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抓着谈向北地胳膊不肯放手,哽咽道:爸,可是不治怎么能行呢?不治会……她咬咬牙, 发现自己再狠心,也说不出来死这个字。
谈向北却了然, 他将手中的画珍重的放下来,费劲儿轻微扭身, 小溪,爸爸不怕死, 但我害怕这样活着。
谈溪将头埋在谈向北的胳膊上, 只此刻做一个缩头乌龟。
她什么都不肯听,只是摇头, 我不要……我是癌症晚期, 活三个月和活半年有什么分别呢?谈溪摇头, 不是的, 医生说, 只要好好治疗,会有奇迹的,那天不是给你看了吗, 那个多晚期患者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他们能,您也能。
谈向北胸腔里发出一点类似于笑声的东西。
谈溪自己都不相信会降落在他们身上的奇迹如今像救命稻草一样捧在父亲面前,只求换来他的求生欲望。
谈向北摸着自己的腿,又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擦,叹道:小溪, 你知道爸爸已经多久没有拿起画笔了吗?谈溪抬起头, 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然后摇头。
一千零九十七天。
谈向北慢慢开口,我每天都记得,日升日落,对我来说,度秒如年。
谈溪侧头看着地上的画笔和画板,那些东西没有落满灰尘,是因为谈向北随时擦拭,但是她知道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可是,您可以……继续画啊,以后病情稳定了,您想画多久就画多久。
谈向北微微一笑,不是这样的,我再也拿不起来画笔了。
谈溪皱眉不解,什么意思?我画画——哪怕再穷也要画画是因为热爱,但是我现在心如死灰,谈何热爱?谈溪没说话。
谈向北接着解释,你和你母亲都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在这个家,只有我是个废物,是个拖累,我整日无所事事,半点贡献也没有,我被关在这个小超市,哪里也去不了,我被困在这里,如果一辈子困在这里,那只有死才是解脱。
谈溪泪如泉涌,狠狠摇头,爸,你不是拖累,你不可以这么说自己。
怎么没有贡献,没有你,这超市怎么开得下去。
谈向北听罢更加苦笑,小溪,你每周算账,也知道这超市的盈利,收入很少,你大约也觉得奇怪,不过你从来不问。
谈溪低下头,不再对视父亲的双眼。
她确实早就发现了超市的营业额有问题,大约每周都会比实际挣的前少三分之一,他们是小本生意,每少一分钱,都是显眼的。
但她从来不问,她以为是谈向北劳累,偶尔算错账,又知道他善良,没事总给写过来看望自己的老朋友送烟,或是给路过的小孩子送糖。
她知道账目不对,不肯问,也不敢问。
这家超市是谈向北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哪怕亏损,她也得让父亲有事做。
她知道,若是一个人整日无事可做,会陷入恶性循环的坏情绪中。
会自我怀疑,会自责,会胡思乱想。
谈向北又笑了笑,你看,我就知道你发现了,你不问,我就不说,但我今天告诉你那缺损的收入去哪里了。
大概前年年末,周三的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关门,五金街来了一群没见过的混混,他们见我是个残疾人,就进来逛了一圈,拿走了好些东西,烟,酒,饮料,零食,酱油,醋,什么都有,拿了就走。
我推着轮椅,追出去叫他们付钱,可是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哪儿追得上,所以我就喊,让人帮忙叫警察,那帮人一听,就把推进超市,一拳都把我打倒在地,拿着东西重新走了。
后来,还是对面水果摊子的那人将我扶起来。
谈溪不可置信,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然后浑身都跟着开始颤抖。
他们人多,且各个出手都狠辣,我不敢找人,也就吞下了这口气,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他们又来了,还是拿了东西就走。
谈向北苦笑,我一个残疾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想要不被挨打,就得闭嘴,放任他们离开。
然后,他们见我窝囊,就越发来劲,只要路过这条街,就来这超市拿东西,有时候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一个周来两三次,什么都拿,需要的,不需要的,想拿什么拿什么。
谈溪捂着嘴,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谈向北低下头,我恳请他们不要周五晚上来。
谈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们在哪儿,下一次什么时候来?谈向北牢牢抓着女儿的手,他们不住在这片地方,只是有时候路过,小溪,爸爸不允许你做任何危险的事情!谈溪站起身,甩开父亲的手,那我们难道就要任由他们欺负吗?谈向北淡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为了苟且保命,还能做什么?他又重新抓住谈溪的胳膊,目光坚定,女儿,所以你要出去,彻底地离开五金街,高考就是你的机会,是你唯一的机会。
