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合一

2025-04-02 01:14:04

周老管家抄着两手, 眉头紧锁:少爷,津州府骆氏跟咱拐了十八弯了,多少年没往来, 竟在这个时候给大老眼瞥向那封被拆开的信,舌头一转, 给咱们府送来贺礼,心思绝对浅不了。

论起来, 那津州府大家骆氏跟他们楚田镇小小楚家是一点边都不着。

楚家与骆氏沾点边的只有绯云院里那位。

不过里头关系也远不着际。

津州骆氏在前王朝就是大氏族,族口上千。

只大景建国后,在三代帝王的打压下, 日渐衰颓, 盛势不再。

骆氏嫡系, 现存四支。

已失踪的齐州府前知州骆斌云是骆氏嫡三房独子。

楚家大奶奶韩氏又怎么跟骆氏沾上关系的呢?这还要从骆斌云祖父骆洺那代说起。

骆洺舅家表妹王氏嫁到了江南宣州佟氏, 佟氏旁支一女许给桐州府韩氏嫡四方长子韩义。

楚家的大奶奶, 出自桐州府那个韩氏的旁支。

就这点牵扯。

楚家都没拿它当回事。

真论起来,也确没什要紧的瓜葛。

但绯云院那位从嫁进来,就自持是世家女, 哪哪都要讲规矩。

还总说自己是下嫁, 她怎不瞧瞧桐州府韩氏现过的是什么日子?前些年,她掌家,暗里接济韩家。

老太爷清清楚楚, 看在小少爷的面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若不是韩氏愈发贪婪, 老太爷也不会收回她的管家权。

韩氏还来火,放言要回桐州府省亲。

她倒是去呀,说了好几年,光打雷不下雨。

现在好了, 报应全上身,哪也去不了了。

真当他们楚家的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边嫌弃着,一边又掏楚家的底富养韩家。

他土埋到下巴颏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

瞅瞅绯云院里养的那几个奴才,私底下还敢骂老太爷是马匪,他们怎不喊出声?想想这些,周老管家就气不打一处来。

辽边马匪?乱世时,谁是兵谁是匪?老太爷带大伙堵的是北漠、婓辽南下抢掠的贼,可没动咱个家里。

大景一立国号,老太爷又是立马就洗手不干了,退到陕东置田桑种。

几十年来,大伙都本本分分。

他们范州府楚田镇楚家,是清清白白人家。

现在小少爷是举人了,府里谁再敢胡嘞,他就拔了谁的舌头。

楚陌沉思许久,将信递还迅爷爷:拿去给我太爷过目。

骆斌云成亲十余载,膝下一嫡三庶四女,无子。

这封信是骆家嫡三房老夫人张氏写给他娘的,信中先贺他夺得陕东解元,再提及其亲弟张仲,接着开始推心置腹地讲他的前程,最后提了一句骆斌云嫡长女骆氏温婷。

果真是人老成精!只他微末小民,是万不敢去攀她津州大氏族的高门。

接了信件,周老管家观少爷脸上神色淡淡,不由凑近稍稍,小声说道:近日上门送礼的,多多少少都打听了一些您的的大事。

这津州府又来信,后头还跟着桐州韩家、宣城佟氏,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都十七了!别以为不去鹿鸣宴,再闭门谢客,他就能将亲事躲过去?这梦别做,老太爷也不许。

