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向前狂奔着。
那个院子里已经有了声响,应该是开始找她了。
她要跑到树林里,树林里好藏人。
今晚的月色很好,不利于她藏身,但天上有些云,时不时遮住月亮。
她疯狂向树林的方向奔跑。
但她又隐隐听到了狼嚎声。
似乎就在树林里。
她一下都没有迟疑。
就算被狼吃了,也不能被他们捉住!她越过了小路,狼嚎声越来越明显。
晋恪清晰地认识到,没救了。
但她死在了外面,终究算是逃出来了,不会折了枝雪的功德。
那就够了。
她努力过。
只是实在做不到而已。
晋恪一直觉得人定胜天,天下都在她只掌中。
但现在,一匹狼,几个人,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她明白了,自己只是个人罢了。
脱去那层长公主的衣裳,她就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她现在有两条路,两条都是死路。
她脚下没停,义无反顾奔向前方。
忽然,侧前方有了人的声音。
晋恪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一个男子从草丛里站起。
晋恪停下,他们四目相对。
那男子犹疑着开了口:香月?晋恪提防地看着他。
看她没反驳,那男子再次开了口:我是你的表哥。
晋恪的心猛然一松,没时间说别的了。
她并不认识他,但现在没得选。
晋恪冲那男子跑去:有人在找我,要杀我,快跑!男子反应很灵敏,拍了拍身边,把一头正躺着睡觉的驴子叫醒。
他骑上了驴,冲晋恪伸出手。
晋恪纵身坐在他身后。
这头驴子跑得竟然不算慢,表哥带着她进了树林子。
晋恪着急告诉他:有狼……但这话刚出口,身侧就有了清晰的狼嚎声。
别怕。
表哥沉声说。
然后,他从褡裢里取出弓箭来,对左侧放了一箭。
晋恪什么都看不到,但听到了箭过去的方向,有射中了什么的声音。
这一箭之后,附近的狼嚎便少了很多。
表哥放下了弓箭:我来寻你这几日,已经杀了很多,他们怕我。
晋恪明白了,所以他才敢夜晚宿在野外。
他说来寻她,这下子,晋恪提起来的心忽然安顿了一些。
是有人在意她的。
月色明亮,她和刚认识的表哥,骑着驴在有狼的树林里逃亡。
和做梦一样。
晋恪抱着表哥的腰,慢慢安了心。
她想到了枝雪,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想和枝雪再说上几句话,可她已经不在了。
晋恪吸了吸鼻子,只能和表哥说话。
我差点死了。
她说:有个姑娘把我救了。
表哥认真赶路。
晋恪继续说:那姑娘人很好,但命很苦。
她替我死了。
表哥回了头:我们回去给她立碑。
晋恪点了头:好。
虽然是刚见面的人,但晋恪竟然放了心。
他说来寻她了,他说给枝雪立碑。
晋恪疲惫地把头放在他的后背上。
他知道身后有追兵,专心赶路。
那驴子跑起来不比马慢,他们穿过了树林,又跑过一个缓坡,终于看到了一片村落。
我们先回家,表哥说:你先在家里藏几日,然后我带你去走镖,我们躲开这里。
晋恪为自己谋命,谋了那么久,有人把她接了过去,给她全都打算好了。
晋恪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他们没有从村里过,而是绕了一下,从没人的小路过去。
表哥的房子在村边,这一路过去,没有惊扰到谁家。
表哥在门口下了驴,开了门,晋恪还坐在驴上,他把驴牵了进去。
他的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厢房,就像是之前和蒋年住过的房子一样。
表哥把门锁好,让她进了正房:你住这里,我去住厢房,我给你换新被。
晋恪坐在床边,心里一阵阵恍惚。
刚刚她还在搏命,现在就坐在了安全的地方。
你先睡,表哥抱了一床被子过来:有话明日说。
但晋恪看了看那床被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
她有些想哭:我身上好脏啊。
这是她艰难抵达的家,不用提心吊胆了。
表哥叹了口气:你等着。
然后,他去了厨房,给她烧了一大锅水。
又用凉水兑好,给她抬了过来:洗吧,洗了好好睡觉。
表哥出去了,给她带上门。
晋恪脱了外裳,想了想,她把荷包拿出来,先放在了床头。
然后,她才进了水。
她身上真的很脏了,从那个洞里爬出来时,沾了很多的泥。
她在水里搓了搓身上,那水就浑浊了起来。
晋恪看窗外,隔着窗户纸,她看到了一点点火光。
表哥在厢房门口抽烟斗。
那火光忽明忽暗,晋恪看着,慢慢生出了困意。
她把头发洗好,就从大桶里出来了,用搭在大桶边沿的麻巾擦干身体。
表哥没有给她准备干净里衣,她没得穿,直接进了被窝。
被子不是绸的,硌得她不怎么舒服。
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让晋恪一下子觉得安全了。
她闭了眼,湿发散在枕上,就这么睡着了。
表哥等了很久,抽了很久的烟,也看了很久的月亮,屋里没了声响。
他熄了烟斗,敲了敲门:好了吗?没人应声,他有点怕她出事,于是推了门进去。
