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坐在案边,看了几个折子。
奏安的,贺祥瑞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
现在晋国没有外患,只在一些地方有些小小的灾患,拨些款、发些粮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问题严重些。
祚阳的民乱。
祚阳地处西北,天干物燥,地产不丰,本来就不富裕。
这几年,雨下的更少了。
去年和前年,朝廷专门减轻了祚阳的赋税,想让百姓好过些。
国家安泰,朝廷甚至还免了祚阳的的兵役,就为了恢复生产。
今年祚阳无雨,朝廷开了粮仓放粮,只是开了粮仓后,仍然有了民乱。
祚阳官员折子是前几日快马加鞭送来的,禀告了当地的情况,截至到写折子时,祚阳还好,问题并不严重。
民乱的人不多,抢走了一些粮食,还杀了几个商会和衙门的人。
衙门的人算不得什么大官,但既是朝廷的人,就算是大案,一定要施与重刑。
祚阳折子说已经在追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捉到。
不算什么大事,但祚阳的事情,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
晋恪懒懒散散的,不想动,但既然是顺手的事情,也就做了。
她随手写了纸条,让侍卫送了出去。
这纸条就是公主的令。
这令是下给兵部的,派些将士去祚阳,协助祚阳官员,尽快平乱。
把这最大的事处理好,晋恪便不管了。
她把奏折往旁边地上一推,就趴在了上面。
她的身边,燃着一支烟斗。
宫里都是琉璃的、翡翠的贵重烟斗,没有杜揽那样陶土的。
她让人去寻了陶土的烟斗,又放进百姓用的寻常烟叶。
烟斗燃起来,往她身边一放。
晋恪一闭眼,恍惚杜揽就在身边。
烟斗升起了一袅烟雾,晋恪沉浸在自己给自己造的梦里,不愿醒来。
她想着,她现在是在小院里,杜揽只是在厨房给她炖鸡汤罢了。
她脸上微微带了笑。
胳膊下有个奏折硌了她的胳膊。
晋恪没睁开眼睛,直接把奏折一推。
奏折砸落在地,发出了声音来。
她忽然想到了国师和她说过的,父皇在世时,也有民变。
但她下的令只是镇压,并没有那么残酷。
晋恪不想多思了,继续趴在小桌上沉浸梦中。
小桃站在窗下,担心地看着公主。
她不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支宫女都不愿戴的镯子,腰间挂着同心佩。
小桃蓦然想到,公主,莫不是魇着了吧……晋恪正舒舒服服趴着。
忽然间,她就蹲在了地上。
这姿势不好,太过粗鲁,但她浑不在意。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又到了别人身上了。
她继续蹲着,甚至不想看看周围。
但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旁边有人叹了口气:狗花,你觉得能下雨吗?晋恪蓦然抬了头。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有人叫狗花。
她忽然燃起了一点兴趣来,直接问旁边那人:我为什么叫狗花?旁边那人和她一样蹲在地上,闻言转了头。
我知道你一听这个就爱生气。
那男人絮絮叨叨:可旁人都说,贱名好养活。
我想着你小姑娘家家,叫狗剩不好,不若叫狗花吧。
那男人表情严肃,正经问她:狗花,你说实话,你能想到比狗花更好的贱名吗?晋恪无言以对。
自从杜揽死后,她感觉自己坠入空海,心绪和感情都无所依,生不出喜悲来,像个孤魂一样隔着一层薄幔看这个世间。
但这会儿,她忽然生出了一些无奈的感觉来。
晋恪对旁边那人说:别叫我狗花。
那人皮肤黑,眼睛大,嘴也大,像个憨子。
严肃起来像个憨子,现在惊讶起来,也像个憨子。
狗花,他严肃地说:你哥我小名羊屎球,也没埋怨过啊。
晋恪哑口无言。
她只能沉默。
羊屎球和狗花两兄妹,蹲在田垄上发呆,各有各的烦心事。
太阳西斜了,羊屎球站起身问:狗花,回不回?他问得真心实意,好像妹妹有得选一样。
晋恪站起身,觉得非常生气。
那名字,他叫一次,晋恪就觉得他羞辱了她一次。
羊屎球走在前面,晋恪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到村口时,有村口闲话的大叔大娘叫他们:铁柱子又去田里了?羊屎球就答话:哎,去啦。
那些大叔大娘摇了头:去也没用啊。
不下雨,没有水,一天看八百遍,庄稼都长不出来。
晋恪低着头,走在后面,没注意到这句话。
她只听到那些人叫了铁柱子。
晋恪正在被狗花这个名字折磨,听到了铁柱子后,竟然怒火攻心。
你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她愤怒地想着。
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铁柱子这名,是怎么都称不上好听的。
它只是比羊屎球和狗花,略胜了那么一筹。
晋恪万万那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了铁柱子这个名字,而感到嫉妒的一天。
她怅然若失,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
铁柱子走在前面,带着她走到了一个院子门口。
晋恪多看了几眼。
若把这院子称为院子,多少有点勉强。
但归根到底,它还算是个院子。
泥巴砌成的外墙,已经破了大洞,根本防不住任何人。
路过的人往里看一眼,就是一览无余。
晋恪有些受不了。
之前,她也住过院子,蒋年的院子是红砖的,不大,但是安全。
