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很快赶来, 马路上奔跑的孩子似乎被吓到了,被家长叫走,慢慢退回两边。
这些年过年不能放炮, 年味锐减。
此刻,连笑声都戛然而止。
像是电视机突然出现问题。
五金街画面上的红成了黑白灰。
又像是一个摇晃的, 掉帧的长镜头。
医护人员冲下救护车,奔进超市, 叶琳哭坐在地上。
所有动作似乎都变得缓慢。
只有谈溪一个人是静止的。
她呆愣着站在超市门口。
手机又在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闻渡的来电。
她睁大眼睛, 眼眶发疼,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抬着担架的工作人员的步伐与超市中的新年声恰好重合。
十。
九。
八。
旁边人麻烦让让,小心抬担架啊, 不要弄伤病人!六。
五。
家属!家属呢?别哭了, 快跟上来!三。
二。
一——新年快乐!遥远的地方传来欢呼声, 悠扬的歌声在上空飘荡。
谈溪看见父亲被送上了救护车。
除夕, 辞旧迎新, 这就是告别的一天。
*闻渡在后半夜赶到医院时,谈溪刚从医院外面提着几瓶水回来。
她神色没有往日的光彩,眼睛倒是没有红肿。
她抬头看了闻渡好几秒, 似乎才认出他是谁,慢慢说:你怎么来了?闻渡没有回答,只是道:你爸怎么样?谈溪摇摇头,看了一眼几米远之外的叶琳,可能是癌症,不过血检无法确定, 具体结果还要等活检结果出来。
闻渡顿了一下, 又听谈溪说:你来做什么, 现在是大年初一,干嘛来医院。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刚刚忘记告诉你了,新年快乐。
她明明是努力在笑,却脸色极其苍白,仿若刚才从鬼门关走来一趟的是他。
闻渡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紧,生疼。
他道: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那我该说什么呢?谈溪抬起头,双眼无神,尘埃落定,我该抱怨为什么所有的苦都要落在我爸一个人身上吗?有什么用呢?谈溪……闻渡,你别安慰我,更别可怜我。
我不需要。
谈溪声音微冷,带着距离和抗拒。
她低下头,手指被装着矿泉水瓶的塑料袋勒得生疼,但她却依旧不肯放手,因为这种疼痛能够让她有一种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谈溪走到座位旁,给叶琳递上一瓶水。
她此时才睁开眼睛,看见闻渡,一愣,然后下意识站起身。
谈溪按住她的肩膀,妈,你坐着,你就把他当成我同班同学。
叶琳又看了一眼闻渡,接过水瓶,也不喝,就只呆呆地坐着,双眼完全无神,极其空洞。
谈溪也不说话,就是任由着叶琳靠在她身上流泪。
过了一会儿,护士搀扶着谈向北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谈溪站起身。
谈向北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脊梁像是一座塌陷了的山。
爸。
谈向北极瘦,两颊凹陷,慢慢开口:走吧。
怎么,不住院吗?叶琳无助地看着女儿。
谈向北回答:不住,我没病,我要回家。
谈溪看着父亲固执的侧脸,头一次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抓着手中的塑料袋和他一起往外走。
叶琳快要流干了眼泪,拉着谈溪,小溪,你劝劝你爸呀。
谈溪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她今晚不想强迫谈向北。
一是因为大医院的床位紧张,不是想住就住的,二是因为活检结果还没有出来,三是因为今日是新春第一天,她可以理解父亲想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度过春节,而不是医院。
所以,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谈溪叫了车,他们四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着。
叶琳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踩着拖鞋,身上穿着单薄的毛衣,刚才谈溪把自己身上的外套给了她。
闻渡脱下自己的大衣,就要给她,谈溪摇头,我不要。
这一次,闻渡有些强硬,他没说话,将手中的大衣披在谈溪身上。
自己身上就留下一件白色的毛衣,看着快要融入冰冷的医院内。
外套上尚存他身上的体温,以及闻渡特有的清冽香气。
谈溪第一次消除身上的疏离,用别人的外套裹紧自己,以此麻痹自己一点点变凉的心。
医院一层的巨型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出现了一个老人的镜头。
老人穿着白大褂,虽然头发半白,但看着精神极好。
谈溪见屏幕上标出他的名字。
林哲堂。
人民医院院长。
燕城大学医学院院长。
自从谈向北出事后,谈溪将燕城所有医院的信息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她自然听说过林哲堂的鼎鼎大名。
这人身上的荣誉多得数不清,院长不过是他众多履历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称得上国内肿瘤医学的一座巨峰。
