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顶楼大钟掀起的声波还在空气里绵延。
等余音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江弄月也终于从老实上车和打爆奚迟风的头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奚迟风:奚总, 您找我要谈什么?奚迟风打出方向灯,看着左边的反光镜小心掉头, 低沉的声音却不疾不徐地传了过来。
非要谈点什么才能找你?顿了顿,他又轻飘飘道, 也是啊,某人好不容易不用成天跟着我转了,自由多宝贵。
江弄月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没有选择打爆他的头。
她撇撇嘴角, 没有搭理他, 转眸看向窗外。
车子在大路上疾驰, 没过多久, 商业街的喧嚣便渐渐被抛在车后。
江弄月没忍住, 问奚迟风:奚总,这是要去哪儿?奚迟风余光扫她一眼,低低道:郊外。
江弄月一愣:去郊外做什么?您约了客户?奚迟风眉心微微一皱,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问道:江弄月,我很老吗?江弄月怔了怔,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没有。
那你总是‘您’啊‘您’的, 搞得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
江弄月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您的尊称, 还要追溯到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她尚未毕业,还是学生心态,因此在奚迟风面前,下意识觉得自己是后辈。
后辈对前辈用尊称当然没有问题, 而后来在他身边工作,对于来往接触的人,她都以您字相称,一来是显示尊重,二来也是一种隐含的边界感。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提出异议,这会儿倒是挑起她的刺来。
江弄月下意识地觑了奚迟风一眼。
车内光线幽暗,路灯冥冥的光影时而在奚迟风脸上滑过,照亮他淡漠的神情。
江弄月几乎是一瞬间,看出他心情不太好。
恰在这时,奚迟风指尖点了点方向盘,追问:怎么不回答?江弄月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指尖抠了抠奶茶的打包袋,淡淡道:没什么好回答的。
奚迟风极低地呵了一声,语气很淡:你现在的说话方式,怎么越来越刺耳了?江弄月偏头,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
奚迟风没得到回应,顿了几秒,声音又不知不觉变得柔和,江弄月,你讲点话,随便什么都好。
江弄月心跳蓦地漏了半拍,因为他话语间难得的柔软,她的胸腔里还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叫作心疼的情绪。
她抿了抿嘴角,看向奚迟风,猜测道:奚总,您……一个音节刚说出口,她便蓦然顿住,而后改口道,你刚处理完家事回来?奚迟风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叹出一口气,说道:我现在觉得,当初把你留在我身边做事,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了。
江弄月没有搭话,拿出吸管打开一杯奶茶给他递过去。
奚迟风余光一扫:这是什么?江弄月说:奶茶,你喝吗?奚迟风张了张嘴,下意识开口:你知道我从来不……他话还没说完,江弄月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意料之中。
她不由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把奶茶收了回去。
奚迟风余光往副驾一瞥,顿了两秒,忽而低低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江弄月懒得理他,直接拎起剩下一杯奶茶,连带打包袋一起递过去。
奚迟风皱了皱眉,话语间有点儿不满:江弄月,我只有两只手,还在开车。
江弄月没忍住,接了一句:那你别喝了。
奚迟风:……江弄月咬着吸管,侧眸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的,看着他吃瘪的神色,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她帮他打开另一杯奶茶,递到他手边,手背碰了碰他的,轻声说:奚总,试试?奚迟风微愣,眼睫一垂,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柔软修长,映着从挡风玻璃内溢进来的灯光,白得像是会发光。
奚迟风喉结微微浮动,过了两秒,才伸手接过奶茶。
去郊区的路有点儿远,江弄月正低头跟几个营销号联系发顾雪珂的相关通稿,忽然听见旁边奚迟风说了一句:你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你的父母家人。
江弄月聊天的手一顿,过了会儿,她晃晃手里的手机,慢吞吞说道:每个人的生活就好像一个正在运行的手机,手机上难免会预装一些流氓软件,但为了让手机流畅运行,我有责任去维护它,所以我必须有勇气把流氓软件慢慢卸载,不是吗?夜深人静的时候,人好像也特别容易感性。