她已经睡了。
表哥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撇开。
把木桶拎起来,准备把水倒了。
忽然,他意识到她似乎头发没怎么擦干。
他知道,若是头发湿得厉害就睡了,第二天是会头痛的。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新的麻巾,走到她床边,将她的头发小心拢起,轻轻擦拭。
晋恪睡梦中有了感觉,她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些事想说。
但想说的太多了,她迷迷糊糊只说了一件最要紧的:没里衣了。
表哥轻轻应:明天就有了。
她脸色惨白,睡得不怎么安稳,睫毛一直在抖。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一介女子,经历什么都不是她能选的,怪不得她。
他想着,他们两个都孤零零的,她的活路,只能他给了。
把头发擦得差不多了,他就出了门。
第二天,晋恪醒得很晚。
醒来了,她也不想起,只看着房梁发呆。
这就是个普通农家,没有枝雪,没有阿嬷,没有十三,也没有看门的仆从。
她一扭头,看到了旁边的小凳上整整齐齐放了几件里衣,还有几件颜色并不鲜艳的外裳。
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棉巾。
她有些想笑,麻巾用着确实不舒服,亏得他能想到。
他已经早起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她也不打算睡太久。
晋恪慢慢起床,穿了衣裳,又把枕头下的荷包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
她推开门,看到表哥正在厨房里烧火。
她走过去,表哥回头看她:你等下,我做了鸡,快炖好了。
晋恪伸头往锅里看,汤已经有些沸了。
她腹中饥饿,乖乖站在一边。
表哥和她说起来他的经历:当时,收到你要来的信之后,我娘特别高兴。
那时我娘病重,但听到你要来了,高兴得精神都好了很多。
我带着娘住在京里治病,所以给你回信,让你去京里,我在城门口等你。
我们收到消息,说你出发了。
但左等右等,都没等到。
我不是走镖吗,找了很多人打听。
终于打听到,前些日子,有个赶车的,半路上把一个姑娘撵下了车。
那人叫马兴,我去找了他,他刚开始不说。
后来,他说了。
他说车上就是你,本来车上载了六人,但那五人都中途到了家下了车,车上只剩你了。
他觉得你年岁刚好,又无依无靠,想逼你委身于他做妾,你不从,所以他把你赶下了车。
然后,我就开始寻你。
我娘听说之后,急得哭了出来。
她说在娘家的时候,你娘和她是最好的姐妹。
她说小时候抱过你,找不到你的话,她对不起你娘。
我娘本来就病得重,我寻了你几日后,她就没了,但临死前,还是惦记着你。
我就把京城的房子退了,住回了村里。
我问了很多人,一日日沿着你被赶下车的路线搜索,终于找到了线索。
我找到了那宅子,问门房是不是见过我的妹妹。
但门房把我赶了出来。
我守在那宅子周围,一直在等机会。
再过几日,我打算翻墙进去寻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出来了。
晋恪站在炉灶边听着。
表哥给她乘了一碗鸡汤:喝吧。
她端过来,鸡汤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泪水掉了进去。
其实现在没什么不好,到了安全的地方,被人照顾着,可她忽然觉得难过了起来。
尝尝咸淡,表哥说:要是味道还可以,就出锅了。
吃了饭后,你跟我给你姨母的灵牌磕个头、燃个香吧。
她临死前,还在叫你的名字。
晋恪想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应该说对不起,还是谢谢?她不知道,最后只出口了一个嗯。
饭桌上,他们两个安静吃饭。
晋恪的饭碗里,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好肉。
虽然昨夜一起逃过命,但今天稳下来,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觉得这种时候,让她女孩子家家说些什么,太过于为难她了。
于是,他主动开了口:那个马兴。
我把他手指头剁了。
若是你觉得不够,等日后我们在其他地方安顿下来了,我再回来断了他的胳膊。
我想过取了他的命,但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是留着吧。
他抬头看了看她,不敢问她在那个宅子里发生了什么,怕伤她的心。
现在我一个人,不敢进去给你报仇,他清了清嗓子:日后,或是有机会,你委屈不会白受的。
这就够了。
她还活着,有个人念着她,体谅她的苦难,还想为她报仇。
她忽地想起了枝雪,鼻子又一酸。
枝雪啊,当真什么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