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溪那天晚上没有留在五金街, 跟父亲告别时,她能感觉到谈向北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他最轻快的一次说再见。
谈溪还是继续雇佣着护工, 哪怕是每日陪着谈向北聊聊天也好。
将一切嘱咐过后,她再度向班主任请假。
次日清晨, 谈溪去给谈向北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又一次见到了林哲堂医生。
这是他们的首次单独面对面的交谈。
林哲堂十分冷静,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们家会做出这个选择。
他从医这么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
患者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他几乎一眼就可以看透。
每个人对于生命的理解并不相同,他也很清楚,对于谈向北来说, 死亡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面对着谈溪, 不再多问关于谈向北的事情, 只是问:闻渡知道了吗?谈溪抬起双眸, 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然后摇摇头,没有。
她的任何一个神色细微变化都没有逃过对面人的眼睛,林哲堂露出一个略微寒凉的笑容, 说:怎么,不打算告诉他?可是他早晚会知道,闻渡并非不关心你们家的事情。
谈溪重新垂下眸,再等等,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告诉他。
林哲堂喝了一口茶, 然后又淡淡地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 你学习很好, 几乎任何一所大学随便挑,有考虑过学医吗?谈溪抬起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出此事,摇摇头。
没有?可惜了,你很冷静,有着超出同龄人的冷静,沉稳不乱,适合学医,很适合拿手术刀。
谈溪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吗。
林哲堂追问:你很有自己的主意,应该也已经想好学什么了吧。
或许是新闻吧。
谈溪看着面前的林哲堂,将黑暗公之于众,也是一种救人,不是吗?林哲堂微微挑眉,表示赞同,燕城大学的新闻也是全国第一。
谈溪不再说话,没有开口表达自己并非一定会去燕城大学的事实。
这些事情,不必于旁人提起。
沉默稍许,林哲堂说:既然如此,你就走吧。
谈溪站起身,再次想面前的林医生郑重道谢,谢谢您对我父亲的关照。
林哲堂摊开手,陈述事实,不用客气,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
谈溪淡淡一笑,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准备开门时,林哲堂忽然再次开口,谈溪,你相信遗传吗?什么?谈溪的手停留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您说什么?林哲堂重复一遍,直视她的双眼,你相信遗传吗?这是科学,有什么信与不信。
性格上的遗传呢?谈溪想了一下,信,也不信。
林哲堂微笑,我也是,信,也不信,闻渡母亲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她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毁掉了自己。
闻渡是我的孙子,也是我女儿唯一的骨血,我不会让他走他母亲的老路。
这暗示太过明显。
谈溪看着地板,冷淡道:您和闻渡和您很多年不见,没想到竟然对他有这么深刻的感情。
这是在为闻渡打抱不平了。
林哲堂听着这个连十八岁都不到的小姑娘出言反击自己,竟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有意思。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孙子,我再如何恨闻家的人,也不会由着第三个人来伤害他。
谈溪不说话。
林哲堂接着道:谈溪,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但是你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坚强的,我很欣赏你,如果您愿意来我们这里学医,我甚至乐意破格收你做我的学生,但是,如果是别的东西,你给不了,就别拿起来再扔掉。
谈溪是聪明人,林哲堂指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但是她讨厌受到任何人的摆布。
她侧着身子,轻轻地说:选择在我的手里,怎么选,由我自己说了算。
选择也在他手里,怎么选,也由他说了算。
我不会操纵他的选择,别人也不能操纵我的选择。
谈溪看着林哲堂,不卑不亢地说:林医生,再次谢谢您,我走了。
说罢,她打开了门,然后又轻轻关上。
*离开医院后,谈溪在路上给叶琳打电话,将谈向北做出地决定告诉了目前。
叶琳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然后嚎啕大哭。