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从未互相提及过彼此的家事,可这会儿两人却都比较有倾诉欲。
奚迟风听完她的手机言论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晃了一下手中的奶茶,嘴角翘了翘:我现在觉得奶茶确实不错了。
江弄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现在的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也有能力去帮助他们,不会再像几年前那样。
边界与联系共存,其实也挺好的。
奚迟风微微一顿,大约和她想到了一处,张了张嘴,可情绪一瞬间复杂到极致,又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弄月收回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不紧不慢道:而且,我也已经能平静接受他们在情感上的残缺对我产生过的负面影响,只是还是有点遗憾,他们永远无法和我成为同路人,也没有真正地认识过我。
奚迟风叹出一口气,语气带着些许自嘲:你这话说得,还真是让人伤感。
江弄月瞧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奚迟风也没追问,只沉默地开车。
仔细想想,江弄月确实比他过去以为的强大得多也清醒得多。
从认识她到现在,即使兜兜转转,但她最终走出的每一步,都在朝着她想要的目标靠近。
以前奚迟风觉得江弄月心中有超乎常人的欲求,可现在他倒觉得,她不过就是想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掌控自己的命运。
毕竟,从自我觉醒的那一刻起,谁都想拥有完整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任何人的工具。
这个欲求一点也不过分。
这么说起来,他与江弄月倒确实是同类。
如果她要通过赚很多很多钱,或者掌握权力才能实现自我,他一点都不介意尽全力去满足她的欲求,只要她能一直在他身边作伴。
--深夜十一点多,车子终于在目的地停下。
这是一条沿江路堤,石砌的斜坡下就是长满杂草的荒地,再往前是一条窄窄的江,在月光下映着粼粼的波光。
奚迟风从后备箱中拿出两个青白花纹的陶瓷小瓶,将其中一个扔给江弄月。
江弄月接过后看了眼,才发现是那天请梁晋康夫妇喝的栀山烧。
奚迟风已经在路缘石上坐了下来,仰脖喝了口酒,隔着护栏指向下面的荒地,朗声道:小时候,我来这儿秋游过,那天难得不用上课,也没有补习班,可以开心地跟同学玩,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
江弄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倒是没有喝酒,只支肘撑着膝盖,手背托着下巴说道: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跟同学出去玩过,我妈让我专心读书出人头地,而且家里也没零花钱让我能跟同学一起去玩。
奚迟风瞧了她一眼,突然轻笑一声:你这人还真是争强好胜,连比惨这种事都要争第一,嗯?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或者是夜色的氤氲,他的眉眼看上去莫名比平常温和许多,那些几乎刻在眼神里的深沉这会儿也都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一只原本蓄势待发的猛兽突然卸下了防备。
江弄月心中微微一动,忽然脸色发烫,不敢看他的眼睛,无事发生般别过头后,才柔声说道:我没有。
奚迟风没出声,视线在她脸上顿了两秒才重新转开。
斜坡底下的杂草在冷风中簌簌作响。
奚迟风始终记得秋游那天阳光很好,同学们在草丛间跑来跑去,追追打打,空气里都是小孩子的欢笑以及带队老师们无奈的制止声。
后来他就到了奚家,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闯入者,被原本圈子里的那些孩子排斥孤立都是意料之中。
只是尚且年幼的他仍天真地以为,去讨好他们,主动跟他们做朋友,就可以被接纳。
奚迟风至今记得,自己拿着心爱的乐高去跟小伙伴们玩,结果却被骗进了一个封闭的小黑屋里。
小孩子的恶意少了人情世故的掩饰,比大人来得更加直接。
他的乐高被他们砸碎在地,他用力拍门,却被他们在外面上了锁。
然后,数不清的蜘蛛从门上的塑料桶里兜头倒下。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不过是在弱肉强食外面包装了一层彩色的糖纸。
他不知道自己足够强大后能不能拥有亲情友情爱情,但他清楚,这样他至少不会成为被吞噬的那一个。
奚迟风晃了晃酒瓶,侧头看向江弄月,懒散道:我问你个问题,等你哪天翅膀硬了,你会飞走吗?江弄月怔了怔,过了会儿才说:你不是说过吗,我得罪了二太太,二太太家人脉深厚,只要我离开恒洲,他们就能让我一辈子找不到工作。
奚迟风闻言,极低地哼笑了一声:这个答案不错。
说完,他便仰头喝干了瓶子里的酒。
将空酒瓶往边上一放,奚迟风又朝江弄月伸手:给我。
江弄月下意识将酒往身后藏了藏,劝道:奚总,你喝多了。
奚迟风看着她的眼睛,忽而一笑:你都不是我秘书了,还管这么多,嗯?你想干什么?江弄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他。
