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安静听他说话。
我阿奶死得最早。
步蟾语气冷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她脑子不怎么清明,也听不清人说话,根本不知道家中的官兵是做什么的。
阿奶只想回屋子里睡觉。
她嘟嘟囔囔的,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那些抄家的人笑起来,觉得她是个傻子。
然后有人将她推倒在地。
她很胖,身子也虚弱,倒在地上就起不来。
我们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变得青紫。
我想去扶她一把,但我们府里的人都被按住跪在地上,我救不了她。
我眼睁睁看着祖母死在了那里。
有时候晚上做梦,我就梦到祖母,梦见她要褪了镯子给我,一会儿她就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让我救她。
我祖母死后,我的幼弟,被摔死了。
他看到娘被人抽了一巴掌,就跑过去,咬了那人一口。
他的牙还没长齐,被摔得头破血流。
已经没办法了,我爹娘也看出来了,所以我们被押出门时,他们大声喊,让我姐的夫家来接她。
他们早就换过生辰,若是姐姐的夫家愿意使力,说不定能把她救出去。
能救出一个就救出一个吧,做妾也行,做丫鬟也可以。
但我们没想到,他们没救她。
步蟾怪异地笑了一声:他们没救。
世态炎凉,我早应该知道的。
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并不明白这些。
我总觉得会有人来帮忙。
我爹结交了好多穷苦人做朋友,时常给他们米面金银。
我娘总是施粥捐银。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的。
但这个世界和一个孩子想的并不一样。
他们被困在牢狱里。
没有一个人去看他们。
步蟾隐约记得,很久之前,似乎有个世交家里,也曾被抄过。
那时候,他爹和其他朋友尽心尽力帮了忙。
后来,那个世交家族有人起复了,还专门谢了这群好友。
现在是怎么回事?他爹躺在地上不说话。
他的祖父闭目流泪。
他娘倚靠在墙上,抱着两个女儿,目光如灰。
步蟾忽然有些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他家不可能起来了?现在帮一把,可能会惹事上身,没有人会冒这个险。
他闭了眼。
但也不是完全没了救。
过了没多久,忽然有了声音。
步蟾,步蟾。
有人轻声叫他。
谢步蟾抬头看去,看到了陈兄。
他惊喜起来,觉得世间也不是全然的冰冷。
他的陈兄带了药来,步蟾把药拿去给了母亲。
陈兄穿着深色的斗篷,遮住了脸。
陈氏有人掌刑部,花些心思总能进来。
步蟾没有看到,他的陈兄看着他的腰身,心里不断飘摇。
这么好看的少年,就要死了。
春日那么短,留不住就只能看它流走。
之前,他留不住,但现在,他是不是能留住了?陈兄的心怦怦跳,手在袖子里慢慢握紧。
终于,他做了决定。
步蟾从狱里逃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得救了。
他天真地对陈兄说:陈兄,能不能把我的家人都救出来?陈兄敷衍地点了点头,却被步蟾认为是有了希望。
他快活起来,跟着陈兄进了小院。
在这里,他遭受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梦魇。
他的陈兄成了恶魔。
步蟾多次濒死时,都能听到那个鬼一样的东西在哭。
我本不想这样的。
那个畜生哭喊着。
可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
那个鬼一样丑陋的东西把责任推给了他:若是你好端端的,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只会看着你好生生长大。
可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不该从天上掉下来的啊,都怪你啊。
步蟾终于凉了心。
这世间,本就是这样罢了,他浑浑噩噩想着。
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死了,又难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隐约间,他还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似乎有幼妹的声音,他拼命地一抬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子在空中晃荡,地上一滩血。
旁边有男有女,脸上满是快意的笑。
他那个陈兄,用同样的理由,把他的妹妹,从牢里带了出来。
看着幼女离开时,他的爹娘还满怀希望。
