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 詹云和俯首站立。
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朱正倾看着他,两腮鼓动着。
不可否认,他对詹云和有寄予厚望, 但那是过去。
曾经他也望将来有一天,与詹云和就像老师和他一般, 师徒联手立于朝堂。
只詹云和…太让他失望了。
堂堂男儿,竟连后院都压不住, 还能堪大用吗?下放的地方,今日退朝后,我有帮你打听, 应是在拢北杰阳一带。
拢北杰阳, 那不就是紧挨着陕东?那老僧说的话还在耳里, 詹云和心中没有他想:学生给老师丢人了。
世间不乏奇人异事, 又有吉欣然的怪异在前, 他倒是淡然得很。
不过…再是奇人,让他动手去杀谁,他也是不可能会听从的。
况且要杀的还是楚陌妻子。
楚陌即将手掌重权。
他是痴了, 才会在这时去触他逆鳞。
詹云和不贬低自己, 但也会不高估。
你好自为之吧。
朱正倾摆手让他出去。
心中讥笑,他这是成弃子了?之前进翰林院,正逢朱正倾艰难时, 是其先找的他。
也是他天真,私以为张仲有心提携, 想他与楚陌打擂。
知道是被利用,但思及以后,他愿意。
现在楚陌去了西北。
他…庶吉士之名被除,没用了。
詹云和面上无异, 拱礼告退。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尝过滋味了,难咽得很。
也罢,来日方长。
离开京城,一样是站着走路。
他只望京里各位多多珍重,终有再见时。
站在檐下的江崇清和谈宜田,目送人远去。
沉默许久,相视一笑,转眼望西北。
你说楚陌什么时候回京?没他在,谈宜田觉整个翰林院都死气沉沉。
虽然那人在吧,也很少出声,但一个屋檐下待着,他就觉日子多了不少盼头。
隔三差五地来一大惊,刺不刺激?江崇清倚靠着柱子:肯定要等西北战乱平息了才能归来。
说西北…就不禁叫他想起今日早朝上的议事,哎,兵部上奏,要派钦差南下。
楚陌不在,半边天都黑了。
谈宜田哼哼两声:昨天就在议了,议了半天,没一个主动站出来领钦差的职。
刑部尚书进奎文提议让永宁侯世子去,结果永宁侯世子才回侯府,老太君就病了。
今日没人再要永宁侯世子去了。
江崇清敛目:你说刑部尚书进奎文…提那一嘴是随意说说,还是真有那心?南夏、西疆突破南徽边境,屠三村。
赵子鹤要军饷,皇上给了。
给了之后…南夏、西疆没音信了。
不等皇上过问,先帝驾崩,紧接着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
这些事一环扣着一环…就好像有根线将它们穿在一起。
最近他夜不安眠,一直在捋这些事。
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江崇清不太敢相信。
进奎文此人,藏得很深。
谈宜田看不透:他很清楚西北正战乱,除非永宁侯…手在自个的脖上抹了一下,不然皇上是绝不可能让永宁侯世子离京。
这跟总督家眷必须要留京是一个道理,以防万一。
但进奎文却提出来了,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江崇清回头看了眼门口,朝谈宜田勾了勾手指,同时头凑过去小声道:你说赵子鹤是不是造反了?他们虽上朝记要,但之前楚陌在时,有几天早朝是一点风声都没外传。
他和谈宜田也不能查阅记档。
这些日子,朝臣们一提到南徽,个个面色凝重。
可南徽那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良王去监军,也是一句讯没往回传。
谈宜田十指摆了八九,心头突突,没想到江崇清跟他想一块去了。
南边没声,他总觉是在等西北。
所以进奎文提出,让永宁侯世子顶钦差名南下查赵子鹤,他觉实在不该且突兀。
西北北望山岭,楚陌上了鹰头峰,拿着千里眼望向西南。
三日前,永宁侯杨文毅不再防守,领兵迎战。
两军对抗激烈,一战到天黑,对方退兵。
杨文毅回营,十二将领,跟出去的那六位,其中有四都受了伤,但伤不重。
次日大军再来,杨文毅一样领六将领带兵迎战,这一役更是激烈。
漠辽上了骑兵,六将领其中有五负伤,包括杨瑜西。
十二将领,只两战,就仅剩余大光、赵学成、钟明义三位不带伤。
楚陌看过西南,放下千里眼。
断眉余大光、吊梢眉赵学成,再加一个长相斯文的钟明义,不是十二将领中最出色的,但近来表现得都很积极。
另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家有美眷,美眷…来自江南。
昨夜急报,有一波漠辽骑兵往了西南。
西南百顷银杉林,穿过它就可直入中原。
