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心不静。
她想静,但静不下来。
她忍不住去想,去想唐识刚开始,是不是与蒋年真心相交?会去想,他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但这些事情,根本想不出个结果。
晋恪只能克制住思绪。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晋恪,我是大晋长公主。
套上了这层身份,喜悲都会少一些。
皇宫不远处,有座不大的佛堂。
晋恪不信佛,但最近,她时常过去。
因为那里很静。
京中还是夏,但那佛堂中树木郁葱,风过竟带了凉意,恍惚有秋日的感觉。
佛堂里只有寥寥几个僧人静修,晋恪有自己的一间居室。
她坐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下午。
只有风声和念经声,难得的不嘈杂。
她不看经书,只是看看奏折,想想以后的事情。
有些事情,她不敢回头想,怕想一想就难受。
她只能往前看。
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
没有失去过一个叫丰竹的姐姐,没有失去过一个叫蒋年的哥哥,更没有失去过一个可以做驸马的男儿。
晋恪要看整个天下。
屯田案还在查,但是过程艰难。
晋恪安排的人手沿着唐识这条线查,中间遇到了很多障碍。
很多朝臣忽然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们的奏折上仍然说着好听的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她不要查了。
这是对晋国有害的事情,晋恪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太多人牵涉其中。
奏折上说的义正言辞,说官员们恪尽职守,很少有这样的事情。
还说让每个州的长官查自己的官员即可。
但自己查自己,又能查出什么来?她的朝堂上,不见得有哪一个是干净的。
晋恪自然不会认输。
官员们屯了田,把好好的农户变成了佃户,私自在自己的佃户里调高朝廷规定的赋税。
那些本可以收于百姓农仓中的粮食,全都进了官员的粮仓。
中间牵牵扯扯,涉及太多人和关系。
这事,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她要查。
被她安排去查这些事的人,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
一个月后,递交给晋恪的名单,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人物。
朝堂上的那些人,没一个在里面。
但这份名单上来后,朝臣们又义正言辞了起来,纷纷上折要严惩。
一群替罪羊,严惩后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之后,他们不会因此而不去屯田,而是做事会更加谨慎。
背后的弯弯绕绕,晋恪都知道,但现在无计可施,她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晋恪坐在朝堂上,她看着下面的臣子们,缓缓舒了口气。
君臣,君臣,君在臣前,但君离不开臣。
朝臣为皇帝,为公主出谋划策,但皇帝、公主也不应该动了他们本来就有的利益。
一朝臣,就要有一朝臣的体面。
手里没点田,不多些奴仆,怎么显得和普通百姓不一样,怎么有臣的体面?病就在这里,但晋恪现在治不了。
这事不了了之。
但晋恪记在了心里,若是以后有了机会,她定要治了这病。
晚上,晋恪留了步蟾。
她让步蟾坐了。
步蟾不敢:奴才站着就行。
晋恪抬了抬眉,示意他坐:坐了吧,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他们两个围着小木案坐下。
查屯田这事,没人能做。
她语气平和:有身份去查这事的,其实多多少少都屯了田。
步蟾接了话:奴才知道。
他笑了一下:其实,奴才家里还没被抄时,就有这个迹象了。
他家里的官不算大,但田亩不少。
晋恪说了自己的安排:我想让你去接着查。
步蟾是个太监,背后没那么多牵连,查起来许是没那么多阻碍。
步蟾懂她的意思:奴才明白。
步蟾看了公主一眼。
有灯盏的光从公主背后倾来,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他是个太监。
他只是个太监。
他不完整,他从泥沼里厮打出来。
有时候,他看不起自己的存在。
但这会儿,他心里忽然生出来一些久违的豪气来。
为了晋国,步蟾默默地想。
为了公主。
这件事,不能急,只能暗中进行。
但现在有件着急的事情要做。
大将军要回京述职了。
晋国有武威将军,有怀远将军,有宣平将军。
但能被称为大将军的,只有一个。
大将军是晋恪的亲舅,驻守边关,如无战事,两年回京一次。
他武艺高绝,军功盖世。
因了他的存在,晋国再无草原外患。
只是,大将军功太高了。
在边疆数城,他的名头比皇帝还大。
虽然他年纪大了,但若是他有了别的念头,那些城立刻就不姓晋。
更何况,他已经把草原的蛮人全都打退。
大将军,已经没了用处,他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威胁。
晋恪的皇帝亲哥未病时,就已经在打算处理了大将军。