楚陌蹙眉,撇过头看向园子里青墨的孤松,薄唇微抿。

又是这样子。

周老管家深感无力,气恼道:别怪我没提醒您啊,近日秋收,老太爷腾不出空来。

等忙过这茬,您再不吱声,他肯定会把您安排得妥妥帖帖。

到时您也别再想着谁了。

他人虽老,但眼不瞎。

就迟陵县北郊那小庄子,买了就赚到。

小少爷摇摇脑袋,把庄子拱手让出了。

为的是啥?总有个由头吧。

还没声,老管家甩袖背过身:人家亲哥哥也成举人了,说不定这会家里门槛都被踏破了。

您自己思虑吧?我去找老太爷。

唉,真的是急煞他了!大阔步走向院门,突然刹住回身。

我听小四子说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在宴请几个举人时,问了他们家中情况。

据我所知,其次子谭東,丧妻几年了,膝下又有嫡子女。

点到为止,老管家不再停留。

一阵清风来,拂动了楚陌浓密纤长的眼睫,也吹破了他眸底的寂静。

脑中是那张如暖阳的生动笑颜,背在后的手里多了一只墨绿绣囊,指腹捻着绣囊上的小像。

迅爷爷口中的小四子,是楚家在齐州府香楠县县学九园的管事。

九园租户里有一通过此回乡试。

谭東?楚陌在迟陵县十三园偶遇过一回,对方并不认识他。

捻搓小像的手指一定,指腹刚巧摁压在小像脸上。

嘴角渐渐扬起,如扇眼睫下落,掩不住美目中寒芒。

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可若是保护不了呢?那留给她的,就只剩权衡。

艰难之下,她的笑还会有暖意吗?她还能温柔待人吗?轻眨眼,楚陌眸底寒意尽散,转身回房。

厌弃地将手中绣囊丢在桌上,这东西不是他的。

绕过屏风,进去小书房,他要翻翻匠人之前送来的图纸。

迟陵县南郊的河道挖得差不多了。

相较于这方的安宁,吉家那头却闹得很。

吉欣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泪眼中尽是仓惶,看着她爹,呜咽着。

洪氏紧紧抱住要撞墙寻死的黄氏。

黄耀米挥拳想打吉彦,不等吉诚、吉俞动作,就先被他爹挡下了。

吉老三,你他娘能耐了?妍娘自嫁进吉家,日日小心伺候着。

你说她不事舅姑?简直丧良心。

你在县学读书,就因着你娘要拿捏儿媳,摆老封君的谱,她与你夫妻相离十多年啊你现在出息了,就想休妻?怎的县里陈家送的那两骚娘们,是送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还是人吗吉彦就像没听到黄耀米的话,冷眼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试图冲撞墙的黄氏,不由得发笑:二嫂,放开她,让她撞?死了也好,我连休书都不用写。

吉文礼,黄氏歇斯底里地嘶吼:你对得起我吗?奋力一把推开洪氏,转身就撞向后。

吉彦不防,被她撞得后退两步。

不等稳住身子,黄氏一手已抓上他的脸。

这阵仗,屋里几人可从未见过。

黄老才最先反应过来,松开还愣着的二儿子,一步上前拽过女儿,抡起一巴掌。

啪一声,打得黄氏头都歪了,嘴角渗血。

黄老才气得两眼泛红,怒斥:混账东西,无法无天。

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扯女婿,是在绝自己的路,也在断黄家闺女的活路。

老二虚张声势闹一闹可以,但她不行也不能。

吉欣然傻了,她那淑娴贞静的娘刚干了什么?打她爹,疯了吗?娘是真的不想过了?吉孟氏胸口起伏剧烈,但还是忍着。

今天黄氏可算是露出真面目了。

她与老头子过一辈子了,还从没上手过。

老三活该,这就是他拼死要娶回来的女子。

脸上火辣辣的,吉彦知道是破皮了,抬手擦过,触及黏腻,见血了。

不禁嗤笑,这确是他该受的,但他还是有几句话想问黄氏。

你嫁来吉家快十五年,当初带来的嫁妆可有少分毫?黄氏两耳嗡嗡,已冷静了下来,泪眼盯着自己的手,不答话。

这十五年,吉家虽没给你锦衣玉食,但可曾叫你饿过肚子,刨过田,打过粮?吉彦看着黄氏:伺候舅姑,你是怎么伺候的?你娘家大嫂、二嫂就是像你那般伺候你爹娘的?转眼望向不再蹦跶的黄耀米。

夫妻分离的话,我三年前就听过了,也是你说的。

故我用卖乡试副榜名的银钱,瞒着家里,在县城买了间铺子,归到黄氏的嫁妆中。

今日,你又将此事拿来说,是又想要什么?说着说着,他也激动了:我在县学十三载,有花用过你黄家一文吗?我去阳安府考三回乡试,银钱全是我爹娘出的。

我有今天,可以说跟你黄家没有任何关系。

凭什么我吉家分家,要你们满意?就凭我娶了黄妍娘?黄氏目眩,这些话句句刺在她心头。

吉文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考中举人?是她,恶全是她在做。

文礼,黄老才上去握住吉彦的手,老泪下来了:爹的错,是爹没教好他们。

你别气,我今日这趟来对了。

不来我还不知道妍娘她作成这般,我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爹一定叫她清楚好歹。

吉安站厨房门口,剥着鸡蛋。

小欣欣杵在旁,一手抱着她姑的腿,勾着小脑袋往正屋里看。

没一会,黄老才拖着黄氏出来了。

黄氏哪肯走,泪流满面哭喊道:爹,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今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吉家,吉文礼他对不住我呜哇哭啥哭,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个的本分了。

