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城门难进也难出。
但出去总没有进来那么难,若是没到绝路,城里也没几个人想出去。
他们一大早就到了门口。
现在门口只有几个守兵,人还不多。
许老板已经想好了理由:我爹娘在城外,进不来。
我这做儿子的,想出去陪他们。
守兵看了他一眼,伸出了手。
现在大官大捞,小官小捞。
捞着捞着,有些人竟然不希望这旱灾结束了。
对那些人来说,灾就是运。
家中其实没什么钱了。
但许老板自己在墙角里塞过救命的银子,桂娘不知道这银子。
许老板昨晚让铁柱子从墙角把银子抠出来,现在这银子被到了守兵的手中。
那几个守兵掂量了一下银子,便放了行。
晋恪走在桂娘身边,走出城门时,听到有守兵大声嘲笑:贱命,非得走死路!他们走了出去,看到地面上躺着很多灾民。
那些人穿的破旧,一家人挤挤囊囊躺在一起。
他们走过去时,惊动了一些人。
那些人躺在地上,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桂娘有些怕,紧紧拉着晋恪的手,跟着哥哥身后。
铁柱子身体强壮,走在最前头,若有人看得久,他就恶狠狠回盯过去。
虽然很多灾民都对城里出来的这四人身上的包袱感兴趣,但最终没人上前。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他们包里有粮,只要不被抢走,就能活很久。
铁柱子捡了树枝,搭起一个简单的帐篷。
他们四个一起坐在了里面。
不一会儿,有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男人走过来。
铁柱子有些紧张,握住了打铁铺子老板给的刀,站起身。
但那几个男人并没有走近,他们隔着点距离开了口:这里不许抢别人的东西。
施粥时不许抢夺。
不许碰旁人家的孩子和女子。
若是碰了,你就跑远点。
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这几句话后,领头的男人看到了帐篷里的晋恪。
他们视线相对。
那个男人的语气很明显软了一些:若是有人伤你家人,也可以来找我。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我在那边,你说找二哥他们就知道了。
晋恪目不转睛看着他。
没想着这灾民里,竟然还有人能维护稳定,并且看上去不是朝廷的人。
这个二哥,满脸络腮胡,没穿鞋,看起来凶恶得很,竟然愿意做这事。
听完他们的话,铁柱子握刀的手松了。
许老板也从帐篷里起来道了谢。
那些人就要离开的时候,铁柱子开了口:二哥。
他觉得这些人不坏,想问一问。
您可知道有位叫赵钢豆的兄弟?赵钢豆是打铁铺老板说的城外的兄弟。
那二哥面色一变,挥了挥手,让身边其他人走开,自己留下。
你是谁?二哥问。
铁柱子解释:我家邻居听我们要出城,说可来寻他兄弟。
他手里还拿着打铁铺老板给的刀。
二哥看了一眼那刀,摸了摸鼻子:以后叫二哥,别叫赵钢豆。
铁柱子高兴起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好找,并且竟然算是灾民里的体面人物。
他兴冲冲地应了声:哎,我记住了二哥!既然算是兄弟,二哥就给他们新找了地方,更加安全些。
二哥又带人去巡视了一圈,之后来了他们的帐篷说话。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这边灾民都安静。
但是后来饿狠了,就开始有人抢夺老人孩子的东西。
我看不惯这事,二哥说:就算饿死,也得当个人。
我找了粮,给百姓分,但人太多了,我怎么样都养不起。
其实我还有钱,但粮根本买不够。
二哥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不惧说些隐秘的:不知你们知不知道前段日子,灾民冲击了城门?不瞒兄弟,我领的头。
铁柱子有些惊住了。
许老板也沉默不语。
但二哥颇为自得:但之后,就施粥了。
晋恪看着二哥,颇为惊讶。
之前就有人上折子,说祚阳民变之事。
二哥,应该就是民变的头子了吧?二哥走了之后,晋恪小声对铁柱子说:你可别和二哥走得太近了。
她知道,之后朝廷会派兵来镇压,乱民不可能有活路。
铁柱子点了点头:我知道。
一上午过去了,刚过了午时,灾民就有了动静,开始往城门口走。
许老板猜到了:许是要施粥了。
他们粮食还够,但能节省最好。
许老板想了想:我们也去排队吧。
但东西要有人看着,许老板只有一只手,桂娘也不方便,他们两个留下,晋恪和铁柱子去排队。
队伍已经很长了。
他们两个站在队尾,二哥的人在周围巡逻,若是看到有人想往前挤,就拿着棍子威胁。
队伍虽长,但还算有序。
二哥也在旁边溜达,看到了铁柱子,走了过来:你妹妹年纪小,可先去前面。
晋恪想看看这边的情况,于是摇了头:我和哥一起。
