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玉宸郡主、宋卫将军夫人出殡。
这日的哀乐传遍了整个京城,走在街道上的人都能见到将军府的送葬队伍,宋柏谦大破陇右道得胜归来那日,一身将军铠甲,打马从街上走过时的那副骄傲模样,如今已变成了一身素衣、神色木然走在棺木旁的丧妻鳏夫,早已没有那建功立业、迎娶娇娘的春风得意的模样了。
宋柏谦在帝后面前婉拒了郡主丧仪,称想让唐绾心安心地走,白芍、绿萼和樊睿三人自请守灵三年,给唐绾心下葬之时,宋柏谦亲自下了墓地,给唐绾心的棺木盖了棺钉,又屏退了众人,亲自将那墓地填平。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宋柏谦才打道回府,回府前看着白芍、绿萼和樊睿三人,道:我四日后出发去陇右道,就将阿绾交给你三人了,好生照料她,等我下次回京之后,再来看她。
三人急忙行礼应是,宋柏谦走上前去抚摸着墓碑上爱妻唐绾心几个字,又将唇贴在那个绾字上,扯了扯唇角,才坚决地转过身翻上马,纵马向京城疾驰。
这几日宋柏谦照常过下去,白日去兵部整军务、练兵,夜里在清竹园二人的婚床上歇息,每夜都将唐绾心的枕头护在怀中,双目紧紧地盯着帐顶,待睡着了也是三更天多了,睡不了多久便要起身,每日都是红肿着双眸,眼底的青黑十分骇人,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夏温言怕他身子撑不住,在前往陇右道前一日背着药箱来给他看看身子如何,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边,紧皱着眉头上前来,道:我给你请个脉看看吧,我怕去陇右道路途遥远,你支撑不住。
宋柏谦转头望向他,抽了抽嘴角,道:你终于来找我了……夏温言身子一凛,避开了他的目光,一边将药箱打开,一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宋柏谦不答,由着夏温言给他把脉,眼睛瞥向夏温言的药箱,而夏温言把完脉后,将脉枕收回去,便飞快地合上了药箱,道:身子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虚,还是要好生休息多用膳。
宋柏谦点了点头,见夏温言背起药箱要走,唤住他道:你就没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的?夏温言缓缓转过头来,眨了眨双眸,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哦,有的,我在京中还有两位病人,明日和后日我要去问诊的,我想你们先去,我随后跟上便是了。
宋柏谦微微抬眸望向夏温言,唔了一声,道:那还是病人重要,你去便是了,用我派几个人跟着你吗?不必了!夏温言急忙摆手,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来,只道,你今夜好生歇息,我先去了。
便快步出了屋门。
宋柏谦看着夏温言的背影,双眸中迸发出的光芒却十分冷漠阴郁。
……唐绾心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似的。
这个梦里,没有陇右道那可怖的情形,她却梦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
她的母亲很温柔,也很爱她,与自己的父亲琴瑟和鸣,她的生活中没有讨人厌的吴氏和继妹,在她四岁那年,她又有了一个亲弟弟。
到了岁数之后,她便入宫在上书房求学,仍是每日与陈令仪玩耍,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还见到了宋柏谦。
那时的宋柏谦仍是一副学究模样,他仍然是丞相府的公子,是四皇子的伴读,科举入仕入兵部做官,丞相府却放弃了那么多有意结亲的人家,独独向卫王府的她提亲了……她好像是嫁了,只是之后的梦境,她记不得了……等她醒来之时,便见白芍、绿萼和夏温言三张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一见自己睁开双目,白芍和绿萼激动地哭了出来。
夏温言倒是没有哭,只跌坐在凳子上,会心地笑了笑。
唐绾心像是被麻痹了似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想抬手握着白芍和绿萼的胳膊,却发现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沙哑的气声:你们莫哭啊……唐绾心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绿萼抹了抹眼泪,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樊侍卫将您从棺材中救了出来,奴婢按夏大夫教的法子想将夫人唤醒,您却一直都不醒,我们都快要吓死了,多亏了夏大夫来了将您唤醒,否则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绾心躺在枕上,扭头看向夏温言,轻声道:多谢夏大夫了。
夏温言摇了摇头,道:嫂夫人可以先在榻上让双腿恢复知觉,之后就要多走动走动了,我去镇上给嫂夫人抓药煎药。
唐绾心尚未拦住他,他便去了,绿萼立刻跟了上去,只剩白芍在房中给唐绾心用温水擦拭手脚,一边跟唐绾心说话。
待唐绾心能下地了,白芍便轻轻扶着她出去散步。
白芍相中的宅子在京畿地区的一座小镇上,名为天桑镇,这里山清水秀又民风淳朴,唐绾心走在街上,周围的人都用一种探究却友好的神情打量着她,唐绾心也向他们报以微笑,也有些眼神不太规矩的,也都被樊睿吓得不敢放肆。
唐绾心化名为婉娘,在镇东开了一家铺子,卖些璎珞、鞋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只是现在尚未开张,但唐绾心也光顾了镇子里的其他店铺,为自家店铺积攒些经验和人气。
唐绾心沉睡了整整七日才醒来,人本就十分虚弱,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子就感到十分疲累,便回了宅子。