黄老才见她往后赖,甩手又是一下子:哭哭哭,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这里有谁对不住你,就你会委屈。

爹,你快松开我。

眼看着就要到院门口,黄氏一屁股赖到地上。

她还要脸,不能就这么出去。

院门外,都是闻讯来,等着看热闹的人。

缀在后的吉欣然,深知到了这地步,已无法改变什么,悲戚地转身往回跑,跪到正屋门口。

爷奶,爹,求求你们让娘体面一点,我求求你们了,就算是看在信旻信嘉的面上。

他们还要去私塾,还要见人。

爹黄氏到底是知死了,在二嫂洪氏上来扶她后,自己起身回了屋梳洗了一番,齐齐整整地随着她爹和二哥出了吉家大门。

午饭色香俱全,吉家人却吃得不是滋味。

饭后送走了方里老爷孙和吉忠亮,吉忠明老两口将吉彦叫到跟前: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吉彦苦笑:儿如今也懂爹娘当年的苦心了,只事已至此,纵有悔,也不能再重头来一回。

好在欣然还有一年就及笄了,信旻也十二了。

儿子盯着几年,等信旻娶媳妇。

今天,他也看透了,黄氏从头至尾都没觉自己有错。

她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吉家愧对她。

他都不明白她哪来的理?而黄耀米呢,贪心不足,一直盯着黄氏的粮袋子。

可笑啊!他可笑,黄氏一家也可笑。

你心里有数就成。

吉忠明叹气:今日屋里发生的事,你大伯不会往外说。

送方里老走时,你娘让老大拎着两斤点心、一包糖给他小曾孙。

儿子真是不孝,到了现今还叫你们烦心。

吉孟氏右手摁压着额侧,忍着那处一抽一抽的疼:陈家送的那两个,你打算怎么办?她是不喜黄氏,但更不会怜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黄氏。