奚迟风耐心告罄,倾身去夺她手里的酒。
江弄月猛地回过神,一边将酒藏在背后,一边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可也不知怎的,脚下一个踉跄,她还没完全站起,便又整个往地上摔去。
奚迟风倒是眼疾手快,怕她摔到就去拽她。
然而,他喝了酒本就迷糊,这么一拽,反倒被江弄月带到了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江弄月仰面躺在地上,和撑在她上方的奚迟风四目相对。
酒气蓦地在两人之间蔓延。
奚迟风的视线被酒精晕染之后,看上去就透着些朦胧。
江弄月心跳骤然加速,本能地屏住呼吸。
可下一秒又觉得不对,别开眼,伸手推了推奚迟风的肩膀:奚总……奚迟风回过神,目光却本能地往她红唇上一落,随即转移视线,从她身上起来。
抱歉。
他说完,还拉了江弄月一把。
江弄月起身后,下意识地理了理长发,像是为了缓解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点冷,先回车上了。
说完,也不等奚迟风回复,她就急匆匆地转过身。
刚走了没两步,忽然不远处传来咻地一声,紧接着璀璨烟火在绒绒夜幕中轰然炸开。
江弄月脚步一顿,本能地回身抬头。
烟火变幻的彩光映在她眼底,也映在了她白皙的脸上。
她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指针刚好走向凌晨十二点。
耳边砰砰声不绝,像是开了个头,刚才第一束烟花之后,又有无数烟火腾空而起,在墨蓝色天空中绽开无数绚烂。
奚迟风原本也抬头看烟火,不知不觉,视线又转到了江弄月的脸上。
他双唇翕动,说了句新年快乐,可惜淹没在了烟花的轰然巨响之中。
而江弄月也抬头沉迷于烟花的美貌,丝毫没有看到他说话。
奚迟风清浅地笑了一下,并未在意,走到江弄月身边,与她一起抬起了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花终于落尽。
江弄月眨了眨眼,嘴边呵着白气,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奚迟风。
可奚迟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失神地望着天空。
江弄月想了想,扯扯他的衣袖,等奚迟风扭头朝她看过来,她才笑着说:新年快乐。
--回到市区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奚迟风喝了酒不能开车,从上车之后,便在副驾上假寐,到了这会儿,倒是真的睡着了。
江弄月在红灯前停下,深更半夜还要当车夫的疲惫在这一刻盖过了刚才看烟花的兴奋。
她没忍住横了奚迟风一眼。
这个罪魁祸首倒是睡得安稳。
江弄月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看着奚迟风的睡颜。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长了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当然,也长了一张能毒死人的嘴。
江弄月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他戳穿她冒充尤夏青之后还问她: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江弄月当时懵懵地摇了摇头。
奚迟风傲慢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风格,这是刻在性格里的,即使通过文字表达,也能感觉到不同。
我要见的‘罗彻斯特’是个坦然自信的人,跟她聊天时,我可以感觉到思维的交换。
而你,只会拼命地展示自己,却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缺乏关注度和存在感。
你想方设法地,试图得到我的关注和赞赏。
可想而知,你的出身或者你的成长环境并不那么优越,甚至非常贫瘠,也难怪你会做出冒充别人的事。
江弄月眼泪唰地流下,反复解释:不是的,是我跟她……我们商量好由我出面,因为我家里出了事,实在没办法,只能从您这里试一试。
而且,‘罗彻斯特’的账号还是我起的!后来,她到奚迟风身边工作后,奚迟风倒是莫名其妙问过她一次:为什么要叫‘罗彻斯特’?江弄月反问他:奚总,您看过《简·爱》吗?奚迟风顿了顿,而后了然一笑。
想到这里,江弄月没忍住伸出手指,指尖在他眉梢轻轻一碰,又立刻收回。
她搓着手指,忍不住想,如果他第一次碰到的,是现在这样的她,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罗彻斯特是她少女时期的梦,但如果奚迟风真的是她的罗彻斯特,那她希望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走到与他并肩的地方,而不是蹲在原地等他来拯救。
江弄月拿起奶茶喝了一口。
过了这么久,奶茶都已经凉了。
江弄月皱了皱眉,正想把杯子放下,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将纸杯放到唇边,而后在杯壁上轻轻落下一吻。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吻过的那处,在奚迟风嘴角快速地贴了那么一下。
这是,她至今为止,与他最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