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许老板果然没有开粮铺的门。
他在门口贴了告示,说粮不足了,等粮够了再开门。
也有人来买粮,看了告示叹口气就离开了。
他们四个无事可做。
铁柱子和晋恪就在院子里种菜。
桂娘给他们收拾出来一片空地,铁柱子拿着锄头挖出坑来,晋恪往里面放菜籽。
晋恪有些渴了,她把菜籽往旁边一放,就去了厨房里喝水。
许老板就在厨房旁的躺椅上坐着,悠哉游哉地看书。
他们院里有井,所以院里的树长得茂密,是旱灾里难得的一点绿意。
阳光灼热,但树叶茂密,给这个小院撑出一片阴凉来。
舒服得不像是灾年。
晋恪喝了水,有些感叹。
然后,她准备往院里走,去给铁柱子帮忙。
但许老板轻声叫住了她。
你歇着吧。
晋恪不明白,她顺着许老板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铁柱子在锄地,桂娘拿了菜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说说笑笑。
桂娘腼腆,但这会儿竟然话多了起来。
铁柱子平日里有些憨直,这会儿竟然显得温文,说话轻声细语,还不时回头看桂娘,怕她跟不上自己。
晋恪心里有些酸楚,铁柱子对狗花可没这么温柔过。
虽然路上铁柱子会背着狗花,但还是一边骂一边背,从没说过一句好话。
晋恪在他这儿,从没感受过柔情。
他为什么要对桂娘这么好!一瞬间,晋恪有些悟了……她停下脚步,站在许老板身后,果然不过去了。
许老板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
晋恪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桂娘跛脚,许老板体弱。
并且,许老板而立之年都没有成亲,他对铁柱子许是有别的所求,不止是个伙计吧……这不是坏事。
晋恪也放了心,不去管那边的铁柱子和桂娘。
她站在许老板身后,问他:许老板看的什么书?其实,她看到了,好像是个什么传奇。
许老板好声好气:是个侠义故事。
晋恪点了点头,又问:这故事讲的什么啊?许老板家中,桂娘不喜欢这种故事,铁柱子时常出去练拳脚,难得有人问他。
他终遇知音,当即滔滔不绝,把这故事从头给她讲了一遍。
晋恪拿了小凳子,坐在他旁边认真听。
许老板向来体弱,不能活动,现在讲起故事来,脸颊都红润起来。
晋恪万万没想到,他这样文静的一个人,竟然着魔一样喜欢行侠仗义的故事,甚至把里面的一些人物说的话都背了下来。
这故事确实不错,她也愿意听。
铁柱子和桂娘正在忙碌,听到这边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只看到一大一小交流得热烈。
桂娘微微一笑:甚少有人听我哥讲故事。
铁柱子挠了挠头:我妹就愿意听故事。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忙碌。
铁柱子看了一眼妹妹,又偷看一眼桂娘,只觉得这祚阳城里,真是来得太对了!他们几个在这小院里,自是没什么问题。
但外面情况并不怎么好。
许老板和晋恪也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来。
这几日敲门想买粮的人越来越多了。
许老板时常站在院里,听着外面的敲门声。
外面的人敲了许久,终于离开了。
但许老板的眉头仍然皱着。
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许老板喃喃。
晋恪问他:朝廷该放粮了吧。
许老板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只说了一句:还没到时候。
晋恪看不到外面,不知道村里、城外是什么情况,自然也无法得知,究竟到没到放粮的时候。
但这几日,甚至晚间都有人在敲门求粮了。
终于,一个夜里,拍门声响了很久都没停止的时候,许老板披了外裳,从房里出来了。
晋恪也被惊醒,坐在床头往外看。
许老板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后,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
铁柱子也起来了,他们两人没开灯,悄悄打开了小门。
进来了一人。
是胡同里的一个笔墨先生家的女儿。
那个笔墨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十几次,都止步于童生。
现在还在考,但也慢慢认了命,开始做些营生,写写对联和书信,也教教识字。
他家有个女儿和病妻,之前就是他家女儿时常出门买东西,操办家事。