吉彦轻嗤:若她反省了,懂好了,我就让人送那两回陈家。

若她不好,我为着三个孩子也不能真休了她。

那就只能抬一个上来,叫她有事忙。

他没空陪她折腾。

吉忠明皱眉:明年的会试,你没把握?提到会试,吉彦正了精神摇了摇头:没有。

儿子已打算好去齐州府三霖书院再读三年,这回我会把孩子都带在身边。

不指望黄氏了,他亲自盯。

也好,吉忠明给老妻使了个眼色。

吉孟氏会意,离了炕去里屋。

既是要去三霖书院,那也别再耽搁了。

歇息两日,你就去齐州府三霖书院那看看,要是价钱合适,便买个小院。

一家子能落下脚,住着也踏实。

鼻酸不已,吉彦泪目:爹,儿子以前真的是想错了。

吉忠明笑之:做娘老子的,只盼着儿女都好。

吉孟氏取了一只漆木盒子出来,交于老三:这里是你中举收礼的账册,你保管好了,以后就照着账册走礼。

银子和契书也全在里头。

放在我这的金子,你爹说了给你凑四十整,换成金票。

吉彦心堵得难受,抱着盒子跪到地:儿子惭愧。

他亏欠两老太多了,之前还那样伤他们的心,他愧为人子。

以后你去了齐州府,离得远,我们伸手莫及。

自己当家做主,行事一定要谨慎。

吉忠明今天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仅仅两天,吉诚就将分家文书办下来了。

老三有三百亩田免税额,家里田地,包括小妹的庄子都挂在他名下,另几十亩空匀给了大伯家和大舅家。

吉欣然得知此事,已无心去酸,她现在只想让她爹早点消气,这样她娘也能早点归家。

可法子还没想到,她爹就去了县里,中午便领着个中年管事回来,用完午饭就告别了爷奶动身往齐州府。

再等她从爷奶口中得知,爹要去三霖书院读书,并将带他们一家暂时落居齐州府时,已是十月初。

欣喜之余,赶紧叫大弟给娘传个口信。

她终于要离开枣余村了,吉欣然激动地期盼着,等待着那日的到来。

语儿。

听到唤声,正在刷锅的辛语不禁打了个激灵。

这两天欣然姐也不知怎的,不再叫她小语了,改唤语儿。

声还柔柔的,喊得她浑身寒麻麻,汗毛直立,总觉其在算计着什么。

欣然姐,你是要热水吗?大锅里有,你把壶拿来,我给你舀。

不是要热水。

吉欣然来到辛语身边,垂目凝眉:语儿,你去过齐州府吗?她怎么可能去过?辛语笑答:没有。

听姑说,齐州府离咱枣余村近百里地。

两腿不停走,得要走两天吧?我也没去过。

吉欣然佯装茫然道:也不知那里的三霖书院,是不是同了我们迟陵县的县学?前生,她在齐州府住了十二年,也就去过两次三霖书院,但两次都匆匆。

经过名地——千鹤睡莲洲,都不得驻足观之。

谭家规矩大,她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处在深宅中,日日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引人笑话。

活得小心翼翼,可终还是没落得好死。

这辛语也不清楚:书院和县学都是士子读书的地儿,应该都差不多。

麻利地将锅边铲一遍,唰唰几下,把刷锅水舀出。

再洗一遍,她现在想快点回到姑身边。

吉欣然不想沉溺于前生,长出一口气,抬眼看辛语,婉婉道:很快我就要和爹去齐州府了。

语儿,你随我一起吧?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怕得很。

有你陪我,我就不怕了。

她在说什么?辛语手下动作更利索了:欣然姐怎就是一个人了?不是有三叔、信旻、信嘉吗?三婶最近肯定也要回来。

可他们都有事忙。

吉欣然露了楚楚:辛语,你不愿意同我一道吗?我会待你很好。

辛语扯唇笑笑:你去问姑吧,这我做不了主。

想她一道去齐州府,她才不要。

这人自她来了吉家,就一直怪怪的,谁晓得她肚里焖着什么坏?只要你愿意,小姑那自是由我去说。

吉欣然抓住辛语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语儿,我会一直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就只信任你一人。

欣然姐,我说了这事你去问姑。

姑如果要我跟你去,我就跟你去。

辛语抽回自己的手臂,不听她怪里怪气的话,顺手拿了葫芦瓢。

见状,吉欣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现在就去向小姑要你。

脚跟一转,往正屋东耳房去。

她这一走,辛语心里却生了点点慌,手下慢了些微,小嘴抿紧。

姑应该不,是肯定不会同意。

就算同意,她也不会离开姑。

东耳房里,正在翻《弟子规》的吉安,听完吉欣然所言,头都没抬:你去问辛语,她若是愿意,你便可带她走。

还真是叫她猜着了,吉欣然想要辛语。

现在算是确定了,在其原生一世,辛语日后造化不小。

可吉欣然是不是忽略了一点,这世辛语落到了吉家,情况不一样了。

没想到小姑这般好说话,吉欣然欣喜地屈了屈膝:那欣然就谢谢小姑了。

此行引得吉安侧目,她前生的规矩学得倒是好,就是心眼还是没长全乎。

吉欣然回去厨房:语儿,小姑说你愿意就行。

闻言,辛语露了笑,将锅盖盖好,转过身:欣然姐,我愿意没用,得姑说了算。

辛语的命是姑的,可做不得自个的主。

你还是再去问问姑。

怎一点眼色都没?姑和她都是明摆着的不愿意,还一再纠缠,真是叫人不喜。

拎起炉上嘶鸣的壶,辛语绕过她,将开水送去正屋。

站在原处的吉欣然,半阖杏目,掩住眼底的恼,脸上没了笑。

她们在戏弄她。

给爷茶壶里添了开水,辛语往里屋,见奶正在翻绣样册子,放轻脚步上前。

吉孟氏抬起头:怎么了?这娃少有往她身边凑,是有事?辛语双手紧握置于腹前:奶,您当初买了我,说让我一直跟着姑。

这话算数吗?怎突然问这个?吉孟氏眨了眨眼:谁说什么了?没,辛语连忙摇头:就是欣然姐想我跟她去齐州府,可我舍不得爷奶、姑还有欣欣。

吉孟氏乐了,黄氏看不上,她闺女又求着要。

还是辛语丫头眼神清明,知道谁好谁孬。

你安心待家里,该吃吃该玩玩,不用理然丫头。

行。

得了准话,辛语高兴了:我呼地瓜去。

正好最近天晴,赶着再晒些地瓜干,明年夏日里吃。

吉孟氏点头:去吧。

老三走了有十日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下午未时末,吉诚驾着驴车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跑去了正屋。

