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上朝, 百官一扫以往两阵对骂的气势,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刘公公在上头宣读圣旨,大家伙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睿王十二岁时就敢执剑闯先帝的寝殿, 宫变清理的时候, 国师惨死在宫门前,身首异处, 死状惨烈。
如今睿王站在朝堂上, 朝臣已经吓得直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秦嫣拿出先帝临终前的手谕, 故作感怀道:哀家的夫君留下手谕,睿王为摄政王, 先前晋王不过是暂代摄政,如今睿王回京, 应当遵从先帝遗愿。
没有人有异议, 萧景淮尤为高兴,只为那一句哀家的夫君,手谕可不就是他写的么。
皇帝封赏了西北一战立功的将士,并下令犒赏三军,睿王遵从先帝遗命, 任摄政王。
秦天南自请卸去兵权,回京休养生息,睿王也就顺手把北线的兵权给了秦源, 秦威顶替晋王掌管禁卫军大统领, 并封秦天南为秦国公, 赐国公府。
晋王图谋逼宫, 计划失败, 陛下念及兄弟情分,将其母子驱逐出京后不再追究。
平定侯秦天德被杀身亡,其爵位由长子继承。
并定下三日后,睿王亲自带人马送先帝灵柩入皇陵。
至于被俘虏的西戎王子,暂且安排在牢里,等休整好了再谈议和的事宜。
秦家父子十分无奈,即便他们一家是纯臣,现在朝堂上也没人信他们了,他们和睿王一起回来,兵将全由睿王调遣,秦天南生闷气请辞,结果兵权落到了两个儿子手上。
所幸一起回来的那些官员都跟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先前去调查彭桂死因的杨文这段日子也看清了秦天南的为人,在朝堂上将彭桂一行阵前脱逃,扰乱军心的事情如实禀报,为秦天南洗清嫌疑。
然而这个结果对小皇帝而言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坐在龙椅上已感觉不到真实,王丞相和睿王都不是真正想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在他们眼里就是傀儡。
所以彭桂他们怎么死的,他已经不在乎了,反正睿王的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吧。
萧景淮成了摄政王,已经大权在握了,实在没有必要弑君,落个残暴不仁、残害手足的骂名。
所以小皇帝可以像个摆设一样在宫中活着,前提是他听话。
散了朝,小皇帝郁郁寡欢地去找称病的秦嫣。
秦嫣虽然跟萧景淮生气,但还是明白事理的,萧景淮不杀小皇帝,有可能还在犹豫,或者怕杀了之后控制不住舆论。
她看着颓然的少年,安慰道:年节时哀家就听说了此事,陛下姑且相信一次吧,现在睿王不也还是没对你怎样么?别想太多。
小皇帝沉重地挤出一个微笑:母后,还是你好,你什么都愿意听朕说。
秦嫣窃笑:陛下乃九五之尊,谁敢不听你的?朕的母……小皇帝话到嘴边,连忙改口,朕的母妃就不愿意,她只相信丞相的。
可她是你的亲娘。
秦嫣提醒道。
是啊,所以朕才烦得很……小皇帝苦恼地垂下头。
秦嫣算是明白为什么小皇帝老是跑到灵芜宫来了,是因为王太后不想招惹她,小皇帝把这里当成了避风港。
——睿王府八年没有主人居住,府上只有一些老仆,萧景淮回来那天就派了人回去打扫,老管家激动得语无伦次。
对秦嫣的事情一无所知的老父亲秦天南,念及西北三年同袍之情,赶紧让人打扫了别院,邀请睿王和徐阳暂住。
王太后受惊养病,秦嫣和小皇帝主持大局,忙完了一通之后,秦嫣感到自己仿佛老了十几岁,回到灵芜宫也称病躺了几天。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开展,京城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并没有因为晋王的消失而改变多少。
这一天,秦嫣睡到自然醒后,春香告诉她,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无比汗颜,小皇帝还真是好脾气。
秦嫣漱洗后出去见他,少年愁眉苦脸,心事重重,没有半点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陛下,怎么了?秦嫣径直走向他。
母后……小皇帝局促地起身。
秦嫣笑了笑:陛下可有事?小皇帝叹气,首先问:三皇兄求娶母后,母后是否愿意?秦嫣愣了一下,笑着摇头。
为何?小皇帝不解,这是一个很好的离宫机会。
朕和三皇兄聊过,他说是真心要娶你,并且不会有JSG侧妃和妾室。
小皇帝低落地说道,朕的皇位如今只能看三皇兄的心情了,母后不如早点寻个安稳的去处。
