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的心无法控制地剧烈跳动。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晋恪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静下来。
那女子躺在一张软榻上,晋恪知道她伤的重,尽量不碰着她,自己也坐在了那张软榻上。
那女子眉目带笑,晋恪看她这样子,甚至有些怀疑起来,她到底有没有伤。
晋恪的视线向下,看到了她露出来的一点手腕,上面有未愈合的血肉模糊的伤。
晋恪叹了口气。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隐约有些知道了。
那女子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于是主动开了口:哎,你是哪家楼子的?晋恪不明白啊:啊?什么楼子?女子有些惊讶:青楼啊。
我原是春风楼的。
晋恪明白了,这是青楼女子。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青楼的女子。
晋恪顿了顿,和她解释:我父母去世了,我是来京城寻亲的。
路上遇到了这户人家,他们好心带我一程,没想到就出不去了……那女子饶有兴致地听着,有些惋惜:那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啊。
那女子也说起来自己的经历。
我小时候就在春风楼端茶倒水,年纪大点之后,就在春风楼里挂了牌。
我叫枝雪。
枝雪说:我生意不好,常客不多,前段日子,有人来了楼子里,说看上了我,要把我赎了。
其实那人没说他家主子是谁,但他给了我一串红玉珠串,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同意了。
楼里的娘收了钱,就让他把我带走了。
其实我同不同意没什么用,他给钱了,娘也同意了,我只能来了。
然后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那几天里,他们天天给我吃好的,穿好的,我以为是该我享福了。
我当时还乐呵呵想着,这么好的人家,就算要我伺候个临死的老头子,我也愿意。
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就把我关到了这间屋子里。
枝雪看着晋恪:你来之前,这屋子里,还有个姑娘,但昨夜里,她死了。
她叹了口气:她死了,下一个是我,之后就是你了。
枝雪怜悯地看着晋恪:不过你也真是倒霉,之前的那姑娘和我都是楼子里的。
楼子里,本来大多没好死。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就那么倒霉,到了这里。
晋恪沉默地坐着。
枝雪又叹了口气:这之后的事,我和你说说吧。
这家的少爷,她声音很小:有疯病。
那个少爷长得特别好,第一次把我送到他屋里时,我看着他,都有些愣住了。
我还想着,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跟上这么好的人。
结果,他就发起了疯病,在屋子里哭哭啼啼的。
他还喊娘,说自己很疼。
说让人别打他了,听起来特别可怜。
当时我好怕,那少爷虽然俊俏,但发起病来,和鬼怪一样。
我想跑,但是房门被人关了。
我拼命喊人,想把门拉开。
但是门外没人应。
等我转身看时,就见那少爷手里拿了把刀……他双眼迷迷茫茫的,不像个人样子。
说到这里时,枝雪轻轻打了个哆嗦:可真疼啊……她又叹了一声:真疼啊。
晋恪看了看她露出来的一点手腕,心里也一哆嗦。
她已经明白了,许是经了一些什么事,这家的少爷有些疯了。
需得折磨人才能好一点。
晋恪现在毫无办法。
枝雪絮絮叨叨:昨夜里死去的那个姑娘和我说过,之前还有男子,也在这里死去了。
许是我也疯了,她说:那晚上,我被折磨得半死,送了过来,当时我想着还不若死了算了。
门口有人看着,我死不了,心里更加难受。
但听那姑娘说,我还未来时,和她同在房里的,是个男子,也被折磨得半死,那男子之前,还有姑娘,也有男子。
我竟然好了一点。
我想着,也不是就我自己的命那么苦。
就算到了乱葬岗成了孤魂野鬼,前面也有几个同样命苦的姐妹兄弟。
枝雪伤重,声音不高,但她快死了,她想再说点东西。
所以,枝雪顿了顿:你别怕。
晋恪不声不响地流了泪。
窗口时常有人影闪过,看她们有没有异样。
果然是连死都不成了。
枝雪累了,终于停了嘴。
一个小妓子,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没什么意义的一生。
也笨拙地用鬼神之说,安慰着另一个可怜女孩。
晋恪也想和她说些什么。
我母亲去的早。
晋恪说:后来父亲也过世了。
还有个哥哥,身不由己,没办法管我。
我自己折腾着活。
这是陈香月的人生,也是晋恪的人生。
父亲死了之后,我就来这里寻亲戚。
原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情。
