不愿承认?楚陌原不想揪着他不放,但谁叫他在此大谈阔论讲高德?真是恬不知耻。
冯婉娘比你年长七岁, 入你家门时已十四。
伺候你爹娘,还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供你上私塾。
你十七摘得沣水葵州案首,冯婉娘已二十又四。
你一家嫌她,赶她走却分文不给。
冯婉娘被逼得跳河, 是你屋后姓王的大娘将人救起。
之后你家里怕事闹大,影响你的名声、前途,便不再驱赶冯婉娘,但却开始变本加厉地磨搓她。
不多久,你父亲夜半起身出恭,摔了一跤。
冯婉娘帮你母亲服侍他,一服侍就是三年。
你虽没三媒六聘迎娶冯婉娘,但与其有婚书,也存夫妻之实。
冯婉娘辛劳操持家里,又全心全意侍奉姑舅,三十有一才怀喜。
她未出月子,你另娶高门。
这不是降妻为妾,是什么?听完,文武百官不同情吕曹华,只好奇楚陌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知道得这般清楚?你也说了我没有三媒六聘迎娶冯婉娘。
吕曹华面上冷硬,没迎娶,哪来的降妻为妾?楚陌轻嗤:于情于理,你且说你该不该迎娶她?皇上,冯婉娘到了臣家里才有口饭吃,才得活命。
臣于她有活命之恩。
童养媳只是一戏言,岂能当真?吕曹华愤然。
一个正当龄的姑娘,被送到你家里,没签卖身契,却与你有婚书。
你说婚书之上全是戏言?楚陌弯唇:吕大人,我也忠告你一句,这里是太和殿。
殿上坐的是君。
你在殿中说的每一句若有分毫虚假,皆是欺君。
吕曹华腮边鼓动了下,不敢再拱手向殿上了,双目一紧:楚大人,犹记得去年三月初头,你莫名送一丫鬟去三禾胡同,直指内阁首辅张老往文士府里插暗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张仲恼死,自己蠢,还拖上他。
他是挖了吕家祖坟吗?姓吕的是怕楚陌忘了他?狗屁混账!你对我府上事一清二楚,去年那事不会是贼喊捉贼吧?吕曹华已被气得口无遮拦。
楚陌面上平淡,讽刺道:吕大人太高看自己了,就你吕家造下的那些丑事,还需要插暗子?葵州县晓得的人不在少数。
至于我怎么知道的,那得感谢我太爷。
他老人家觉我脾性古怪孤僻,怕我入朝后会不经意间得罪人,就打听了下朝里官员。
这话音一落,张仲立马走出:皇上,老臣在此还想重申一遍。
老臣与楚大人之间,并无过节,‘送丫鬟’之事纯粹是有人有心诬陷。
也得亏楚大人胆识过人,发现不对把人送老臣府上去,不然老臣怕是到今还被蒙在鼓里。
瞧瞧…瞧瞧人张首辅。
魏兹力都没眼看。
张仲能在朝上屹立不倒,是应该的。
还有…楚陌,你太爷认识你师父吗?真论起辈分,皇上都得改口叫你叔爷。
满朝文武谁敢欺你?楚陌看向殿上:皇上,刚吕大人说了臣对他府上事一清二楚,这话是肯定了臣所言。
那臣也想问问在场的各位,吕曹华所为是不是降妻为妾,另娶高门?辅国公第一个冲出来:冯婉娘纺线织布供吕曹华读书考科举是真,侍奉吕曹华爹娘是真,为吕曹华生长子也是真,这不是妻是何?有情有义冯婉娘,倒是读圣贤书的吕曹华已忘了圣贤二字的真义了。
费晓遥随后走出:刚与楚大人争辩时,吕曹华还振振有词,委屈不忿得很。
可见其对已逝的冯婉娘无丝毫愧疚。
同这般人共朝堂,臣羞耻。
跪在地的吕曹华,面红耳赤。
他不觉自己有错,错的都是冯婉娘。
是冯婉娘活得不自知,睁眼的都看出她配不上他。
他都赶她走了,其又哭又闹,以命威逼。
皇上,冯婉娘…冯婉娘比臣大了七岁啊!吕曹华哽咽:臣都拿她当半个娘。
当半个娘?楚陌嗤笑:你有拿她当娘一般敬着吗,那吕从庸又是怎么来的?善之的嘴太快了,景易默默地闭上才张开条缝的口,他想质问的话被说完了。