唐绾心问起她昏迷这几日的情形,白芍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还说了宋柏谦亲自盖棺钉和埋土之事,而樊睿则说自己翻土和撬棺钉时没费什么力气,而且宋柏谦已经于昨日离京了。
唐绾心静静地听着,抿紧了嘴唇,双手绞在一起,不住地摩挲自己的手指。
想来宋柏谦定然是十分痛苦,她便这样做了一次恶人,伤了他的心……不仅伤了他的心,还伤了陈令仪和皇后娘娘的心……唐绾心一阵头痛,这好像是她自记事以来做得最自私的一件事,可是也是最快乐的一件事,好像所有的烦恼和悲伤都已经离她而去了,她不必再担忧自己会不会不再被喜爱,自己的言行会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自己的命运究竟何去何从。
独孤犹的威胁和那个死去的梦境仿佛已经离她很远了,她好像也能坚定地活下去了……不一会儿,夏温言便回来了,坚持要亲自煎药,唐绾心见拦不住,便搬了个小板凳在他身旁坐下。
夏温言身子一顿,往边上躲了躲,道:这里夏某一个人可以的,嫂夫人还是回房歇着吧。
唐绾心双眸紧紧地盯着药罐下的火苗,道:夏大夫还是改个称呼吧,我已不再是嫂夫人了。
夏温言转头看向唐绾心,默默地望了一会儿,待唐绾心转头看向他,他才慌乱地移开了目光,道:是夏某忘了,应当是婉娘。
还请今夜夏大夫留下用个便饭可好,夏大夫帮了我良多,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了……夏温言本打算拒绝的,但双眸不经意地瞥见唐绾心那双莹白如玉的放在膝上的双手,捏着蒲扇的手指动了动,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唐绾心笑了,笑得十分开怀,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淡淡地看着眼前的药罐,和在夏温言蒲扇下窜动的火苗。
夏温言觉得身子越来越热,脸颊上也沁出了汗渍,本用来扇动火苗的蒲扇不知不觉被用来给自己降温了,而唐绾心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双手不住地摆弄着衣裙,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唐绾心皱了皱眉,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夏温言道:他……却又生生顿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她还是有些担忧宋柏谦的情形,可是木已成舟,若是在夏温言面前问出这样的话,岂非太过矫情。
夏温言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道:将军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定然十分悲痛,不过时间能够疗愈一切,等明日我便启程前往陇右道,定会多陪伴他,让他早日忘掉你……唐绾心听罢这话,感激地笑了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来向夏温言蹲身行了个福礼,夏温言急忙起身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带了起来,道:快起身,夏某当不起这一拜。
夏温言在唐绾心一站直了身体便松开了双手,将双手背在身后,不断摩挲着手指,道:嫂……婉娘,你在这里生活得好,我便能向宋兄交代了,不然我这心里总觉得有愧,宋兄那边你放心便是,若是你二人有缘定会再次相逢的……再次相逢吗?唐绾心摇摇头,扯了扯嘴角。
恐怕不会有那一日了吧。
这天白日还是一片骄阳似火,可一到黄昏时分,便天降暴雨,天桑镇宅子里众人却在屋子里其乐融融的,将外面阴沉的暴雨天隔绝开来。
白芍和绿萼二人忙活出了一大桌子菜,樊睿还保持着警惕心,坚决不肯饮酒,而夏温言倒是十分罕见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唐绾心这个酒量便不凑这个热闹了,由着绿萼陪夏温言喝了几杯,自己看了看窗外激烈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不禁打了个寒战,挪开了目光,看向桌子上的菜,却被那一大碗鲫鱼汤吸引了目光。
唐绾心掂了掂那个汤勺,却没有伸向那一大碗鲫鱼汤,直接举起了茶杯,轻咳了两声。
众人都静了下来,看向唐绾心,也端起了手中的杯子。
唐绾心笑了笑,道:承蒙各位兄弟姐妹的关照,今日便是我婉娘重生的日子,若是没有诸位,定然没有我的今日,这一杯茶便敬诸位,感谢诸位对我施以援手。
众人均称不敢接受,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樊睿身手灵敏,急忙要开门去看,却被白芍拦住了,道:这宅子里有耗子作怪,明日我便去买些药将这些耗子处理了,今夜雨太大了,莫要折腾了。
樊睿见众人一片欢声笑语的模样,也不愿意在此时太过扫兴,便坐了回来,但仍然仔细注意听着外面的响动。
绿萼有些醉了,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夏温言道:夏大夫,我看你别去陇右道那么个危险的地方了,干脆留下来与我们一起生活吧,凭夏大夫这一手好医术,还愁不能安身立命吗?夏温言双颊泛起了红晕,只举着酒杯笑了笑不说话,绿萼又看向唐绾心,道:小姐,您帮着劝劝吧,夏大夫若是能留下来该多好啊……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唐绾心转头望向夏温言,又垂眸看向眼前那一碗鲫鱼汤,刚要说话,只听得哐一声,门突然开了。
外面的暴雨噼里啪啦地向屋内打来,狂风卷着木门拍打在墙上,只见门前一个高大身影,浑身被淋透了,身板却挺拔坚毅,那张毫无血色又沧桑疲惫的脸,与屋内暖洋洋的烛火与烟火气之中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只见这人缓缓步入了屋内,抬眸望向双目圆睁、小脸苍白的唐绾心,轻笑了一声,道:夏大夫不愿留下来,让你夫君留下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