但送还的,是一具破烂的尸体。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很久之后,他有了一点知觉。
步蟾,我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
有人的声音飘飘忽忽。
然后,一双干巴的手把他接过去。
步蟾,阿嬷背着他,面无表情:阿嬷带你挣命去。
被抄家时,阿嬷正好出门采买,于是趁机逃了出来,得了条命。
阿嬷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京郊,等着机会。
然后等来了一具几乎冰凉的破碎身体。
很多年前,阿嬷抱着自己死去孩子的身体,苦苦挣命。
现在,她又抱着自己宝儿活着的唯一血脉,去挣命了。
我勉强活了过来。
步蟾对这段往事没有多说。
晋恪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阿嬷怎么救回一个濒死的孩子。
她想问一下。
但步蟾用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唇。
嘘。
阿嬷从不提。
她觉得给我娘蒙羞了。
后来,我们辗转了很久,找到了大将军。
大将军愿意给我条命,但我待了段时日,发现他并没有夺天下的志气,所以我跪求他把我送到京城。
我做了太监,跟了你。
晋恪有些明白了:你恨我父皇。
不是,步蟾摇了头:我不恨他。
我只是恨他手里的权力,凭什么他说我们要死,我们就要去死啊。
我恨,但我需要权力,我要站到天下高处。
我要用杀死我家人的刀,杀死那些人。
有些事情不用问了。
那个陈兄,那些抄家的人,那些碰过他家人的人,都死了。
金兄救了我,他当时从书院好友口中得了消息后,就动了心思。
混在那群人里,他进了那个院子,终于寻了机会,救了我出来。
我很想报答他,但等我有能力寻他时,他坟上的草都枯荣了几轮。
但我寻了十三。
金兄总归还有血脉。
我给十三安排,让他去给体面人家当儿子。
我找到仇人时,让十三也动了手。
他认定了我,只跟着我,不离开。
我能给十三一条命,只是我给不了十三体面。
这是我对不起金兄的事。
步蟾微微笑起来:我心里时常很痛。
痛到在地上打滚,嚎叫。
阿嬷就在旁边看我,但她没有办法。
后来,我有了些地位,抓了一个人,那人当时推了我阿奶。
我一直记得他的脸。
我把他绑在屋里,一刀刀杀死了他。
那时候,我明明在痛,但刀落在他身上时,我竟然不痛了。
从此我明白了。
晋恪也明白了。
他找到了解痛的法子。
她心中酸痛。
不该这样的。
但那些女子,男子……他们是无辜的……步蟾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当时的谢步蟾,不无辜吗?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祖母。
谢府里刚嫁人的丫鬟,刚出生的孩子,管家的婆子,养马的汉子,看门的老阿叔。
不无辜吗?晋恪深吸一口气:但你平白糟了难,总不该把这苦痛放在无辜的人身上。
你无辜,他们也无辜。
但我,步蟾笑到有些喘不过来:但我,已经是个坏人了啊。
我只是把这老天施于我的,再返还回去罢了。
晋恪。
他叫了一声,完全不把自己当奴才。
晋恪,若是你的话。
若你是我,你怎么做?谢步蟾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啊。
他声音轻柔:你别光想着那些人啊,想一想,你是十几岁的谢步蟾,有最好的爹娘,有最好的姐姐,还有那么小的弟弟妹妹。
还有会塞银子给你的阿爷阿奶。
他们都死了啊,死得一点都不体面,死得痛苦万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我痛得要死,但我不想死。
我挣出了命,凭什么去死啊?晋恪闭了眼,明白再谈下去也没了用处。
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上了瘾。
就算他悔改,死去的,也已经死了。
谢府无辜,他院里死去的,也无辜。
曾经的谢步蟾无辜,但现在的步蟾,不无辜。
枝雪,还有很多她不知名的人,本可以好好活着。
晋恪记得枝雪在她怀里凉下去的身体。
善恶有报,他们不应白白死去。
那么多条性命,怎么能没个结果。
侍卫把步蟾押下去,忽然步蟾神色冷静地叫了她。
殿下。
处置了我后,先别动我那些兄弟。
都是苦命人,都是平白被抄了家,成了太监,之前都是好孩子。
他没说那些兄弟无辜,而是说起了其他的。
屯田之案,我让他们在查。
他们和我一样,没什么亲眷,不受拘束。
能彻查到底。
现在已经查到廿州了,那边有些线索,给他们点时间。
等他们全都查完,也不迟。
查完案子,重塑一个清清朗朗的大晋。
一边用人命发疯,一边惦记着屯田案。
晋恪深深看向他:为什么?为什么藏着人命,还念着天下百姓?步蟾笑起来,笑得明朗,仿佛刚刚没有说过那么多阴暗之事。
我曾经,也是个胸怀天下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