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抱着包袱走到东厢二房门口的洪氏,也有些发笑:不兴这么说自家孙女的,我家欣欣才两岁,还没长开。
等长开了,肯定随她姑。
转眼看向娃那美如画的姑,这人也不知怎长的?瞧瞧那眼那鼻那嘴,没一样不标致。
她养欣欣,便是照着娘养小妹那般来的。
可她家欣欣怎么就怎么就越长越随她?老话不都说,侄女像姑吗?媳妇,听我的,别想了。
想多了,伤心伤神。
吉俞都不用看孩他娘的表情,就知人又在怀疑自己养闺女的方式不对了。
诱人的奶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实忍不住,贴上胖闺女的小肥脸,轻轻蹭了蹭。
没闺女时,不能理解爹娘疼小妹的那份心。
有了欣欣,他才懂淘小子和闺女身上就不是一个味。
欣欣小身子连连往后倾,一双小肉爪用力推她爹的大脑袋,可就是躲不过:爹爹啊饶饶二丫丫跟奶豆腐似的,吉俞恨不能咬两口,但不能。
又亲了两嘴才罢休,抱着闺女,穿过雪人群走向正屋,笑着埋怨起他娘。
明明都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您这心是偏到胳肢窝去了。
把小妹生成那样,把我生得这么糙。
现在好了,您瞧瞧我这闺女。
吉孟氏见小欣欣耙拉脸,瞪了嬉皮笑脸的二儿一眼:再过几年,信宜都能说媳妇了,你这做爹的怎还没个正型?伸手接过孙女,帮她挠了挠,催促儿子:赶紧去把胡子修一修。
一会就去,爹呢?吉俞掀开门帘,伸脖子往里看。
屋里没人。
和你大哥带着几个小子,去后院喂牛和老驴了。
天冷,驴棚、狗屋也都要收拾一下,再加些干草。
吉孟氏挠好了,把孙女放地上,再次催促:你快点回屋洗一洗,把自己整干净了吃晚饭。
我这是有多埋汰?吉俞绕过他娘,跑向后院:儿子有阵子没回家了,先去瞧瞧爹,看有什能做的,正好就着这一身埋汰。
还挥手向吉安,小妹,你陪欣欣玩会,一会二哥给你拿桂花香糕吃。
好,吉安弯唇。
小欣欣早瞅见她姑了,甩动两不太自如的短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她跑去:姑姑,糖好次,口水喷出一尺。
吉安怕小人儿摔着,快步上前截住她:小姑这没糖了。
等下回去镇上,姑再给你买。
后院里忙完,天都黑了。
今晚吉家十七口人,就缺了吉彦。
男女分席坐。
昨天的炖肉剩了一小盆,今日洪氏又加了些土豆、干豆角炖。
烙了白菜肉渣馅、酸菜辣豆腐馅两样饼,还煮了一大锅地瓜粥。
在吃上,吉孟氏是从来不短。
家里的粮米油盐都是按月备好,就放在厨房。
十日里总有一两顿大肉,肉还管够。
但看男桌的那群小子,个个两腮丰润,就知肚里不缺货。
朱氏将高高一簸箕的烙饼送到男桌,回过头来抽走吉安手里的勺子:你去坐着,我来盛粥。
有劳大嫂了,吉安端起她盛好的那碗地瓜少米汤多的粥,放至娘面前,在她右下手落座。
朱氏已经习惯吉安的客道了,将盛好的粥递给闷声等在一旁的黄氏,对其脸上的落寞视若无睹。
今儿吃饭晚,锅里肉菜有点凉了,我又添了两把火。
满脸笑的洪氏一手端着一汤盘菜走进堂屋。
坐在靠门处的吉欣然,起身接了小盘过来。
冒尖的那盘,洪氏送去男桌。
大房、二房人都全了,高高兴兴。
唯三房少了个当家的,热闹不起来。
黄氏心中失落,想强颜欢笑,却怎么都扯不起唇角。
见她娘两眼湿淋淋的,吉欣然有些心疼。
她也想爹,但爹要挣前途,不能围着家里转。
明年就好了,明年爹会中举。
到时奶再是蛮横,也会有所顾忌。