进了门朝着里屋叫到:娘,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

吉孟氏正想着呢,急忙下炕,趿拉着鞋就出来了:快说说,走到榻边给儿子倒杯茶,那钟映是什么情况?接过茶杯,吉诚换口气道:这钟映今年十九,昌平二十年考中秀才,还是个廪生。

他小时,他爹一回下河赶鸭,灌了邪寒,就医不及时,落下咳疾。

昌平二十二年春去世的。

十五岁的廪生!吉忠明敛目:钟映的娘,你打听了没?老头子问到她心坎里了,吉孟氏盯着大儿。

吉诚赶忙咽下嘴里的茶:打听了,瘪嘴摇了摇头,据说不太好相与。

听税课司的王亚讲,钟映原不愿来咱迟陵县的,只他娘执意要来。

最近不止在给钟映相看,钟映还有个妹妹,今年也十六了。

他娘在儿女亲事上,都比着县老爷家的娃来,儿要高娶,女也要高嫁。

人材再好,吉忠明老两口这会也歇了心思,不再多问旁的了。

既是要高娶,想来不会轮到他们家丫儿,县里大户多着想与县太爷结亲。

只有时他们越不想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初九这天,欣欣吃完早饭后,在院里围着摊在地上的落花生打转,嘻嘻哈哈的。

吉安给她娘试完抹额,出了正屋就见吉欣然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看着小欣欣发呆,心不由得一紧。

近日,只要二嫂忙事,她就带着欣欣。

好不容易挨到十月初九了,眼看着要步入中旬,她才松了一口气,这异样便来了。

难道是今天?今儿家里啥事没有,她还就不信一家子大人看不住一个走路才稳当的奶娃娃。

欣欣,跟姑进屋,姑这还有牛乳糖。

来嘞。

听说有她喜欢的糖块,已穿上小棉袄的欣欣双膀子甩开来跑向她姑。

安然一上午,午饭吃好,吉安又捎上欣欣回东耳房里待着。

闲下来的洪氏拿了新鞋面去正屋,她要问婆母要两双鞋底。

在东耳房里,欣欣玩了一会,上下眼皮开始往一块凑了。

辛语脱了绣鞋,陪她在炕上躺着,手轻拍着背。

不到一刻,小人儿就睡着了。

吉安见之,嘴角微扬,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喊门声。

吉忠明老爷在家吗?闻声,辛语快步出东耳房,跑去开门。

见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还有身着衙役服的官差,她赶忙朝着正屋喊到:爷,有贵客上门。

声才落,吉忠明已掀门帘迎了出来:失礼失礼,还请大人见谅。

落脚到院门外,拱手行礼。

来者正是迟陵县父母官,钟知县。

今日出行,其着便服。

下了马车,抬手示意吉忠明起身。

茂才不必惶恐。

此行本官来得唐突,未扰着茂才清静就好。

吉忠明瞥到知县靴头沾了黑泥,再拱手:大人哪里的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余光已见有女眷随行,心中一动,侧身抬手,请大人和夫人入内歇息。