枝雪问她:你能不能说些你父母的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很小就被卖了,只记得爹娘也曾爱过我……下辈子,我也想当个好人家的姑娘。
晋恪鼻子又一酸。
但她并没有多少父母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
她想了想,说起来自己还记得的事情。
我爹,晋恪闭上眼,这样子回忆就更清晰了一些:我爹长得很丑。
我爹对我哥很凶,时常骂他。
我哥很怕他。
但爹从来不凶我。
他喂我吃饭,叫我小娇娇。
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给我买糖,粘了他一身也不生气。
我小时候若是哭狠了,眼泪鼻涕抹他一身,他也只顾着哄我。
听我爹说,晋恪轻轻捻了捻指尖,回忆起曾经指腹的柔软:我娘怀我的时候,天天盼着我在肚子里动一动。
这不是晋恪的人生。
但她这样说起来,似乎自己也曾被如此疼爱过一样。
枝雪眯着眼听着。
听着的时候,枝雪脸上微微绽出一点笑来。
真好。
她说:若是有下辈子,能给我一点这样的好东西就行。
她天真地许愿:老天爷啊,枝雪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就允了这一次吧。
但想了想,枝雪觉得不妥当。
我没念过佛,也没做过什么善事。
她迟疑着问:你说我下辈子能好吗?晋恪只能安慰她:能的,你几辈子的苦,都在这辈子受过了,下辈子一定好过。
枝雪微微安了心。
她缠着晋恪,让她再多说上一些父母亲的故事。
晋恪想了想,把丰竹和蒋年也编了进去。
我哥以前也对我好过,还有个堂姐,受过我母亲照拂,把我当亲妹一样……她事无巨细,说起来丰竹给她偷偷藏来的碎掉的点心。
还有蒋年家里的鸡蛋汤。
晋恪描述的日子太好了,让枝雪慢慢开始不安。
她担心地问:那么好的日子,得做多少善事才能换来啊。
晋恪哄她:下辈子,你一定能。
但枝雪却不信了。
她神神叨叨的,觉得自己不配。
若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好日子,枝雪埋怨自己:以前得了恩客的赏银,我就不拿来买簪子了。
要是我当时施粥了,或者给庙里捐了该多好。
她们说着话,门开了。
阿嬷带着几个奴仆进来了。
阿嬷和平时一样眯着眼,丝毫看不出早上发疯的样子。
有人走到枝雪那里,给她伤口换了药。
另有奴仆给枝雪喂饭,晋恪面前也摆了食盒。
晋恪赶紧跪在地上,仰头看阿嬷,央求她:阿嬷,我知道你是好人,阿嬷,你把我们放了吧,求你了阿嬷……但阿嬷身后的奴仆把她推开了。
晋恪想起了早上阿嬷哭喊过的她的宝儿。
晋恪决定赌一把:阿嬷,我家人也叫我宝儿,我也有过爹娘,你放了我们吧……但阿嬷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处理好伤口后,一行人就离开了。
枝雪叫她:别想了,这个阿嬷之前也来过,给我们喂饭治伤,我们从未见她软过一点心肠。
晋恪低落地坐下,一言不发。
枝雪慢慢琢磨事儿,忽然,她说:那个年轻点的男孩呢?晋恪知道枝雪说的就是那个骑马载她的少年。
我听人叫他十三。
枝雪说:他对我并不好,拉扯我时,动作很凶。
但看上去对你还算和善。
晋恪并不觉得十三对她有多和善。
枝雪却着实起了些心思:他年少,说不定心软些。
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家里大多是有姐妹的,你和他说说试试。
这屋子里一般都有两个姑娘或男子,替换着用。
一个伤了,就养养,让少爷用另一个。
差不多用上两次就得死一个。
等到有一个死了,再找新的进来。
少爷通常五六天就得折磨一次人。
枝雪指了指自己的身子:我来的时候,先前那姑娘就伤了,养着她,把我送进了房里。
昨日里,那姑娘死了,所以才让你来了。
晋恪明白了,她一共就听到了两次声音,两次不是同一人。
第一次是枝雪,第二次就是麻袋里露着一截小指的姑娘。
在她入睡的夜里,有两个女子,慢慢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晋恪打了个寒战,觉得身周无比冰冷。
但枝雪很明显兴奋起来:我活不了多久了,她高兴地说:下次该你去了,但我要替你去。
差不多四五天后,我就得进屋替你受罪了,我死了之后,还有五六天日子。
这就有十天日子了,枝雪小声叮嘱她:这些日子里,你和十三好好说话,寻个机会,一定要逃出去。
晋恪的手在发抖,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枝雪去死。
但她还没开口,枝雪就拦住了她:别说旁的了。
你也看得出来,我活不了了。
枝雪眼睛里闪着光:更何况,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善事。
老天爷送你过来,就是让我行善的啊。
我替你受了苦,下辈子我也能过上有人疼、有人爱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