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看了眼院子里,有些感叹。
晋国的百姓,是那么良善,又是那么善于开解自己。
许老板已经胜任了这个账房的新活计。
他坐在门口摆着的小桌边,若是来人,他就用左手记账。
无事时,他就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许老板已经不看他的侠客演义了。
晋恪能明白他的所想。
日子已经这样,他什么都做不了,看了徒增痛苦,又有什么用,还不若不看。
因为院子总有三个官兵在,不方便,桂娘现在不怎么出来。
铁柱子多数时间在家中,有时候也出去一会儿,跟着打铁铺子的老板学几手拳脚。
那几个小伙子身体强壮,但老板才是真正的身怀武艺。
桂娘不怎么出门,不是在自己房中,就是在厨房。
若是需要去井边拔菜,晋恪就自己去拔了,再送到厨房里。
桂娘长得并不好看,还跛脚。
但这世道里,能吃饱的人不多,大多干瘦如柴,甚至看不出个男女来。
桂娘起码吃得还好,身体丰腴,不怎么出门,皮肤也白嫩,现在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
家里人很怕有麻烦,也尽量护着她。
祚阳的旱灾,硬生生,耗成了乱世。
但也有了一些好消息。
城外开始施粥了。
前些日子,有些灾民聚众对城门发起了攻击。
虽被打了回去,但城里的官员许是知道不能再拖了,终于开始了施粥。
这些难日子,终于看见一个结束的苗头。
这段日子不好过,晋恪现在难得的觉得有些盼头了。
城外百姓日子应是好过了一些。
有时候,她也会去家外面看看。
但她不敢自己出去,而是跟了打铁铺子的小伙子一起。
有次,他们一起路过了谈月楼。
晋恪记得这家,频频回头看。
她看到有客人的马拴在外面,小二端来了一大盆净水给马。
那马尥蹶子,一脚踢翻了水盆。
小二立刻回头,又端了一盆净水来,水量很大,马边喝边玩,也很明显会剩下不少。
晋恪收回视线,这水,是很多百姓排队在买的井水。
打铁铺的小伙子轻声告诉他:他们都是给贵人做事的,一定要伺候好,伺候体面,才能显得他们酒楼的好。
旁人家不能给马喝整盆的水,他家行,这不就显得贵重了吗。
这些道理,晋恪都知道。
但是,这钱、权,就真的把人硬生生分出了三六九等来。
他们还看到酒楼和一些豪奢的人家门口,守着一群人。
小伙子也知道:里面的人吃完了,有时候就会把剩菜扔出来。
贵人们说这是积德。
晋恪没说话。
看上去,用剩菜救人命,确实积德。
但再想一想,那些百姓,为什么会沦落到需要剩菜度日的地步?晋恪觉得那些所谓的贵人,可能积不到什么德了。
甚至,他们扔出的每一口剩菜,都是罪业。
桂娘早上做饭早,那些官兵还没来,他们四口人还能坐在一起吃顿饭。
但午间,桂娘做好饭后,就把饭食分出单独的一份来,给他哥。
因为午时,也可能有人来买水,许老板要记账。
那三个官兵,一到中午,就有人给他们送饭。
送来的饭菜颇丰,比外面的百姓好了不止一点。
许老板说过,那些饭菜,有时候是商会的人送来的,送的是谈月楼这样的好酒楼的菜。
若说商会的人也是民的话,那当真是官民一家,其乐融融。
但很明显,这时候,商会和官府的人,都不是民了。
他们高高凌驾于民之上。
没有差距,也要硬生生制造出差别来,非得有点东西显得自己高贵才行。
似乎,和常人一样,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一样。
为了这点子优越,他们宁愿耗光了其他人的命。
晋恪有时候也觉得这世间奇怪,明明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的人,竟然那么不同。
有人就能日日珍馐饱腹,有人街头抢残羹。
那些人,明明已经足够富贵,仍然觉得不够。
拼命压榨百姓本就不多的小家产,把自己从大富到巨富,再到豪富。
若说貔貅只吃金银,这些人连人命都吃。
她只看到,活下去艰难,而好人做不得。
那些顺势涨了价的商家,开得好好的,大赚了一笔,和商会、衙门都相交甚好。
而总想帮帮别人的许老板,已经成了残疾的许账房。