午后到,想必一行是先去了南郊柴河,然后拐道来了他家。

柴河码头日前已经挖好,就等着工部派人来查检。

哈哈好好,钟知县回头望了一眼,抚须起步走在前。

紧跟在后的知县太太今日打扮朴素,髻上只攒了两根鎏金钗子,一对步步生莲银耳饰虽精巧,但那荷叶片比纸还薄。

手拉着一妙龄姑娘,姑娘脸蛋下尖上阔,是典型的瓜子脸。

怯生生的,低垂着眉眼。

落于知县太太半步的妇人,一双眼皮已松弛,往下耷拉。

进了吉家院门,眼珠子转一圈,脸上柔和了些微。

走在最后的青年,头戴方巾一身襕衫,眉清目秀,唇口微扬。

吉孟氏给大人、太太请安了。

吉家女眷,唯落了午睡的欣欣,屈膝行礼。

站在洪氏身后的吉安微抿着嘴,不知为何她心绷得紧紧的?吉家家分了,近来风平浪静,今日却横来一出。

转眼去看边上的吉欣然,见其凝着眉,放在左腹处的手不禁收紧。

不必多礼。

知县太太笑着上前扶起吉孟氏,目光扫过众人,已明哪位是吉安了。

最后头左边那位。

皮子白里透粉,瞧着比她晨起喝的牛乳还要诱人。

虽颔着首,可那下落的眼睫又密又翘,轻轻一颤,都似挠在心头。

两腮有肉,但不丰,恰恰好。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小小枣余村还藏着这么个美人。

给映哥儿说县里的富户,二弟妹嫌富户满身铜臭。

这回吉家闺女,家世样貌都俱全了,还有好手艺,她该没的说了吧?真是打搅了。

太太哪的话?大人和您能踏足咱家,是咱家的荣幸。

钟氏拉着吉孟氏的手:今日老爷到柴河口视察,我闲着没事,便跟着一道来看看。

在柴河口走了一圈,老爷说那离你家不远。

我就想着,出都出府了,那就干脆来你家里这坐坐又你来我往相互捧了几句,吉忠明请钟知县夫妇正屋上坐。

吉欣然隐在吉安身后,不着痕迹地瞄了两眼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位青年。

他就是小姑的第一任未婚夫婿,钟映。

只前世,钟知县不是这个时候上吉家门的,该在年底。

今儿才十月初九,怎提前了两月余?就在她疑思时,其父吉彦的马车出了迟陵县南门。

行了不过两刻,在柴河口处遇一牵马人在官道上慢行。

正巧吉彦掀帘看窗外:楚陌?会是他吗?牵马人闻声回头,一眼认出吉彦,颔首致意。

车夫拉马停下,吉彦下马车:你怎会在这?楚陌扭头,敛目凝望南方码头:家里在那有块地,我来看看近日能不能动工,想先把地基打下去。

早就听闻楚陌家富庶,还真不假。

吉彦笑之:那你看完了吗?遇见即是有缘,我家就在这附近。

可愿去坐坐,喝杯粗茶?本是客道话,不想这人回过头来,竟弯唇笑了。

好啊。

古有女子一笑倾人城,吉彦不曾见过。

今日楚陌开颜,若非平日里他看惯了家中小妹,保不准要失礼。

不懂了,一个男子笑起来,怎会让他想起顾盼生辉一词?他不是独来独往吗,今日怎变了性子?不过能与之交好,于已无害。

你是同我一块坐马车,还是骑马跟在我后?我骑马。

楚陌言罢,翻身上马。

好。

吉家正屋,钟知县喝了两杯茶后,问了些吉家各房情况,见了在家的信耘,随口考了两句学问,便给夫人递了个眼色。

钟氏立马拉住坐在下手的妇人: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弟媳。

说着就捏帕摁眼角,我家二弟是个命薄的,早早就丢下一家子走了。

等这话头许久了,吉孟氏劝了两句,眼看向站在妇人身后的姑娘:这是您家闺女?是呢,妇人扯起唇角来寒暄,眼尾余光已经在门口处打了几转了,心里头早埋怨起大嫂。

大嫂这安的是什么心?就吉家姑娘那长相,谁娶了还有心思专注在学业上?她家映哥儿可是要入翰林院的。

倒是挨吉家姑娘身后那位,瞧着还行。

那是吉举人闺女?吉孟氏笑着点首,心里宽敞了,钟蒋氏这是没看上她家丫儿,正合她意。

瞧了半天,钟映是个好娃儿,但看他娘那眼神、作态,确如老大打听到的那般,不好伺候。

话头落到己身,吉欣然心一紧,头埋得更深。

钟映见之,心已了然,只他娘却未发现仍在褒赞,甚觉无奈。

眼波不自觉地再次转向门口,粉淡入目。

《关雎》里唱的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她这样。

就在吉欣然想寻机退出正屋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她爹。

惊喜非常,似终于逃出生天,一步绕过身前人,闪出屋唤道:爹,您逮见漫步跟在后的少年,瞳孔大震。

他他怎么在这?前世虽仅匆匆一眼,但她不会认错。

宣文侯。

吉彦见女儿失态,不禁生恼,一把将她推往厨房:去烧壶热水来。

站在门边的吉安将吉欣然的异样尽收眼里,心中警惕,要有大人物亮相了。

待见到随吉彦入内的少年,不由挑眉,又是他。

文礼见过大人。

范州府楚陌,见过钟大人。

楚陌?不止吉安诧异,屋里旁人亦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俊美少年,无人在意还拱着手的吉文礼。