晚上谈溪放学回到五金街时,叶琳也在,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
她一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虽然面容不算年轻,但五官清丽,且皮肤白皙,但今天,借着超市的光线,谈溪忽然发现,她妈妈是真的老了。
他们家的每个人都在去往人生的岔道口。
以往的每一步都让人疲惫不堪。
谈溪看了一眼母亲,又越过她的肩膀去看父亲。
她虽然年纪小,但确实家里心智最坚定的一个,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谈溪很少再回头犹豫不决。
她欣喜地发现谈向北重新拿起画笔,努力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爸,您开始画画啦?谈向北今日的状态较之昨日明显好了不少。
已经决定安心赴死,他反而内心平静,决心好好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对于女儿的发现,他十分开心,招招手,快来看看,看看爸爸的手法生疏了没?谈溪走过去,叶琳沉默地扭过头抹掉眼泪。
谈向北画得是近十八年前谈溪刚刚出生时他们一家三口的同框。
谈溪低头看着智商哇哇大哭的婴儿的轮廓,又看看两侧父母满足的笑容,心中涌起无限感动,哇,爸,您画得还是这么好!谈向北摸摸鼻头,竟然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画板打量,微微不自信,但又是忍不住的雀跃,真的吗,太久没画了,我还怕自己不行了呢。
谈溪使劲摇头,哪有不行,我觉得太好看了。
谈向北笑着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叶琳在另一边用冰水冷敷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擦干净,又端来一杯热水,老谈,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
叶琳怕谈向北在室内待得太久,将他推出去绕着五金街转了几圈,如今已经立春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与之前相比,已经舒适不少。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欣赏五金街的烟火气。
快到尽头时,谈向北忽然伸出手覆在叶琳的手背上,阿叶,这些年,你辛苦了……叶琳鼻头又是一酸,她别开头,努力将泪水咽回去,颤抖着声音说:瞎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辛苦。
谈向北死死盯着眼前忽明忽暗的路灯,不肯回头,生怕妻子看见自己的泪水。
半晌后,他才说:回去吧,深夜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晚上有护工相陪,谈溪与叶琳一同回到别墅区。
*这几日事情太多,谈溪感觉许久没有刷题,正打算认真复习一下物理知识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地下室的门。
不用猜,一定是闻渡。
谈溪去开门。
闻渡站在门口,目光中竟然也带着隐隐的疲惫。
谈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你好呀。
出来跟我谈谈。
两人又去了跨年夜爬上的那座小山。
他们站在枯树下,谈溪听到闻渡问:你爸出院了?谈溪稍微沉默,然后点点头,嗯。
为什么?他自己不想治了。
闻渡默然,过了许久,才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昨天。
昨天,你接完电话,告诉我没事,其实回到五金街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对吗。
闻渡平静地问。
谈溪点头。
伤心吗?谈溪抬起头,嗯?闻渡盯着她的眼睛,那里亮晶晶,泪水像是星空一般。
伤心吗?谈溪别开头,不知道。
闻渡努力压抑心中腾起来的异样,他不想有太多的情感,却发现在她面前根本做不到,他忍不住问:所以,如果我不问,你永远不打算告诉我,对吗?谈溪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谈溪,我到底是谁,我连倾诉的人都算不上吗?闻渡忽然打断她。
谈溪低着头,我不需要跟人倾诉。
闻渡再次陷入沉默,然后在她的头顶冷笑,说不清自己是生气还是失望,好,好。
谈溪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别扭,但她也不想让闻渡误会。
在他准备侧身离开的时候,谈溪忽然拉住他的胳膊,闻渡,我不是……闻渡恢复了他很久之前的样子,冷漠又冷淡,不发一言。
谈溪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对峙很久,她轻声询问,明天是周天,闻渡,你可以陪我去爬山吗?闻渡侧眸看她,目光清冷,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去吗?谈溪抬起头。
闻渡沉默着,却忽然想起了宇宙中的奇点,那是一个具有无限引力的点,如果靠近,永远无法逃脱。
谈溪声音中带着无穷引力,我只问你,如果你不去,我就不问别人了,我也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