晋恪回了家中。
桂娘又在厨房里做饭了。
她记得哥哥的伤还未痊愈,要吃些清淡的,所以先把哥哥那一份做好,然后再给锅里的加些调料。
其实,桂娘还想加些青菜,但她不敢出去。
那三个衙役无所事事,整日坐在她家中,不是闲聊,就是打牌。
桂娘他们听到那三个衙役闲聊了。
其中有一个的姐姐做了一个大人的小妾,靠着姐姐的枕边风,他才成了衙役。
另外那两个,之前也没什么正事,混在街头。
现在靠着家人和钱财,混了个衙役当当,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官府其实用不了这么多衙役,更何况,这些塞进来的,不识字,也懒散惯了,做不了活,只找了人安排不用动脑子的事,让他们做。
但即使是这样子看着水井,他们也嫌枯燥,非要找点乐子来。
他们打了牌,有些乏了,坐在井边又一大没一搭的闲聊。
有一个磕了些瓜子。
嗑完瓜子,他往周围一看,和同伴挤眉弄眼,然后丢进了水井里。
三个人一起哈哈笑起来。
有个正准备打水的,看到了他们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许老板抬头看了看,这房子,他最喜欢这口水井。
有水,就有活。
他一直都信这个。
但他的手残了,房里还有个行走不便的妹妹。
许老板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面前的记账本。
桂娘做好了饭,晋恪一直在厨房陪她,饭好了,晋恪就端出来,送给了许老板。
许老板手不方便,晋恪便花了点时间,给他在桌子上摆好饭食。
桂娘又往剩下的饭里加了调料,拌了拌。
她想着哥哥的伤还没好,今日特意炖了骨头汤。
这骨头,还是打铁铺的人送来的。
锅盖打开的时候,香味从窗飘出,她做饭手艺本就好,比一些馆子还强。
现在为了给哥哥补身子,她花了大功夫,做出的比往日都要精细。
桂娘盛了一碗汤,放在灶台上,待会让狗花给哥哥端过去。
她放好碗,一抬头,就吓了一跳,窗口一个衙役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慌得往后一退。
那衙役直接进来,拿起那碗就喝了一口。
还挺不错,他嘟囔了一句:没想到一个跛子,还挺会做饭。
他把那碗端出去,他的那两个兄弟喝了两口,也觉得不错。
随后,都进了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
大骨难得,桂娘好不容易得了点,想着给哥哥补补,结果被他们抢走,锅里还剩了一点汤水。
晋恪给许老板送了饭,看到三个衙役在用自己家的碗吃饭,而桂娘在厨房里哭。
她气得脑门突突,往外急走两步,想把他们的碗掀了。
但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下了。
那些人有刀。
晋恪终于转了身,回了厨房。
她拉着桂娘的手,轻轻抚着:没事。
晋恪声音很小,但很坚定:他们会有报应的。
桂娘哭得眼前模糊,闻言抬头问她:真的吗?她想让这些人有报应,但她觉得世间没有。
如果有的话,她的哥哥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
晋恪点了点头。
是有报应的,如果老天不给,那长公主给。
等到那三个人吃碗,晋恪默默走过去,收了碗。
她拿着碗要走的时候,有一个衙役忽然转身问她:你家那个跛子,成婚了吗?晋恪心里一惊,没抬头看他,快步走了回去。
另外两个衙役笑起来: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还有两个妾室。
那个说:这不是刚刚看了一眼,觉得身段也不错吗,跛是跛了点……他们笑闹着。
晋恪快步走回厨房,把门关上。
许老板正在用勺子吃饭,听到他们玩笑,阴沉沉看了他们一眼。
铁柱子回来晚,他又去了打铁铺,这几日,他去打铁铺时间多,走火入魔一般学拳,身上时常带了伤。
晚上,晋恪和他说了今日的事,铁柱子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摆摆手,让晋恪去睡了。