他就是楚陌,此回陕东乡试解元。

钟知县心有感叹,果然是少年英才,才十七岁。

墨色锦衣,青色玉带,浑身除了一枚木刻小珮,再无他饰。

但他一身的矜贵,却不容人忽视。

不知是怎样的家景,才能养出此般气韵。

真是了不得。

自进了吉家门,就端着的钟蒋氏这时却放下了身段:我以为我家映哥儿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今儿见了楚解元,我才晓什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知县太太却不接话了,她太了解二弟妹的德性了。

这是又瞧上楚陌当女婿了,怎什么她都敢想?十七岁的解元,说句不想承认的话,她家老爷都不敢开罪。

谁能估到这楚陌日后有多大造化?楚陌面无表情:过誉了。

不为过不为过,钟蒋氏越看楚陌越是满意:之前阳安府鹿鸣宴,你怎没参钟知县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弟媳的话:你人在迟陵县,想来家中是无事了?来迟陵县是有要事。

楚陌不想多提家里:文礼兄说要请我喝茶。

吉彦在心里谢过他,笑着道:你别急,已经在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这里就有。

钟蒋氏伸手拉了一把闺女:玥儿给陌哥儿倒茶。

闻言,知县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二弟妹,你爱玩笑,可别吓着楚家小公子。

声才落,辛语端着茶进来了。

吉安见她,心头一跳,不是让她看着欣欣吗?辛语冷着脸送了杯茶到楚陌手,转了一圈退出了正屋。

可没一会,她又拎着壶热水进来,给钟知县添茶。

吉安看她进进出出,又是添水又是送点心的,便知是吉欣然支使的。

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可一屋子人,她又不好徒然离开。

过了一刻,不死心的钟蒋氏又出声了:陌哥儿打算何时启程去京都?咱们大景自建国以来,还没三元及第,你可得努力一把。

吉安抬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陌,暗自憋着气,很快两腮飘红。

楚陌喝茶,眼神后瞥。

钟蒋氏见之脸一挂拉:吉安,你去帮我拿两勺白糖来。

她当这是自己家呢?吉孟氏都被气笑了,只顾着钟知县的脸面不好发作。

是。

吉安屈了屈膝,退出正屋。

一转身就见辛语又端着一盘切好的频婆果走来,压着声问道:欣欣呢?辛语正委屈:被吵醒后闹了两句,就拎着小竹桶去后院玩了。

不知吉欣然在犯什么病,刚还问她见着楚陌什么感觉?能有啥感觉?不认识的感觉。

后院门锁着没事,吉安放下心:送进去吧。

走向厨房,见吉欣然在洗冬枣,也不废话。

移步到橱柜,伸手去拿糖。

只指才触到糖罐,蓦然顿住,眼皮掀起。

那后院门要是没锁呢?脚跟一转,提着裙摆快步往后院。

辛语出了正屋,见了赶忙跟上。

到了后院,哪有人?吉安看门半敞着,心都不跳了,拔腿就去追。

辛语也傻了,后院门怎么敞着?跟着姑跑出去,急急寻人。

可家里有客,她又不敢大喊。

吉安目的明确,直奔后河口。

吉家后院就有一条小道通向后河口,也是因此后院门常年锁着,无事不开。

这边正屋里,钟蒋氏左右等不到吉安送白糖来,腹诽道:还算她识相。

正欲再问话,楚陌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向主位:陌还要赶回范州府,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钟知县早想他走了。

楚陌在这多留一时,他的老脸就多丢一分。

那你路上小心。

楚陌将茶杯递向吉彦:多谢文礼兄的茶了。

我们改日再叙。

吉彦接过茶杯。

楚陌再朝吉家两老拱了拱手:打扰了,陌告辞。

吉安拿出冲刺的速度飞奔,可裙摆太长,才冲出不到百丈就不慎绊了个跟头。

顾不得疼痛,爬起再跑。

辛语见姑是往后河口去,两腿都发软,欣欣在后院玩了有段时间了。

她不该理会那吉欣然的,明明姑再三叮嘱,说家里人多,让她盯着欣欣,别叫她乱跑。

呼呼。

吉安急喘着气,她看到后河口了,没有人没有人,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不然她二哥二嫂得疯。

楚陌离了吉家,策马快奔。

他见到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个青年了。

长相虽不出色但也周正,眼神清亮神思平稳,该是心志坚定之人,于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那寡娘不太讨喜。