只不过因为他所涉及的学科曾经与谈向北的疾病无关,所以谈溪从没特意了解过这位医学专家。
但是现在有关系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样级别的专家现在都很少出来做手术了,她也不过就是随便看看。
他们家或许连医药费都凑不齐。
林医生主要在介绍如何预防癌症以及癌症早筛的重要性。
谈溪盯着屏幕上的林哲堂医生,苦涩地自嘲地笑笑。
她自以为在能力之内已经很认真地照顾父亲了。
没想到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闻渡也恰好转身,默默看着那屏幕。
神色冷峻,看着比往常愈发疏落。
谈溪此刻忽然害怕沉默。
安静会让她胡思乱想。
她扭头递上一瓶矿泉水,你喝水吗?闻渡摇摇头,神色竟然有些落寞。
谈溪不由得问:你怎么了?闻渡依旧摇头,只是低声道: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谈溪苦笑,还能怎么办,治。
——或者祈祷,不是癌症。
她看着闻渡,眼睛中含着泪,泪光看着有几分虔诚的味道。
闻渡心脏发疼。
他知道,谈溪不是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人,但头一次,她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
他低下头,没说话。
此时,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
很快,车来了,叶琳将谈向北搀扶进后座。
谈溪与闻渡告别,轻声道:你早点回去吧。
她感受到远处的新春欢乐气氛,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气氛。
闻渡点点头。
两人谁也没有说再见。
他们走后,闻渡独自站在医院又将那有关癌症的宣传片看了两遍。
来往的人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扭头看一眼这个少年为何驻足在此。
闻渡沉默了许久,然后走出医院大门,往闻家别墅相反的方向离去。
*宋幕言今年照旧没有带女朋友回家。
他母亲宋韵十分失望,数落了几句,你成日只顾着那公司有什么用处呢?妈,您催我也没用。
宋幕言笑着回答,顺手回复了前几日遇到的一位女律师的消息,然后又道:男人先成家再立业,何况我才二十九岁有什么着急的呢?二十九?二十九我都怀你二哥了。
您的年代和我又不一样。
宋韵依旧叹气,你明年就三十岁了,这几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妈也不是电视剧里那些恶婆婆,若是遇到好女孩儿你娶回来,妈自然当成亲女儿……说到此,她忽然噤了声,全家都安静了几秒。
主位上的男人脸色立刻沉下来。
宋幕言将手中的橘子皮放下,也愣了一下,正想要说什么打岔之时,门铃突然响了。
宋韵抬起头,这么晚了,谁呀?宋幕言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穿过玄关处,打开门,怔了足足十秒,才道:闻渡?门口的闻渡五官染着寒气,上身就穿着个毛衣,周身散着冷气,似乎是在外面待了许久了。
他抬起双眸,眸色沉静,带着些肃穆的味道,轻声说:……小舅。
许是很久没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了,宋幕言嘴角抽了抽,就站在门口,似乎也没有邀请闻渡进门的打算。
倒是宋韵在里面又问:幕言,门口是谁呀?宋幕言看着闻渡,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凳子的声音,知道母亲是打算过来看看,才侧身说:进来吧。
闻渡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走进门。
屋内温暖非常,一时间却赶不走闻渡在医院缠上的冷气。
玄关处很大,闻渡微微侧眸就看见了柜子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女人的单人照片。
她面带微笑,对着镜头,看上去幸福又无虑。
照片似乎有些年代,但像素非常清晰。
哪怕只是一眼,闻渡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双眼和那女人有多像。
这照片像是一个禁锢,一个结界。
闻渡再往里走,竟然感到有些失魂。
里面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再度询问:幕言,门口是谁?闻渡忽然站住,像是不会走路了一般。
宋韵此时恰好走过来,见来者,彻底愣住,连五官都变得僵硬。
宋幕言跟在闻渡身后,微微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吧。
闻渡走入餐厅,餐厅内还坐着其余四五个人,回头看见他的脸,他们怔住了。
一时间,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闻渡看着主位上的那人脸色慢慢铁青,才发现他其实与医院宣传片中的并不一样,他此刻分明看着更加年迈一些。
闻渡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他冲着林哲海道: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