男桌动筷了,吉孟氏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冻豆腐。
女桌各人这才开始吃。
吉安拿了一块酸菜辣豆腐烙饼,送到嘴边时瞥见斜对面低头喝粥的黄氏掉眼泪了。
看到也只当没看到,咬一口饼,细细咀嚼。
洪氏给坐在怀里两眼盯着肉菜的闺女,挑了一块肉皮。
边上黄氏在流猫尿,她心里也堵得难受。
怎的你男人不回来,我男人就不能着家了是吗?老三回来时,她这做二嫂的可没这样下脸过。
吉欣然给她娘夹了一块烙饼:您别光喝粥。
此刻她心里怨极了爷奶,二伯在镇上坐馆,奶能容得二婶常去二伯那住,为什么就不容许她娘去照顾她爹?思及为光宗耀祖,孤身在外求学的爹,她亦不禁心酸,红了眼眶。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爹有没有口热腾饭吃?一个两个的,要吃吃不吃滚。
吉孟氏啪地一声将筷拍在桌上。
洪氏也怒了,把愣住的闺女塞到大嫂怀里,霍得站起身,转向低垂首在低泣的黄氏:他三婶,今儿你把话说明了,哪不痛快?吉欣然强忍抽噎,慢慢站起:二婶你闭嘴,洪氏怒斥:长辈说话,没你插嘴的份。
她就是忍黄氏太久了,才叫黄氏以为她好性子。
摆脸色给她看,她把她当个人了。
坐在男桌吃饭的吉信旻、吉信嘉有些不知所措,急急跑到他们娘身边护着,有心想要向二婶道歉,但瞧二婶那横眉怒目样又不敢开口。
吉安看了一眼沉下脸的爹,起身去拿了小簸箕和大碗,夹了六块烙饼,又装了满满一碗肉菜:三嫂身子不舒服,也别强撑着了,回去屋里炕上吃吧。
说完也不等黄氏反应,就吩咐围着的两小子,快把你们娘扶回去。
两小子依言伸手去扶,黄氏也清楚自己再留在这只会更难堪,就着儿子的力道,颤颤悠悠地站起,小心翼翼地离座。
吉安将饼和肉菜交给还杵着的吉欣然。
吉欣然木木地接过,两眼盯着眼前的人。
前世也有今儿这一出,只是情况发展不一样。
前世,她娘被二婶指着鼻子骂,失声痛哭。
奶气大了,端起面前的粥碗就砸向她娘,正好打在左眼上。
滚烫的粥黏在皮肉上,她娘左眼被烫伤。
请了大夫开了药,之后家中长辈就再无一人关心。
她娘也不敢让人带信给爹。
直到爹冬至归家,才知道奶打了娘。
后来,爹还因这事跟二伯起了争执。
二伯把爹打了。
今世这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可事情是从哪里不对的?吉欣然抿紧唇,是奶没用粥碗砸她娘不,不对,应该是从她插了句嘴遭了呵斥。
然后小姑看不过,给三房解了围。
那之后呢?她娘不受伤,爹还会对爷奶渐渐心死吗?吉安没有错过吉欣然脸上的神情变换,也清楚其这会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
本来今晚的事就错在黄氏。
她插一脚,也是怕娘怒极之下失手伤人,有理变无理。
书中吉孟氏与吉彦母子矛盾激化,明面上就是起于黄氏的几次受伤。
你也端回去吃吧,好好陪陪你娘。
多劝劝她,让她心思别那么重。
吉安说完便转身回去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烙饼接着吃饭:二嫂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面发得宣软,馅儿不咸不淡还很鲜。
虽然一口闷气没泄出来,但小姑子给搭了梯子,她洪氏也不是黄氏那不知好歹的混人,换了口气:我娘家大哥七月去了南边滨县,带了几斤虾皮回来,给了我一些。
今晚馅里,我放了一把虾皮。
你喜欢,我过两天再做。
那就多谢二嫂了。