谈溪低下头,我会出去的,但我也会带着您一起走。
谈向北摇头,我哪儿也走不了,而且哪里也不想去,我觉得没有意思。
谈溪目光中露出一丝倔犟,几乎快要将牙都咬碎。
突然,谈向北忽然腹中一阵难忍的绞痛,他疼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弯下腰,想要缓解痛感。
他将手心都掐红了,试图转移疼痛,但是对于胃癌晚期病人来说,这一切不过都是蜉蝣撼大树。
谈溪哭得眼眶疼,心中涌起恨意,却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回忆会叫他的痛感增加,只是不住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问您的,早一点问,您也不会受这么苦了。
谈向北坚定地摇头,我不怪任何一个人,相反,爸爸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很骄傲,我觉得很知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谈溪鼻头酸闷。
我曾经是个画家,现在画画已经不能让我愉快,我只想离开这里,小溪,跟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离开,我不想活下去了,这样的苟活只会彻底击垮我。
谈向北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是早已做好这个决定。
谈溪看着墙上的画,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谈向北在健全之时,是个极其普通的辅导班的素描老师,每个月挣着微薄的工资,虽然少,但起码可以补贴家用,且谈向北本人极其热爱这个工作,所以他至少是很快乐的。
后来做了截肢手术之后,他在家中修养一个月,就要回去重新上课。
身体残疾,他就极端渴望在心理上获得满足。
辅导班也愿意接受他。
只是班上的孩子似乎并不接受。
某日下课,谈向北路过卫生间,听着几个男孩子边撒尿边嘲笑,那个谈老师,你看到那条腿了吗,裤腿空荡荡的,真他妈吓人,我今天盯着他的腿看了一节课,靠,课都没听进去。
谈向北忍着里面传来的恶臭,脸色铁青,双手颤动,他刚刚出院,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肢体残缺的事实,心理最是脆弱,自然无法忍受这样背后的侮辱,等那孩子出来,想也没想,立刻给了他一巴掌。
学生家长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跑来辅导班闹事,说要让他们这个辅导班倒闭,负责人和稀泥,不愿将事情闹大,就承认谈老师动手在先,确实不对,然后毫不犹豫地辞退了谈向北。
自此以后,谈向北失去他的右腿,也失去了立身之本。
像是被狠狠抽掉了一段灵魂。
他的心如同被人捅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却从不对第二个人说,谈溪也不过略知一二父亲心情不算太好。
此刻再想起这些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挖去了一角。
谈溪感到浑身无力,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不住父亲了。
谈向北抬头看着谈溪,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像是再也不见天日的黑暗,小溪,答应爸爸吧,我是真的不想再治了,我真的觉得活着很累。
谈溪站起身,擦干净脸上所有的泪水,没有任何表情。
谈向北的眼神却带着丰富的情感。
谈溪竟然莫名熟悉这种眼神。
谈向北渴望离开这个世界,就像自己渴望离开五金街一样。
这种情感竟是如此的相似,相通。
谈溪握紧拳头,心脏疼得难以忍受,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不字。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无法替任何人做决定,哪怕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过了许久,谈溪都以为时间静止了,她狠狠睁大眼睛,眼眶发疼,却无法控制滴落下来的泪水。
谈向北看着女儿,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极其、许多年都没有的放松笑容。
他知道谈溪这是默许了,默许了他的自我解脱。
他笑着说:谢谢你,小溪,谢谢你。
谈溪闭上眼睛,在阳光无法照进来的地方,泪流满面。
如果说活下去是让谈向北痛苦,而死亡是让生者痛苦的话,那谈溪宁愿痛苦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心理也清楚,今天自己不同意,谈向北也会求叶琳。
母亲心软,且容易自责,若是做出这个选择必然终身都不会原谅自己。
谈溪想,如果他们家一定要有一个人下地狱的话。
那她愿意这个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