二哥很喜欢小姑娘,闻言就笑起来:不错。
他还记得许老板,听铁柱子说许老板读书识字,之前因为做好事,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他觉得可敬。
看许老板没来,二哥问了一句:许老板没来?刚问完,他就想起来许老板的断手,自己道了句:是了。
他们没再说话。
这队排了许久,才终于轮到他们。
轮到他们时,还有些粥。
晋恪和铁柱子一人端了一碗往回走。
晋恪看了一眼那粥,有些惊住了。
这粥的颜色,怎么有些发黑?他们进了帐篷,许老板看了一眼那粥,皱了眉头。
然后,许老板先尝了一口。
不对,他说:这粥里没有多少粮。
他用筷子捞了一下,捞出来一些支支棱棱的东西。
没几颗粮,铁柱子看出来了:是木头渣子和碎树皮!他们看周围的灾民,个个消瘦,虽然抱怨着,但仍然吃了这碗东西。
二哥下午来问他们是否有吃的。
许老板告诉他还有,顺便也问了:这粥是怎么回事?二哥呸了一口:刚开始是粮掺麸子,我们觉得能吃就行。
谁知道,后来粮越来越少,现在许是他们的麸子不多了,换成了树皮。
若是祚阳城里树皮不够了,他们是不是就换成白泥做粥了!二哥气愤不已。
他放低了声音:若是粥里没粮了,我就带着灾民再冲击城门。
上次,他冲击了一次,有些用处,这次应该还是有用的。
铁柱子忍不住劝他:犯法的啊……这是砍头的大罪。
二哥摇了摇头:我知道,可又能怎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相食。
他知道走的是绝路,掰着手指头算:我已活了三十七年。
可那些孩子,才六七岁。
二哥看了眼晋恪:我曾经,也有个女儿,和你妹妹一样大的年纪病死了。
我看不得孩子受苦。
许老板没说话,只是长叹一声。
晚上时,他们挤在一起,就要睡了。
忽然,许老板从包裹里拿出来一根烛,动作很轻的燃上。
晋恪看到了,他又在看那本侠义书了。
第二日,许老板让晋恪和桂娘待在帐篷里,他自己去走了一圈。
回来后,他表情平静,说起了自己在灾民里的见闻。
老人啃不动树皮,只能喝些汤水,饿到蜷在地上,不能动弹。
几个孩子饿得直哭,他们的母亲无奈,往孩子嘴里塞了包袱皮,让孩子吮着。
还有些更凄惨的,他没说。
桂娘拉着晋恪,安静听着。
他们还有些粮,但自己勉强够吃,不可能分给别人了。
更何况,这里的人这么多,他们的粮,每人分不到多少粒。
这些事情,许老板都知道。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如常。
中午时,桂娘在帐篷里做饭,她不敢做什么,怕有了香味,被人注意,所以只做了粥。
晋恪挡在帐篷口,怕人看到。
饭好后,晋恪和桂娘先吃。
她们吃饭时,帐篷有条缝隙,有个黑瘦的孩子吮着手指呆呆看。
晋恪不忍心,背过了身子。
许老板整日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看他那本侠义书。
朝廷施的粥确实越来越稀了。
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去,扔到了远点的地方。
有天晚上,二哥又来了。
我们明日打算冲击城门,他小声说:给朝廷施压,说不定能多讨些粮。
你们明日躲远点。
冲击一次,丢掉些人命,也许能讨到粮食,也许讨不到。
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越来糟糕。
他们帐篷旁边,有人疼得哎呦哎呦叫,不知是饿的,还是有了病症。
城外,地狱。
城内,也不似人间。
许老板的手下意识摸到了自己腰间。
小时候,他总想当个侠客,假装自己腰间有剑。
但他的腰间没有剑,甚至,他还没了手。
许老板看了眼妹妹,终于做了些决定。
二哥,外面说吧。
许老板带着铁柱子和二哥出去了。
晋恪有些慌张,她拉住许老板的衣袖:老板,你还有桂娘。
但桂娘在她身后叫了她:狗花。
她把晋恪抱在怀里:狗花,我们睡吧。
桂娘对着外面摆摆手: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顾我。
桂娘一向胆小,现在竟胆大起来,坚定地拉着晋恪,不让她去阻拦。
晋恪想说,铁柱子,你顾顾你妹子啊!但她开不了这个口。
她躺在被子里发抖,祚阳的兵力之后会全都来处理民变,朝廷也有人来。
让兵部派兵的旨是她下的……但她也眼睁睁看到许老板被收了粮,被夺了房,砍了手,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她全身抖索。
桂娘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
狗花,别怕,我们好好的。
她轻声说:我不怪我哥,你也别怪你哥。
有些事,纵然错误,仍然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