不少官员都颔着首。
吕曹华梗着脖颈,久久耸着的肩慢慢落下,丧气地垂下头。
从庸…他没想留,是冯婉娘同意降妻为妾,他才允她生下来。
娘说…有个孩子,冯婉娘才能被拿得死死的,不敢再胡闹。
多少产婆都说那胎准是个女娃儿…可生下来却是个儿子。
算算…冯婉娘死了有十七年了。
他把她的棺和过往埋得深深的,就当从来没这么个人。
吕曹华眼眶红了,逃避了十七年…终他还是毁在了冯婉娘手里。
朝野寂静,楚陌沉声打破:你们都在讲战败国使臣来朝的仪程,有几人还记得北伐军正走在回朝的路上,不日将抵京?朕记得。
景易真情实感,眼里泛着晶莹:自漠辽大军来犯那日,朕就在盼着这天。
漠辽投降后,朕都在数着日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仲带头跪拜高呼。
不等下朝,工部尚书吕曹华就被剥了官服,推出了东午门外。
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着,再无今晨上朝时的威风。
到了此刻,他终于悔了,不过不是对冯婉娘,而是悔自己不该与楚陌争锋。
那人…招惹不得。
可醒悟得太晚了!下朝后,楚陌没看皇上一眼,在其离了太和殿后,立马起身走向张仲。
张仲见着他,脑门的皮都绷紧了,抬手拱礼:楚大人最近喜事连连,我还未当面恭贺。
张阁老客道了,我今日寻您也是有事相求。
楚陌直言:是这样,您也知道内人前阵子产子的事…长话短说,将事表述清楚,要不是月娘相告,内子也无法提前防范。
此情难报,我与内子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您。
厚颜无耻!张仲面上保持着和煦,心里骂骂咧咧。
因着撤回查骆斌云失踪之事的人手,长姐与他闹了不合。
最近骆氏又逼着长姐记嗣子,长姐不愿。
温婷也寻到府上,直说她爹还没死。
他头正胀得很,不想这祸首却拿他行方便。
姓楚的…心里亏不亏?就要一对母子吗?楚陌弯唇:对。
辛语娘没多求,他也不多事。
再者,手里握着百亩良田,背靠辛语,就算娘俩单过,也少有人敢欺。
若需要,他还可以着方管事帮辛语娘立个户。
这是小事。
张仲两眼似已经看到了长姐怒颜,扯着僵硬的嘴角笑得牵强。
长姐恨不得楚陌断子绝孙才好,又岂会轻放过于家大儿媳妇?可他不应又不成,楚陌说了是有人寻上津州骆家。
不给人,别舌头一转,话头一调,告津州骆家与谁谁家里合谋,欲害他妻子。
那…京城张家能脱得了干系吗?心里更恨骆斌云,他这个内阁首辅今时今日会受制于人,全是被那不争气的东西带累。
那就麻烦张阁老了。
为了要人,张仲亲去了一趟津州。
如他所想,一提及,骆张氏就欲将那娘俩打死。
还是张仲大怒拍了桌,以断亲要挟,其才将人交出。
辛语再见到她娘,欢喜不已。
月娘把一双儿女紧紧抱在怀里:差一点啊…主家都把我和你弟弟拉出去了。
娘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过她不后悔,当奴才命就由不得自己。
她好歹保全了一个。
先去我屋里。
辛语抹了把眼泪,看了眼双目红肿的小弟,一手拉一个:收拾一下,咱们就去给姑磕头。
人出来了,她总算可以将提着的心放下。
这时吉安已经听说了事,正抱着小虎子在屋里转,等着他们娘三个。
三人来了,进屋没等到跟前就跪下。
快起来。
吉安把小虎子交给花朝,上前扶人。
花夕落后半步,黑亮的眼睛扫过脸生的一大一小。
您坐着,让我们给您多磕几个头。
月娘抽噎着,今天真的是太险了。
那骆张氏…就是头失了崽子的母老虎,爪牙利得很。
吉安强将娘三拉起:这是我允你的。