秦嫣闻言,竟不知小皇帝这么为她着想,但她不想嫁给一个骗她的人。
她从认识萧景淮那天起,一切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她还没有好脾气到原谅这一切。
她留在皇宫当皇太后,还是个有强势娘家的皇太后,有权有钱死老公,简直就是人生巅峰。
在宫里好歹是个单身贵族,衣食无忧,小皇帝还准许她随意出宫,眼下王太后估计也有一段时日不敢在她面前蹦跶,她干嘛要找不痛快去嫁人?此时,外面的太监高声禀报:摄政王到——!两人讶异一瞬,摄政王不是送先帝入皇陵么?估计今天也就刚回来,这么早就进宫?还没等秦嫣捋明白,小皇帝起身作揖:朕不方便留在此处,你们谈谈吧。
萧景淮风尘仆仆地走来,在外面跟小皇帝行了礼,进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张嬷嬷,他主动打了声招呼。
张嬷嬷福了福身子:王爷万福。
萧景淮和善地笑了:嬷嬷,这些年过得可好?张嬷嬷怔忪片刻,不禁红了眼眶:劳王爷挂心,奴婢很好。
奴婢能见到王爷平安长大,也十分欣慰,只是……奴婢现在是秦太后的人,秦太后待奴婢也很好,王爷若要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奴婢还是会站在娘娘这边。
萧景淮失笑,敢情灵芜宫上下都把他当洪水猛兽了?他微微颔首:好。
他回答得坦荡,仿佛不管张嬷嬷怎么想怎么做,他都不会改变主意,这一下张嬷嬷不知如何接了。
萧景淮大步流星进了主殿,对正在伺候的春香和夏葵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们正要退下,秦嫣瞥了他一眼:她们是我的人,你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春香和夏葵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
我有话要说。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在她面前他不称孤也不称本王。
秦嫣犟了一会儿,还是摆手让她们退下了,主殿只剩下他们两个。
萧景淮上前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她讥讽道:皇儿要说什么?听到这个称呼,萧景淮微微一僵,诚恳地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骗我的事实已经造成,你道歉也没有用。
秦嫣冷着脸别过头去。
阿嫣……他柔和了语气,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在身份上骗了你,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想娶你也是真的。
是么?秦嫣转过头来,兀地一笑,那我问你,你就没想过娶了我之后得到的利益?我父兄手上掌控的兵权,到头来不就成了襄助你登上皇位的筹码了么?萧景淮眉头微蹙,他起初也有过利用她的意图,但随着秦嫣纯真无邪地将真心表露在他面前,他就慢慢改变主意了。
尽管自己内心已经完成了转变过程,但是被秦嫣赤果果地揭穿,他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心虚。
我不否认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那也仅仅是过去。
萧景淮坦白道。
呵,过去?什么时候?秦嫣没好气地反问,不管什么时候,你承认了不是么?阿嫣,他抓住她的手,你就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先前相信你,可是你呢?你每一句话都是撒谎!我居然还傻傻地相信!秦嫣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但无奈力气不够,被他强行制着。
她瞪起杏眼忿忿地凶着他:我以为你是徐阳,还担心你是因为家世配不上我,去求娘亲和二哥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以为你在西北立了功,替你去向陛下讨赏,结果陛下说徐阳已经成亲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生气?!可是那天,我在太极殿遇到了真正的徐阳,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有多可笑,你心里也一定这么认为的吧?秦嫣冷冷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骂着。
