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跟他提过的祝词纸卷, 净居寺礼佛的最后一项,在这个纸卷上写下自己的祷词,而这一步由礼佛日的持办人来写。
祝词纸卷并不大, 镶嵌在浅灰的卷轴上,兰封的手轻轻抚着空无一字的纸面,想起了昨天他去见了二嫂,为了让二嫂过目他已经安排好的礼佛日的事项, 也包括此次需要的支出预算。
若是有不足或需要改进的地方,兰封等着二嫂指出来再进行改进, 但是二嫂听了他的汇报之后, 捏着手腕的白玉佛珠问他:妹夫, 你信佛吗?兰封有一丝迟疑,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我只陪着父亲拜过财神。
这个回答让二嫂谢萱怔了一下,随即她轻轻一笑:做生意的哪有不拜财神爷的, 其实我嫁入杨府之前,我也不信这些,做生意讲究的太多了,靠运气也靠自己,总之不能靠神佛。
兰封点了点头,谢萱转着佛珠, 望向窗外微微眯起眸子说:净居寺礼佛的最后一项,持办人在住持准备的卷轴上写下祷词,和尚们称它为祝词纸卷,会为它念经祈福,让佛祖回应纸卷所写之言。
是的,皆空主持有跟我说过,祝词纸卷会在之后提前交给我。
兰封回答。
你会写什么? 谢萱微笑问。
这……兰封一瞬间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他自己对佛祖没有什么祈愿,但是关于杨初丹,他却有很多想写的,多到思绪都乱了起来。
我每次都会写关于礼逸的事。
听到谢萱这样说,兰封轻轻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写初丹的事。
妹夫可知为何我会唯独跟你提起填写纸卷之事?谢萱问。
这是礼佛最后一项,应该是最重要的。
兰封回答。
我刚刚说过,嫁入杨府之前我并不信佛,那时候的礼佛日还是由母亲持办,后来由我和大嫂轮流持办,礼佛对于那时候我来说,感觉就是给寺院交了高香的钱,雇用他们对着你写下的祷词念经。
看到兰封哑然,谢萱忍不住笑着说:这种说法是不是惊到你了?二嫂家中从商,以商人来说,如此说法也并无不妥。
因为持办了这次礼佛日,所以兰封知道杨府上高香的钱,支撑净居寺一年的开销都没有问题,也正是这样,每次他去确认礼佛日的日子,净居寺当日就不会接待别的香客。
那时候边关动乱,父亲与大哥还有礼逸都去了战场,所以到我主持的礼佛日,都会写下关于礼逸的事,很任性又稚气的写下了一些话,谢萱眼中出现了难掩的懊悔,愿所爱之人归于我身边,亦无法奔向远方。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一个女子祈愿夫君回到她的身边,不希望夫君再回到远方的战场,但是结合如今杨礼逸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佛祖听到了我的愿望。
谢萱这样说着,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写下什么样的愿望?******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兰封的思绪,兰封收起纸卷放入盒中,听到季常的声音:兰公子?兰封拿着盒子走过去打开门,看到季常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季常说:你在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有点担心。
在想些事情。
兰封微笑说,今天礼佛的事项都确认好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只等到后天正式的进行,季大人可以回去了。
回去?季常有些不解地歪头。
回到殷大人的身边。
听到兰封这样说,季常瞪大眼睛,毫无心理准备地被人戳中心思让他的脸颊瞬间烫了起来,季常连忙地摆手说:我能在军师大人身边,是因为大将军的命令。
但是你喜欢殷大人吧,这几天你看到她的身影,目光会一直追随着她,眼神中满是思念与爱慕……快别说了,兰公子!季常万分害羞地打断兰封的话,我我我就是很敬佩军师大人,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千万别告诉军师大人啊。
兰封心想,他觉得殷大人是知道的,因为季大人的表现太单纯又明了。
但是看到季常害羞地都要冒烟了,他点头说:抱歉,季大人,我没有准备告诉任何人,只是觉得不用在关照我这边,能够回到喜欢的人身边,你会觉得很高兴。