皇帝卧床了,但这件事,晋恪是要继续做的。
京中对大将军,多是猜忌。
若是把他除了,也算是功绩一件。
她已多年不见这个舅舅,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他也曾对自己好过。
但这个好,谁又知道是不是利益的权衡。
在皇家,一点好,可不足以保谁的命。
皇帝不见得对后妃皇子不是真情,但该处理时,也没有一点犹豫。
功高盖主,就是该死的命。
皇帝多年前就在大将军身边安插了人手,只是大将军自己武艺高强,身边护卫众多,不好下手。
他这次回京是个好机会。
晋恪拿定了主意,也想好了大将军没了之后,边疆该派去的人手。
有些事,她做不了,但也有些事,她能做。
晋恪今日睡在了佛堂里。
她想给自己静静心。
静了心,洗干净一些不应该有的喜悲,当个贵人,别再和百姓有牵扯了。
她闭了眼睛,听着外面的晚风和虫鸣,慢慢入睡。
她清醒时,天还黑着。
以往她醒来时,就算天色还黑,但也有了依稀的一点亮光。
但今日很奇怪,天黑得古怪。
一点光都没有。
晋恪瞪大了眼睛,眼前仍然只有一片空无。
她伸出手,使劲挥舞着,也看不到一点东西。
她有些懵,这天怎么能黑成这样?外面有了脚步声,她没注意,手一下子就打在了小跑过来的那人身上。
呀。
有女子的声音惊了一下。
然后,来人问:小姐,可是要起了?晋恪努力安了安心,嗯了一声。
那个女子俯了身,把晋恪抱起。
她现在身形尚小,被人抱起轻而易举。
另外又有女子过来,和之前的女子配合顺利,给晋恪穿了衣服。
甚至,她们还把她抱到了一个椅子上坐下,给她梳了发。
梳发时,有人问:小姐,今日想穿桃红的外裳,还是鹅黄的?晋恪没说话,那个女子就自己做了决定:桃红的吧,老爷说小姐穿桃红的好看。
晋恪不敢说话。
因为在做这些事时,她眼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而那女子说着桃红、鹅黄,认真选着颜色。
晋恪明白了一件事。
只有她眼前是黑的。
她是个盲的。
刚意识到这件事时,晋恪有些兴奋。
晋恪没盲过。
盲了这件事,对她来说非常新奇。
等丫鬟给她穿戴好后,晋恪站起身,她伸出手,抓到了一片空寂。
丫鬟想伸手来扶她,晋恪把丫鬟的手推开。
然后,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前面是空的,她什么都没碰到,就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几步后,她的脚尖就碰到了一个东西。
幸亏她步子迈得不大,没有撞疼。
但晋恪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她问:那是什么?丫鬟温柔解释:是老爷给您准备的软凳。
晋恪继续往前探索。
她不敢走快,一步步慢慢腾挪。
每次遇到了东西,她都要问一句,这是什么。
丫鬟一一解释。
这是老爷准备的棉布兔子,这是包了软边的桌子……能看得出来,盲眼女孩的家里人对她极好。
晋恪摸索了很久,也没有受伤,屋子里的边边角角都用棉布缠了起来。
她走了许久,终于感受到了疲惫。
身后一直跟着的丫鬟,适时地送来了软凳。
晋恪坐下。
有风吹来,微微吹动她的头发。
晋恪发现,当眼睛看不到东西时,其他的感觉就会敏锐很多。
头发被吹触到她的脸颊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很多。
她的耳朵,也更加敏锐地捕捉其他的声音。
草丛里的虫鸣,树梢上鸟儿翅膀的扑扑棱棱,甚至还有身后丫鬟衣服的摩梭声。
这都是之前的晋恪从没有过的体验,她探索够了,就开始研究眼前的黑色。
她睁眼,闭眼,那黑一直都在。
晋恪盯着那黑色看,看了很久。
那黑色似乎没有尽头,一直蔓延到她查探不到的地方。
她动一动,那黑色都跟着她。
晋恪觉得自己是能看到东西的,只是,她现在只能看到黑了。
看久了,黑色有些不像黑色。
像是一片空。
这让她渐渐开始有些慌乱。
她很不喜欢这种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觉。
身后的丫鬟跟了小姐很久,看小姐静下来,就开始了每日都做的事情。
小姐,今日您穿的是桃红的外裳,戴的是镶红玉的金簪……您前面是红色的花,是老爷喜欢的颜色,老爷觉得红色最配小姐。
丫鬟讲了一些东西,然后又讲起了一些能给孩子听的故事。
但晋恪盯着自己眼前,她看的越久,就有些忘记,黑色到底应该是不是这个颜色?丫鬟说过的红色,是个什么样子?她伸出手,把袖子放在眼前。
可她看不到桃红。
晋恪站起身,用力捕捉,想抓住一些能让她看到的东西。
可她眼前仍然只有一片说不出来是空洞,还是黑色的天地。
丫鬟们慌乱阻拦她:小姐怎么了……但晋恪只想看到一些东西而已。
她觉得自己置身于荒芜的天地,没有自己,也没有任何东西。
她奋力挣脱丫鬟的拉扯,跌跌撞撞往前跑。
晋恪的心砰砰跳,她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跑着,碰落了很多东西,也撞疼了自己的胳膊。
然后,她撞上了一个身体。
她的腋下被插入了两只手。
晋恪腾空而起。
我的小乖乖,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她抱进了怀里。
晋恪的脸被轻柔按在那人的肩头,她才恍然察觉,脸颊上已经有了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