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坐在这里一条一条摊开来跟他对质,语气冷静又强势。
萧景淮依然没有放手,但他接受了她的批判。
好,你可以气我,可以骂我,但我仍然希望你能离开后宫。
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秦嫣白了他一眼:我就算离宫,我不会嫁给你!他继续劝道:进宫不是你所自愿的,如果能离开难道不好吗?即便不是嫁给我也没有关系,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你是无拘无束的。
他真挚地望着她。
秦嫣不以为然:我当然很自由,陛下准许我随意出宫,只要我想,就能出去,随时。
萧景淮闻言一怔,好家伙,他现在篡位还来得及吗?秦嫣见他不吭声,猛然顿悟:你是不是想把我支走,之后好对小皇帝下手?现在几乎满朝文武都认为秦家是睿王一党的,他要是弑君,秦家不也牵扯其中?她还不能走,她相信,只要她离开后宫,萧景淮绝对能对小皇帝下手,甚至更甚,会把剩下的兄弟都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成为摄政王一党的秦家被捆绑成反贼,她从异世而来,好不容易有一个圆满的家,她要保一家人平安,保秦家的世代清白。
你不能杀他。
秦嫣肃着脸道。
为何?萧景淮下意识地反问,莫名有一种不悦,跟当初看到小皇帝挺身而出护着她那种感觉一样,酸溜溜的。
秦嫣黛眉微蹙,她解释不了她穿书的事情,非要说个理由的话,只能打亲情牌。
他是你亲弟弟,同父异母也是亲弟弟啊!秦嫣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劝解,难不成你真要杀了他?这让世人如何看你?我不会杀萧景明,他还是可以继续当皇帝。
萧景淮承诺。
秦嫣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萧景明可以当皇帝,但王泰不可以。
萧景淮默默解释,有王泰在,萧景明只是个傀儡,王家应该还养了私兵,只是不在京城,这次宫变没能及时赶来。
秦嫣愣了一下,认真跟他讨论起来:你要对付王家了?王家和几个老派世家紧紧相连,你这样做会很危险,陛下也会很危险,现在先不要动好吗?萧景淮和秦家父子才从西北回来,在京城根基未稳,单靠宫变那一战还是很难长久站得住脚的。
何况武将留京不能太久,很快大哥又要走了,届时,已经被划归成摄政王一党的秦家只剩她和秦威在朝。
尽管秦家一再强调是忠皇党,谁当皇帝拥戴谁,可经过宫变一遭,谁都不信了。
他们已经被绑在了摄政王同一条船上,被朝臣在背后指指点点,一旦萧景淮作出什么反叛的举动,就会连带着秦家一起,被后世口诛笔伐。
萧景淮静静地盯着她,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的心看穿,秦嫣被他盯得心里瘆得慌,不自然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静默许久,只听见他语气异常平静:阿嫣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秦嫣怔住了,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不寒而栗。
一联想到睿王反派的身份,秦嫣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
她严肃地说道:你清醒点,江家已经是大齐的逆贼了,难道你也要步他们的后尘,被世人指责成反贼才罢休?江家没有谋反!萧景淮厉声打断,难以控制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脸色阴沉下来,郑重地告诉秦嫣,江家不是逆贼。
秦嫣被他吓着了,哪怕心里在想,他的反应这么激动,也许江家的谋反案另有隐情?可眼下的气氛不适宜追问下去。
大概是她接触到的萧景淮一向温柔,此时他肃着脸,是生气的模样,她第一次见他生气,有点被唬着了。
对不起……我是怕你弑君……秦嫣低声道,如果王家有私兵在外,边陲已经危机四伏,京城经不起再来一次大乱,一旦国家陷入危机,受苦的还是百姓,眼下最需要的是稳住朝局。
换了一个摄政王就已经乱了十来天,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小皇帝还是陛下,两宫太后都原封不变。
以往的萧景淮在她面前,总是温柔和煦的模样,即便是安静,也给人一种清冷贵公子的舒适感,她从没往反派形象上面去联想他。
但这一刻,让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不要招惹反派!她刚才一通操作已经将快要把人得罪了,得赶紧顺毛。