高兴是高兴的,但是也很难受。
季常小声的嘀咕,然后看向兰封说:我很怕军师大人会发现我的心思。
一定是已经知道的,兰封暗暗叹气,只是不知道殷大人是如何看待季大人的。
说出来比较好吧。
听到兰封这个提议,季常使劲摇头说:肯定不行啊,我们那么不般配……不般配吗?兰封惊讶地打断季常的话,季常愣住了,反问:我哪里能配得上她吗?那你觉得我和大将军般配吗?兰封非问非所答的说。
回想起来杨初丹与兰封在一起的画面,季常点头说:般配啊,大将军对待兰公子的态度,真的是好到难以置信,而且兰公子对大将军也是,满心满眼都是大将军一个人。
季大人难道不是满心满眼都是殷大人吗?兰封问。
当然是啊,季常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声音瞬间没有了底气,但是有什么用呢,云朵与泥巴的区别,说得就是我和军师大人。
云泥之别。
兰封轻轻叹气,如此的话,我想我多少是明白季大人的感受。
季常眨了眨眼睛,兰公子明白他的感受吗?刚刚到大将军身边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就是不真实地感觉,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因为大将军不是很了不起的人么,而且就算她没有大将军这个身份,名门贵女也不是我可以高攀的。
兰公子还有过这样的想法吗?季常诧异地抿起唇角,然后落寞地笑着说:那我想兰公子确实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不是我可以高攀的。
季大人,就算是这样,我们的感情有什么错呢?兰封的话让季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有喜欢的人,就算是不般配的,但是我们付出的感情,是真挚的,干净的,全心全意的,兰封柔和而温润的声音仿佛极其优美却动人心弦的旋律,祖母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一颗心都快挖给他了,所以我也想要他那颗心’,但是我们都没有想过换那颗心,只是把心挖给她,有什么不可以吗?季常红了眼眶,他连忙转过身,揉了揉眼睛,他作为一个男人而且现在还是兰公子的护卫,在兰公子面前哭出来也太丢人了吧。
兰公子……真的谢谢你。
季常真的对兰封很感激,他这份感情要藏着掖着,若是开口说出来,只怕会惹人耻笑,所以他不敢让他人知道,更别提会有人理解他的感受了。
两位施主。
一个小和尚跑了过来,到了兰封与季常的面前,小和尚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鞠躬说:寺里来了两位女施主,师兄说可能是来接两位回去的。
兰封和季常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欣喜,随即相视一笑。
两位施主,跟我来。
小和尚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随小和尚来到寺院大殿,季常远远就看到站在殿外的殷沐,他连忙擦了擦眼睛,小声问兰封:兰公子,我看起来正常吗?兰封点了点头,其实他觉得殷大人应该还是能察觉出异常,这点他就不告诉季大人了,也许季大人会得到一些小惊喜。
殷沐依然冷漠而平静的开口说:季常,你跟我去驻军营地。
季常轻轻抿唇,几乎要跑起来的到了殷沐身边,殷沐的视线扫过季常的脸,漠然的视线明显停顿了一下,但是神色未动,对兰封点头问候之后说:杨初丹去见住持了,这位小和尚会带你过去,季常我就带走了。
好。
兰封轻轻点头,转身跟着小和尚走入殿内。
******皆空住持抚着白胡须问杨初丹:老衲之前所说之话,如今可能入了大将军的耳朵。
杨初丹微微一笑,她和母亲在出发去边疆前,母亲特意来见了皆空住持,那时候皆空住持确实与她聊了不少。
住持所赠之言,杨初丹看着禅坐在蒲垫上的皆空住持,小女一字未忘。
那大将军觉得老衲所言如何? 皆空住持转着自己手中的佛珠,慈祥的眼眸间透着一丝怜悯。
住持说的是哪件事呢,若是我找住持求佛珠的事,杨初丹苦笑,正如住持所言,是我强求了,但是如今我已经放下了。
那时候她拿不到祖母手中的那串佛珠,所以找皆空住持求了一串送给商献。
皆空住持最开始并没有给她,还告诉她,她与商献有缘无分,切不可强求。
若是她拿了佛珠便会结下错缘,此缘若想断,方要放下一切。
老衲所言的放下,不是指你一人,而是双方。