杜揽的院墙,他自己加了第二层。
杜揽总觉得月娘是天下第一的大宝贝,生怕有人夺了去。
所以在廿州时,杜揽把院墙加固了。
想到杜揽,晋恪一下子有些心酸。
但这一下心酸之后,她还得说一说这院墙。
羊屎球。
她大叫了一声。
她哥迅速跑了出来,惊慌地看着她。
小祖宗,他讨饶:你哥都要找媳妇了,这名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叫。
原来他也知道不好听!晋恪更气了。
她指着院墙问:为什么破得这么厉害?铁柱子完全没当回事,转身就要走:没水啊。
晋恪一时之间没理解什么是没水。
忽然,她想起了一路上看见的田地。
她没种过地,但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见过的小桃家,还有京城和顿州城郊的田地。
不应是这样的。
正常的田地,不应该没有绿色。
这里,过于干涸了。
晋恪抬头,看到了一轮灼灼的太阳。
太阳已西斜,但温度仍然颇高。
她隐约明白了。
晋恪跑进了院里:祚阳?她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铁柱子一向不爱想事,闻声就回了。
咋了?想去城里玩?铁柱子干脆利落:你哥没钱!是了。
晋恪还记得奏折上的几句。
祚阳旱,四月无雨,百姓饥,生民变。
她也记得,她收到奏折时,祚阳的衙门,已经开始施粥了。
不慌。
晋恪稳了心神。
现在应是还没到施粥的时候。
家中还有些吃的。
铁柱子个子高,现在晋恪年纪不大,铁柱子往屋里一站,又踮起脚,手往房梁上伸时,让晋恪有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铁柱子拿着碗,从藏在房梁上的筐里盛出来小半碗面。
他把盛了面的碗,往晋恪面前一放:做饭去吧。
晋恪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当过被杜揽小心照顾的月娘,现在就成了伺候人的狗花。
巨大的心里落差,让她有些绷不住,脸上流露出巨大的失落来。
铁柱子看到妹子这样,多少有点慌。
他忽然想起爹娘临死前,说让他照顾好小妹。
铁柱子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有点辱没了爹娘的嘱托。
狗花的个子刚过了灶台时,自己就让她做饭,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之前,他要耕地,要种田,所以忙碌,让狗花帮忙,是迫不得已。
现在田旱成这样,他做不了什么,再让妹子帮忙,多少有点过分。
铁柱子自己拿着碗,闷不做声去了厨房里。
这顿饭,吃得晋恪非常为难。
她很难把这称为饭。
能和这相比的,只有小桃家。
但在小桃那儿时,晋恪并不用自己吃饭,自然没有这么难过。
现在,兄妹俩一人一碗面汤。
面前还有一盘看不出样子的东西。
晋恪勉强把它称为菜。
她喝了口面汤,试探着夹了一筷黑东西放进嘴里。
只一口,她就呸呸地吐了出来。
铁柱子责备地看着她:狗花,饭菜可就这些了哈。
你再折腾,我们就没得吃了。
晋恪忽然有些怕,怕自己每天都要吃这样的饭食。
她问:之前的粮呢?铁柱子扒了一口菜吃了:哪有粮啊,这几年收成不好,抽成却和之前一样,本来剩的就少。
我为了你,又不能去服兵役,多交了粮,没有剩了。
晋恪有些吃惊。
她明明记得,这几年,因祚阳的旱灾,朝廷专门免了祚阳的兵役,还减免了税。
怎么听铁柱子的话,兵役没免,粮食税还挺高?她觉得大概出了些什么问题。
若是她不知道,自然管不了。
但现在知道了,看到了这里的百姓,生活成这样的穷苦样子,总是要解决的。
那菜,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勉强喝了面汤。
这顿饭后,她觉得肚子空荡荡的。
这饭吃不吃竟然一个样,晋恪觉得非常怪异。
晚上,她和她的羊屎球哥睡在一个屋里,幸亏没有睡一张床。
狗花年纪小,这个家是羊屎球操持的。
羊屎球整个人都不怎么精致,被子臭烘烘的有些怪味。
晋恪把被子往脖子下盖,尽力不闻这个味道。
只是味道解决了,声音又成了大问题。
羊屎球睡着了,鼾声如雷,比大将军的还更有力些。
晋恪辗转反侧,痛苦万分。
第二日,她发现更痛苦了。
她饿了……饥饿是种很特殊的感觉。
她在丰梅那里体验过没吃饱的感觉,但现在,真正体验到了饥饿的感觉。
晋恪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觉得腹中缩成了小小一团。
不怎么舒服。
她愁苦地蹲在院子里。
铁柱子很爱这样蹲着,她觉得这样也不错,能觉得不那么饿。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叫。
狗花!狗花!赵狗花!那群小孩子和唱歌一样,拉长了调调:我们去找东西吃吧!孩子们站在院子外,隔着破洞,和院子里的晋恪对面相望。
晋恪忽然觉得羞耻。
她真的接受不了狗花!她摆了摆手:我不去!那群孩子们喧腾了一会儿,便跑远了。
晋恪仍然蹲在地上。
过了没多久,腹中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变成了非常不舒服。
她站起身,感受到腹中空荡,她觉得现在她什么都能吃得下。
院子外又来了一伙小孩。
狗花!狗花!赵狗花,去找吃的吧!活着重要,晋恪想着。
她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于是撒腿跟上了那群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