吉安见她娘还不动,放下饼,拿了筷子塞进她手里:您也尝尝二嫂的手艺。
吉孟氏心累得很,顺着闺女的话夹了一块白菜肉渣饼,撕下一小块送到伸小爪子来够的欣欣手中。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吉忠明开口了:都吃饭吧,吃饱喝足了早点休息。
吉俞看了一眼端着饭菜离开的大侄女,也不知该说什好,心里五味杂陈。
有时他是真想不孝一回,劝爹把家分了。
不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眼小,而是老三读书读精了。
远的不说,就拿前年卖乡试副榜名这事来讲。
老三乡试副榜名卖了三百两银子,拿回来五十两。
剩下的二百五十两银,他花了一百六十五两在县城买了间铺子,交予黄氏二哥打理,专门收售旧书。
这事爹知道,娘还被蒙在鼓里。
他吉俞不是眼馋兄弟的那点家底,就是觉得老三这事做得不体面。
你考两回乡试,一次五十两银,都是爹娘掏的。
你乡试副榜名卖得三百两银,不论怎么讲理,都不该只给爹娘五十两银。
还有这些年在县学,老三就一点营生都没?有功名在身,每年他都会给学子作保,银子哪去了?一家花用全在公里,得了银子在县里把铺子买了,才跑来跟爹说。
爹能怎么办?就没这么吸爹娘血的。
吉俞是看出来了,老三那心啊,不热乎。
现在他就等明年乡试,老三若中了,那估计吉家就离分家不远了。
抓起饼子,大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突然顿住,掀起眼皮看向他那个神色依旧冷淡的小妹。
这丫头终于不再坐视不管了?吉俞心里生了期待。
小妹对上老三,一个狡猾一个真精,有的精彩了。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吉安回头望了一眼,没做什回应。
自三岁那年卖完春联,她要求分利后,二哥就笃定她内里揣着只小狐狸。
笃定就笃定吧,她也不想辩解什么。
吉家这边吃着饭,几十里外的善林山腰处,寒因寺客院东厢里,一鹿眼美妇散着一头青丝,披着件兔毛斗篷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来来回回地看。
一方脸婆子推门进来,奉上换了水的汤婆子:大奶奶,厨房炖的燕窝好了,您要现在用吗?妇人轻摇首,叹一声气放下书信,接过汤婆子抱在手里,凝眉幽幽道:也不知州府里出了什事,昨夜那么大的雪,表哥竟连夜往回赶。
微鼓两腮,露了丝丝不快与委屈,走时也不叫醒我,留这一封书信徒让我忧心。
婆子躬着身,笑着说:大人是心疼奶奶,您好不容易睡沉,他怎么舍得搅您好眠?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空落落的:他走时当真一句话也没给我留?鱼水之乐后一夜好眠,醒来君已不在,她一人孤枕。
多年未见,他说日思夜想,她又何尝不是魂牵梦萦?大人走得急,奴婢寻思着肯定有急事。
瞧主子这样,婆子哪敢说昨夜里她也睡熟了。
急事,妇人眼中凝泪。
屋中沉寂片刻,婆子见不再追问,赶紧岔开话:少爷下午来过,说路上积雪太厚,咱们可能要在这住几天,等雪融了再启程回范州。
妇人撇过脸,淡淡道:知道了。
雪后连着几日晴好,很快路道就干净了。
这天吉诚驾驴车去县里书斋,送手抄书,直到天黑尽才着家。
一到家,等不及驴车停稳,人就跳了下来,冲进了正屋。
爹,知州骆大人不见了,现在县里到处都在盘查。
听说州府那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