可是她也不想去讨好一个欺骗她的人,他连真实身份都不愿告诉她,他的喜欢也未必是真心,哪怕目前是真心,看看老皇帝和众王爷身边多少女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古代王公贵族的尿性,萧景淮为什么会是例外呢?只要他想登顶,就注定三宫六院。
权衡利弊,秦嫣觉得友JSG好相处是最保守的方法,既不要得罪,也要保持距离和警惕。
许是她沉默了太久,萧景淮心情沉到谷底,:你在担心他?阿嫣,你跟他……秦嫣从愣神中醒悟过来,莫非他以为她喜欢了小皇帝?只是吃醋那就好办多了。
我跟谁?秦嫣嗔怒一瞪,你什么意思?萧景淮,我在你眼中就是个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女人?萧景淮一时语塞,被她突如其来的娇嗔整懵了。
这段日子我一直盼着西北军回来,盼着我的’徐副将’回来,结果你给我好大一个惊喜!秦嫣开始示弱,委屈地憋着泪水。
我说了,当时情况特殊,我怕你性格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情,面对王太后、晋王,他们都不是好相与的,一不小心暴露了,我们都会很危险。
萧景淮抬手想要给她擦眼泪,却发现她根本没流泪,不由得顿了顿。
秦嫣立即落下几颗泪珠,楚楚可怜:你回来第一面就没有好好跟我说话,还不留面子,在王太后、陛下和王丞相面前求娶我,你让他们怎么想?他们不知道内幕,只会觉得你是个色令智昏、罔顾纲伦的大混蛋,而我,就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我是你母后啊,你要娶我,这是要把你父皇气得从阎王爷那跑回来吗?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萧景淮再次道歉,给她擦去泪水,柔声哄道,我不求你原谅,但是别生气了,好吗?这就是语言的艺术,不生气了是不就等于原谅了么?若是往常,秦嫣一定会心软,沦陷在这种温柔攻势之下,但她现在很清醒,她带着哭腔:不好。
萧景淮皱眉,秦嫣也不好再把他惹生气,只说:我暂时还不能接受你这个身份,所以,我们还是保持着该有的关系吧。
什么该有的关系?萧景淮不解。
就……儿臣跟母后的关系,我是你嫡母,哪怕是继后,我也是你的嫡母。
秦嫣道德绑架起来。
萧景淮当即沉下脸色,他认真道:阿嫣,你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秦嫣一怔,她确实不在意,但偏偏就此时此刻介意,她幽幽道:人是会变的,我认命了。
萧景淮哄不好她,心情也不好,但又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能让她像从前那样绽开笑容面对他。
他不想失去那个可爱的秦嫣。
秦嫣见气氛尴尬,主动转移话题:你今天进宫找我有什么事?你应该刚从皇陵回来才对吧?确实是,我听说你身体抱恙,就先到宫里来看看你。
他轻叹一声,结果他来到灵芜宫,却发现小皇帝在她这里,超不开心。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秦嫣还是挺受用的,他盯着他的双眼,试图辨认他到底是不是说谎。
你不信?萧景淮从她质疑的目光中看到了更多的绝望,他真的要失去她了,至少她的信任,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修补。
秦嫣点头,直言道:一个骗了我三四个月,还用下属身份跟我谈情说爱的人,我真的很难再相信。
萧景淮:……他理亏地忍下了,拿出一双用绸缎包裹着的白玉手镯轻轻放在她手中,道:这是我皇祖母留给我的,让我将来送给心仪的姑娘,我现在送给你了。
秦嫣怔住了,垂眸扫了一眼手镯,白玉上雕着龙凤,这个时代像她这个身份金银珠宝多的是,但萧景淮的皇祖母就是高祖皇后,高祖皇后的东西意义特殊了点。
她客气地推回去: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回京那日恰好是你的生辰,我本来想送你,后来因为许多事情耽搁了,希望不会晚。
萧景淮真诚地道歉,瞒着身份是我不对,可我没有想过要其骗你的感情。
手镯你先收着,等你想好了,再戴上,若还是不愿意……也不用还给我了,我不会再把它们送给其他女人。
秦嫣认真地回答:那要等我不再是皇太后,你不再是摄政王的那天,也许我会戴上。
萧景淮错愕一瞬,眉头紧锁:阿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若想让我嫁给你,那么你……秦嫣坚决地看着他,把手镯推回去,那么你就不能登顶。
不能弑君篡位,不能当一个反派,牵连秦家。
你能答应我吗?萧景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