林中在五十年前早就布有各种陷阱,第一任永宁侯杨奕打的样,杀了胡虏子都往林中扔…引猛兽。
接了急报,杨文毅以为此是狙杀漠辽骑兵的大好时机,未作犹豫便点将领兵出营。
点了四将,除了未受伤的三位,还有受伤较轻的杨瑜西。
领精兵两万,直奔西南银杉林。
天阴沉沉的,漠辽大军今日也不来了。
楚陌拿起千里眼朝京城的方向望去,嘀嘀咕咕起来:安安,我好想你。
小后代快三个月了,他有没有闹你?闹你,你就让辛语给他读书。
要是小后代随你,听书肯定会犯困,犯困就消停了。
绿野茫茫,看不见思念的人。
余光扫到什,身子一转,望向西南,见白烟,嘴角微扬。
杨文毅、杨瑜西父子已经死了。
放下千里眼,楚陌凤目清澈,重头戏终于要上戏台了,手背到身后启唇轻语:安安,等我回去。
脚尖一点,翻身而下。
不过两刻,一队两百人兵卒离营。
南行十里,马贩子周华赶马群迎来。
打头的迟潇和陈二道高喊:兄弟们上马。
是。
两百人小队上马后一路向西,往银杉林。
疾驰三刻,一匹黑马赶上,正是楚陌。
再见好兄弟,迟潇、陈二道除了兴奋,更多的是决绝。
身为小队长,他们私领兵卒出营,是大罪。
但陌哥让的,他们…听惯了他的话,也愿意拿命陪他走一朝。
楚监军,你从小到大有输过吗?迟潇打马追上。
楚陌俯身贴近马背:有,三月份,输给我媳妇十文钱。
兵卒大笑,但笑中含泪,他们知道此行去做什,都在赌命。
马群踏过,尘土飞扬。
银杉林的陷阱没有记录,只有活地图,刻在北伐军主帅的心中。
他昨夜刚得了,杨文毅言传。
阴沉了大半天了,终于响起隆隆雷声。
快马加鞭,不多会豆大的雨滴落下。
半个时辰后抵达银杉林外,楚陌不等马停就跃下,迟潇、陈二道紧随他,两百兵卒弃马进林。
咔嚓轰隆…雨越下越大,天不但不见明亮,反而越发阴沉。
楚陌一行才刚进林,银杉林东北方一群残兵强拖着一断眉大汉出林。
你们放开本将,我要进去救大将军…放开我。
断眉余大光右手紧握着一柄断刀,满身血污,嚎哭着硬头往林中撞,大将军…侯爷,你们放开我啊哇兵卒都在哭,有劝说:副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必须尽快回营,稳定军心。
快走,又有一队残兵逃出,正是吊梢眉赵学成一行,迎头带上余大光就下令返营。
磅礴大雨下不停,夜黑漆漆。
北望山岭里兵卒集结,断眉余大光和赵学成跪在带伤的八将领面前,痛哭流涕,二人屡要自刎谢罪,都被拦下。
你们让我死。
雨水冲刷着余大光嘴角的血,趁人不备,他断刀再次架上脖,几个兵卒摁住他。
好了。
将领之中,跟随杨文毅最久的张程眼眶赤红:如果你死,能换回侯爷,老子第一个动手宰了你。
挂着的右臂血染红了缠绕的白棉,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握着,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赵学成一脸悲痛,目光扫过八将领:军不能无主帅。
啊…张程恨得跺足嗷吼一声,他们十人,除了余大光都受伤了。
虽不重,但伤不是在右手就是在腿。
侯爷之前又未留交代…现在真的是…想到什,转头寻找,监军呢?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派来的监军呢?监军已经不见半天了。
兵卒回禀完就说道:张副将,现在侯爷遭伏击战死,北伐军必须得尽快选出新主帅。
不然漠辽大军再压境,北伐军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咱们不想死在这。
十二副将现只剩十副将,我们选没受伤的。
对,余副将,您得振作起来,带领我们重立北伐军军威。
接连不断的兵卒发声:我们有家小,不能死在北望山岭。
余副将…余副将听着这齐声,张程第一次正视起了余大光,其什么时候有这般大威信?右臂的疼痛令他愈发清醒,心中百转,他的受伤…余光带过身边姚头,见其同他一般脸色,不由吞咽。
看着余大光停止痛哭,伴着高呼声挣扎着站起身,他拉上姚头后退半步。
他与姚头是同侯爷一道长大的,余大光若真有问题,那么绝不会留他们活口。
赵学成哭笑着:还好…还好有一个没受伤,大光,你要撑起北伐军,为侯爷报…一道黑影掠来,热血洒在脸,一条断臂掉在他膝盖前。
场面死寂,黑影正是赶回的楚陌,俯视瞪着他的赵学成,神色淡漠语调平静:现在…他也受伤了。
没了右臂的余大光暴突着眼珠子,嘴大张着半天才嘶喊出声:啊张程正要说话,就闻马嗤鼻声,扭头望去,一群兵卒带着一身肃杀牵着马。
马上挂着一颗颗人头,全是胡虏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