不过瞥见一纤纤身影,楚陌猛拉缰绳:律她不是去拿白糖了吗,去哪做什?调转马头,双腿夹马腹,驱马往那方。

跑到后河口,吉安见飘在河面上的那顶猫耳小帷帽和荡在河边的小竹桶,两眼大睁,仓惶扫视河口,头都不回地喊:辛语,快回去叫人。

真的掉下去了,辛语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掌被地上尖石划了一长长的血口子。

她慌忙爬起,往回跑。

这河水很深,不甚清澈。

吉安辨明浑浊,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往最浑浊处游。

十月的河水寒刺骨,好在她是跑来后河口,身子活动开了。

游到差不多方位,两手胡乱捞。

肺中没了氧,两腿一蹬冲出河面,换口气再次往河底。

马停在河岸处,楚陌看到飘在河面上那顶小帷帽,知是出自她手。

心里已猜到落水的是哪个?见人再次出水面换气,又不顾己身往深处去。

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抠紧,耳边响起幼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

娘,陌哥乖乖。

自那个傍晚,他目睹了一切后,就没了爹也没了娘。

两岁他两岁就知他娘不想他活。

无数个夜里,那冰冷的手指游走在他的颈间。

她想掐死他,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怕,任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面,眼睛闭得紧紧的,不停地呢喃:娘,陌哥乖乖陌哥乖乖噩梦,像恶鬼一样缠着幼小的他。

而那个恶鬼,长着跟他娘一样的脸。

三岁,他随太爷一块蹲马步,一丝不敢懈慢。

他要变强,他要反杀恶鬼。

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不再怕,不再做噩梦的?楚陌弯唇,眼底黑比浓墨,从他弄懂鱼死网破这四字后,他就不再怕了。

韩氏不敢杀他,因为她和骆斌云都怕太爷鱼死网破。

书,真是个好东西,教会了他太多。

什么民不与官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梦魇里的冰寒顺着脖颈慢慢地往上爬,就像他娘的手指点过他的命脉。

十年了,楚陌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原来它还在。

抠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是一个感受不到暖的人。

不喜活着,但却又觉死在那些讨厌的人前头,甚无趣。

楚陌用力地吞咽,冰凉流过喉间,直入心府。

看着她又出水面补了一口气,心愈跳愈快。

迟陵县东街,她予稚童的暖笑;小庄子上,她说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红枫林里,她温柔地伺候小肥丫出恭画面不断地在脑中交替、快闪。

他不想招她,但心里又有一个声在不停地说。

霸占她,快点,霸占她。

她所有的暖全是你的,全都给你。

三十息、三十一息,楚陌敛目,她怎还没出水面换气?三十六息、三十七息,楚陌没了耐心两脚一蹬离马,翻身投入河里。

对不起,吉安,你没有权衡的余地了。

河底吉安捞到一副小身子,但右脚却不慎被水草缠住。

心胸憋闷地发疼,但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乱,一手拉着欣欣一手去撕水草。

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就在她欲张嘴吞两口河水时,周遭水突然涌动。

脚下一松,后背贴上一副温热,腰腹被箍住往上带。

吉安下意识地抓紧欣欣,只两息,头就冒出了水面。

大口吐息,双手奋力托起欣欣软趴趴的小身子,回头一看身后人,双目一震。

你楚陌左手搂着她,右手将匕首插回靴子里,然后划水往岸边游。

这河足有三丈深,坡倾斜向下,很陡。

水是活的,河底应有流动泉眼。

小肥丫落水才多久,竟滑到三丈外?吉安蹬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我咬咬牙能游到岸边。

他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完全可以娶一个于他有助益的高门淑女。

楚陌没搭理,他已经听到杂声了。

要不你先带欣欣上去,我再到河底待会?吉安不想因为这赖上他,毕竟人家也是好心救她们姑侄。

闻言,楚陌更是箍紧她: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吉安感觉到了腰间的力量在加重:为为什么?两膀子好酸,她蹬着水。

快到河边石台了,楚陌抿了抿唇,吐露:家母病重。

一听这话,吉安立时就了然了,他想让他娘安心地走。

嘈杂声到了岸边,没有时间让她思虑旁的。

既如此,那那就对不住了。

双臂一收,将欣欣抱在怀中,她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晕在了楚陌怀里。

有些场面,吉安不太想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