晋恪还抱着一点庆幸,说不定那人只是一时之语罢了。
但第二日,桂娘坐在自己房里缝衣,那个衙役又到了她窗前,盯着她看。
桂娘吓得心直跳,转了身,背对他。
但那个衙役又开了口:跛子,你站起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铁柱子正在院里择菜,看着这边之后,立刻跑过来,走进房里挡住了桂娘。
晋恪也赶过来,站在铁柱子身边,一是护住桂娘,二是挡住铁柱子,怕他冲动。
铁柱子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但是另外两个衙役都走过来,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两边对峙起来。
那个想看桂娘的衙役忽然笑起来:就是个跛子,竟还有人当好东西不成?他这样说着,却又想看铁柱子身后的桂娘一眼。
那三个衙役回了井边,说说笑笑。
晋恪听到有人说:若是兄弟真喜欢,纳了也行。
那人摇了头:一个跛子,有什么喜欢的。
但他又说:可这青楼里,也没有跛子啊。
他们笑起来,觉得还是有些意思的。
最近,他们家中也收了一些灾民为了进城签了卖身契的姑娘。
滋味和家中的妻妾都不同,腻了就卖了,他们的贪念被滋养得极大。
往日里还好,可是现在正是乱时,他们的身份一下子和普通百姓显出差别来,凌驾于百姓之上,几乎为所欲为。
另一个衙役声音放小:兄弟,你姐姐不是刚给大人生了儿子吗,你做些什么都不过分。
这家的两个男人本就该死,上次也是拿房契换了命,这次要是再抓起来,可就出不来喽。
他们说说笑笑。
晋恪身子小,缩在他们背后不远处的柱子后,听到了这些。
她的心砰砰直跳。
晚上,那些人一走,她就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了许老板和铁柱子。
许老板沉默良久。
铁柱子忽然笑了一声: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他们也许只是这样说一说而已,但若是他们想要了,桂娘留不住,许老板和铁柱子的命也留不住!半响,许老板做了决定:我们出城吧。
铁柱子猛然抬头看他。
许老板接着说:城外不是施粥了吗,在外面许是能活下来。
晋恪听到许老板的决定,竟然没觉得奇怪。
城外不好活,他们都知道。
但在城里,他们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糟了。
先是粮没了,然后房没了,许老板手也残了,下一步还能出什么事?城内他们没什么亲戚,更何况,现在灾年,又有谁家能收留他们四个即使是打铁铺,因为帮朝廷打兵器,有些粮吃,那些小伙子也是每日半饥半饱。
更何况,就算他们换了地方,谁知道这些衙役会不会跟过去,或者有新的麻烦。
他们赌不起,不敢等了。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立刻就行动。
铁柱子去和打铁铺子说了一声,说了今日的事和他们的出城计划。
打铁铺子的老板沉默一会,给了他一把刀。
我有个兄弟在城外,若是有难处,就去找我那兄弟吧。
桂娘和晋恪在家中收拾着东西。
铁柱子回来后,也帮忙收拾。
许老板的手不方便,只能坐在一边看他们。
看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其实,我刚开始收留你们两兄妹,是想着以后把桂娘和这粮铺都托付给铁柱子的。
我身子不怎么好,没办法有子嗣,不想成婚。
我也不想让桂娘嫁人,怕她被人欺负。
若是他们不动桂娘的心思,我还能忍。
我想得好好的,你们来了,我就安心了。
他长吁:谁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劳累了十几年,最后竟什么都都没给你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