转眼看向辛语,去给你娘搬张凳子来。
抽了帕子,月娘擦了擦眼泪,接了闺女搬来的凳子,待楚夫人落座了,才坐下。
看过辛语揽着的小子,身子不敦实但也不干瘪,皮子脸模子都随娘。
吉安问月娘:以后有什么打算?月娘抽了下堵塞的鼻,低头笑道:跟了大良他爹快十年了,才成亲那会,我带着辛语,遭他家里欺,他也不吭一声。
后来,有了大良,他只护大良,是一点不顾我身上掉下的另外一块肉。
泪眼再渗出。
这心…早就凉了。
今儿我要带大良走,他不声不响地跑去请人写了放妻书,还偷偷给大良换了件亵裤…这些年攒的,大半给了我们娘俩。
我是打算带着大良去楚田镇过活,还想送大良进私塾。
他爹给了银子,我得对得起这份心。
是个实诚人,吉安莞尔:去楚田镇好,那里有地,人也多忠厚。
再有楚府照应着,日子不会差。
这都得多谢您。
月娘说着又滑下凳子,要给吉安磕头。
她一动,两孩子也跟着跪。
呀,小虎子手摆摆,晶亮的凤目盯着地。
花朝轻轻抚着小主子的背,歪头挡在小主子的眼前,做起鬼脸,逗他乐。
吉安无奈:辛语、大良快扶你们娘起来,咱们坐着,一道说说话。
说话…月娘还真有事要与楚夫人说道说道,就着儿女的力站起,坐到凳上:夫人不知,今儿我与大良差点被那骆张氏拖出去乱棍打死。
怎么会?吉安蹙眉细想,难道骆张氏知道骆斌云是死在楚陌手里?好在张首辅压住了。
月娘都不敢往回想:其实也不怪。
骆张氏那个儿子生死不知,膝下又没个带把…察觉失言,不由抬手掩嘴,见楚夫人不怪,又笑着接着道,现在骆氏族里要骆张氏记嗣子。
骆张氏不愿…吉安懂这其中的道道:她当然不愿了,骆斌云是失踪不是死了。
若记了嗣子,就意味着津州骆氏当骆斌云死了,也不会再费力去找去查。
对,是这个理儿。
月娘凝眉:不止骆张氏,就是骆斌云那闺女骆温婷也是极不愿的。
要换作她是骆张氏,便认了。
其上有张首辅那么个弟弟,族里给寻的嗣子必差不了。
也确实不差,骆氏旁支孤子骆愈,年纪轻轻已是举人。
骆温婷的事…想来您在京里也没少听说。
近日…月娘叹气,沉凝两息道:她找张首辅哭诉没用,就又找上张家那大孙儿了,求他帮着说服张首辅出面压一压骆氏。
张首辅今儿也把话说明了,讲那骆斌云没活口,劝他姐早点认命。
张仲很懂权衡。
吉安有点欣赏他了,严启倒了,吕曹华也因私德被罢官了。
反倒他这个开了两百家书岳楼的人,还在文官首站着。
确实厉害。
那么多家书岳楼,说关就关。
月娘瞄了下上座的楚夫人,迟疑几息,抿抿嘴:大良他爷有个外甥女…以前是伺候骆斌云的,现在骆张氏身边服侍。
前个…她到屋里用饭,提了一嘴您。
我?吉安讶异。
是。
月娘笑笑:她…她说您现在的福气啊,原都该是大姑娘的。
她胡嘞什么呢?辛语不高兴了:姑和姑爷的亲事,可是老太爷和周老管家亲上门求的。
姑爷半夜翻墙,都把我们家大黄喂肥了。
好几个夜里,她都蹲在后墙那,给他们守着。
姑爷抱姑,还被爷给逮到过。
吉安面上笑意不减,让月娘继续说。
雅丫也是听伺候骆张氏的一个老嬷嬷说的。
族里逼着记嗣子,那老嬷嬷忍不住私下里念了几句。
讲楚大人在与大姑娘议亲的时候,外出一回,遭了您算计。
月娘想说骆家大姑娘跟那张培立不清不楚的,嫁谁谁脸上没光。
真要讲算计…又看了一眼上位,还不知谁算计谁?若大好的亲事没被您截了,那今天压根就没人敢欺骆家嫡三房。
这个雅丫吧…见娘一脸为难,大良接上话:爱搅和,什事都敢掺和。
上奴…小的家门,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您。
我娘说您是主家,来您府上,除了磕头见不着您,也与您说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