老童生的病妻要药养着,虽然他每月都能赚钱,但剩余不多。
因此,他家的女儿每次买粮,不会买多。
许老板问:文娘,可是家中没粮了?文娘几乎带着哭声:我家本是一月一买粮。
父亲看出这次灾情可能有些影响,本让我多买些。
但母亲病发,去医馆拿了药。
那药钱就把粮钱全用了。
父亲脸薄,非要攒够钱再来买。
没想到,钱还没攒够,粮食不够了。
文娘拭了下眼角:我知您闭门,定是有难处,可是全城的粮铺都关了,再不找您,我全家都饿死了。
文娘硬撑着,说话带着哭音,却不失态,把事情说了清楚。
许老板叹了口气,转头对铁柱子说:去拿十斤的粮吧。
文娘有些慌张:用不了这么多。
她知道现在粮食难得,她手里并没有这么多钱。
但铁柱子已经去了屋里,给她拿来了十斤的粮。
文娘慌里慌张,把手里钱袋往许老板手里塞。
许老板接了,但文娘又去摘自己颈上的项圈。
许老板连忙劝她:不必如此。
但文娘跟着自己父亲学了一些风骨来,非要把项圈摘了给他,还说:若是需要,许老板就当了它,若是暂时用不着,等我攒够了钱,再把项圈赎回去。
许老板只能接了,苦笑一声:这是把我当当铺了。
文娘感激一笑。
许老板也说了了自己的难处:商会不让卖啊。
不让卖是为了什么,他没说。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各有各的难处啊。
铁柱子想帮她把粮送回去,文娘拦住了:你们别出门了。
她艰难地把粮往衣服下一藏,整个人都臃肿了起来。
然后,她出了门,沿着墙边回了家。
铁柱子看着她离开,关好了门。
许老板走到放粮的库房看了会儿。
他存的粮很多,整间房子满满当当。
有些人家有存粮,但也有很多没有。
他皱了眉:不能这样了。
他严肃说:不能让他们饿死。
此后,许氏粮铺白日里仍然闭着门,但晚上小门开了一点点缝隙。
街坊里心照不宣,夜里时常有人鬼鬼祟祟进来,出去时就腰身臃肿。
这事做了还没几日。
商会又来了消息。
还是上次那人,站在院里,用手指比划出一个数来。
按这个价钱卖,知道了吧。
许老板看了一眼,就一惊。
这是……翻三番?商会的人点了点头:现在运粮难啊,收成也不好。
他装模做样叹了气:我知道翻三番让你吃亏了,但总得顾着百姓。
不许多卖,每日按我们规定的量卖,多卖些日子。
那人最后下了叮嘱:听商会的,不让你吃亏。
许老板无言以对。
商会的人甚怕他会阳奉阴违,专门在许氏粮铺门口挂了牌子,写明了价格。
牌子上还有一行大字:若有违者,后果自负。
虽然白日里也能开业了,但价格一下子高了那么多,许老板甚是不好意思。
但是来买粮的街坊很体谅他,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没事,有的吃就好。
有个街坊告诉他:起码你这儿的都是真粮食。
有些粮铺里啊,开始往粮食里面掺麸子了。
还有些更不要脸的,给出的,都是里面发霉的几年陈粮。
因为许老板粮食好,开始有旁边街坊的,也来这里买粮了。
只是有商会的要求,许老板不敢卖多了,每日的量卖完了就关门。
但他开始焦虑起来。
怎能这么做。
他们吃饭的时候许老板说。
城里朝廷有粮仓的,若真是粮铺供不上,应该放粮的。
但现在,百姓缺粮,粮铺涨价,粮仓并没有放。
到底何时,才能放粮?这个翻三番的价格并没有卖多久。
门口的牌子被商会换了。
翻了五番。
还是能买得起的价格,但照这个速度下去,粮马上比之前的肉价还贵了。
当然了,现在的肉价还是比不上。
现在的肉价和菜价,都涨得一骑绝尘。
许老板不想这么卖。
这东西都贵了,百姓吃什么?现在,他已经能看到一些人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变卖了。
在家里,许老板说了自己的想法:别太招摇,但也不能看着他们饿着。
价格挂着,但粮多给。
他们商议好办法,还没来得及做,商会有了新的要求。
商会这次来了十几个人,把许老板的粮仓的粮食记录在案。
现在卖粮难。
商会的人说:商会也不容易。
这句不容易一出来,许老板就明白了。
这是要钱呢。
商会直接抽了八成的分。
并且,粮食数量被记录好了,许老板根本没办法和之前想的一样,多给粮食了。
若是他不按商会的价格卖,那这个抽成就给不了。
许老板有些气,他忍不住抬头问:商会这么做,衙门可是知道?那人惊讶地看着他:这事商会功劳苦劳都有,衙门知道又何妨?那人又说:若是你不能和商会共进退,那你这粮,商会就收了,替你买卖。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临走时,商会又丢下一句:别忘了,我们会长可是姓吴。
晋恪站在窗户外偷听到这句姓吴,她有些懵。
片刻后,她想到,祚阳的太守,是叫吴竹清吧……祚阳,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