听到皆空住持的话,杨初丹沉默了一下,想起来商献的态度,她微微皱眉,低叹说:皆是我强求导致的。
老衲说过,杨府三小姐是天选之女,天道会偏爱你,厚爱你,那位帝王是你命运的一部分, 皆空住持注视着杨初丹,闭目转着佛珠说,可惜,三小姐不是信命之人。
杨初丹微笑说:住持,在战场上拼杀之人可不能把一切都交给命运。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小和尚领着兰封到了,小和尚为兰封打开门,兰封走了进来,看到杨初丹的瞬间,他微微弯了一下眸子。
刚刚看到殷沐穿着官服,兰封就想到了,她们可能是下朝之后就立刻过来了。
如今看到杨初丹也穿着官服,他欣喜更盛,她果然是第一时间就来接他了。
兰施主已经拿到祝词纸卷。
皆空住持抚着白须问兰封,兰施主可信写在这上的祷词可以实现?兰封愣了一下,莫名又想起二嫂谢萱的话,一时间竟然回答不上来。
哈哈,看来兰施主是愿意相信的。
皆空住持大笑,然后看向杨初丹目光慈和地说:三小姐,命运已改,望珍重。
杨初丹还没有说话,兰封紧张地抓紧怀里的盒子,眼中有难掩地慌张:皆空住持所言何意?兰封……杨初丹刚刚开口,皆空住持平静地打断她说:大将军不信命,却不愿意让我将这些话告知你的夫君。
这些话伤害的都是信者。
杨初丹轻轻牵起兰封的手,对皆空住持说:感谢住持对兰封的关照,后天的礼佛日就麻烦住持了。
可是我想知道……初丹……我想知道。
兰封在原地没有动,在有的事情上,他有自己的坚持与执着,改变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改变,不让我知道,是因为与我有关吗?与兰施主无关,是老衲曾经对杨夫人说过的话, 皆空住持看向杨初丹,杨初丹无奈地点了点头,皆空住持这才继续说:杨夫人去边关之前,老衲曾经告诉她,这次的战争对于杨府来说是灭顶之灾,但是杨家会有人支撑住,杨府三小姐一个人不止能支撑自己的家族,国家也将由她支撑,她是天选之女,将位极人臣。
那命运已改是何意,住持所言明明一字未错。
兰封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恐慌,杨初丹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感觉他掌心一片冰冷。
兰封,别为难住持了,再说下去就要泄露天机了。
杨初丹声音轻快,她想要缓解兰封的紧张。
兰封轻轻抿唇,恐惧仿佛是一种难以逃脱的寒意,让他的背脊发寒,咬唇说:命运哪里改变了,真的不是因为我么,现在外面都在议论这事,大将军与戏子,比起你的功绩,他们最先想到是你嫁给了一位戏子,满是对你肆意的胡编乱造。
杨初丹愣住了,最近她太忙了,满脑子都是无法出征的事,一心想着如何改变自己的计划,早把这些事情抛到了脑外,却没有想到这事在兰封心中造成了如此伤害。
杨初丹很想抱住兰封安慰他,但是皆空住持还在,而且还是在寺庙,她只能温柔对他说:不是因为你,刚刚住持不是说了,杨家会由我一个人支撑,但是现在不是还有二哥二嫂。
杨初丹的话让兰封想起她曾经跟他说过,她要去救二哥的时候,杨母极力的阻止,一直说她是自己唯一活着的孩子,但是杨初丹还是去了并且成功救下了二哥。
改命是指你救下了二哥么,那么……会怎么样呢? 兰封愣愣地问,恐惧无限放大,开始蔓延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没人知道命运会何如,兰封。
杨初丹说完,对皆空住持微微点头作为感谢之后,带着兰封离开了皆空住持的禅房。
兰封转身,他在逐渐关闭的门缝中看到皆空住持的眼神,悲悯而无力,兰封微微睁大眼睛,还想要说什么,杨初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平静地看着他说:兰封,别问了。
兰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她的手从自己嘴巴上拽下来,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不动声色地掩藏在微笑后面:嗯,我明白了。
杨初丹舒了一口气,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她说:住持的话无需在意,事在人为。
好。
兰封露出微笑,抱着盒子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仿佛抓住的是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