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喃喃低语的时候,我昏昏欲睡地枕在你肩头,想来想去,真是便宜了这场晚风。
看他穷追不舍地,对纵容这一词反复举例论证, 廖清杉终于在打开车门之后, 如他所愿的那样停住了脚步, 转过身, 对上他的目光, 直截了当地问:所以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汪施靖简直服了他这明知故问, 大好青春、郎才女貌、两情相悦, 你说我想说什么?谈恋爱么?廖清杉问。
那难不成谈工作?汪施靖故意呛他。
用什么谈?廖清杉也呛他。
呛完,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涩然的笑。
眼下正值七月,头顶的太阳灿烂炽热, 汗湿了诚意十足的夏季。
他站在明媚的阳光里, 接连的三声质问,却都与明媚无关:用八千多公里的距离?用无数个失眠的夜?还是用——我的手无寸铁。
-廖清杉与汪施靖于年少相识,一个沉默坚韧, 一个随性浪荡。
虽然性格迥异, 却一点都不耽误, 彼此惺惺相惜。
可在当下这个时刻,两个人唯有静默对峙。
因为他问的三个问题,汪施靖全部无解。
直到几分钟后,一道女声从邻居家的阳台传来,才打破了这阵安静:阿杉~我马上就好了哦~廖清杉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让自己从茫然的人生题海里,暂时挣脱了出来, 对汪施靖说:先走了。
说完,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坐好之后,赶紧抬手打开了空调降温。
很快,车身开始移动,开出大门左转,开了没两步路,又在那扇蓝色大门前停下。
廖清杉踩着刹车,耐性极好地等待着。
应如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车内正好不热了。
她坐进来的时候,廖清杉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发现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原来,那一个个由他们两个人亲手制作的书签,都被她用精致的小袋子包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刚才那些纷纷匝匝的烦恼,似乎在顷刻间得到了平息。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筛出一份细微的温柔。
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中一路向前,最后抵达榕树下。
很快,时间一晃,一个下午过去。
那一枚枚由两人亲手制作的叶脉书签,也在课程的末尾,送到了每一个孩子的手中。
这也意味着,这群学生的暑假体验之旅就此告一段落。
雕刻小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送走学生之后,王觉书和廖清杉在窗边坐下,想起上次他无意间听到的聊天内容,一脸和蔼地说:上次听你跟我闺女聊底线思维,觉得挺有意思。
正想着再往下聊几句,廖清杉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王觉书:你先接。
不好意思。
廖清杉拿出手机走到窗边,按下了接通键。
是汪施靖打来的:开一下你车。
你在哪儿?就在你跟我说过的这个地儿,我就在你车旁边,你在哪个胡同?你别进来了,廖清杉想了想说,正好也结束了,不过我这边还有点事走不开,这样吧,我让应如是把车钥匙给你送过去,你先把她送回家,再去忙自己的事情。
行。
挂了电话,廖清杉把钥匙给了应如是,让她先回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折返。
应如是回来的时候,王觉书正在说话:我闺女我知道,非遗文化传承人的职业成就感,其实大部分都来源于我们自己对这个身份的认同,这个身份被社会认可的程度很低,所以我理解。
说着,话头一转:有时候,也能接到很多年轻人的电话,想要过来拍摄或者是采访,我本来还挺欣慰,后来才发现,大部分人过来,不是为了完成毕业作品,就是为了完成采访作业,对这一行,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
廖清杉问:那你都知道了,还会让他们过来吗?让啊,为什么不让,王觉书说得释然,即使不热爱,即使把我们当成利用的棋子,也要让他们过来。
多一个人了解,就多一份传承下去的胜算。
廖清杉却因他的这份理解,百感交集。
弟子背叛师门,他理解;女儿心中对这个身份不是百分百纯粹的认同,他理解;把他当成完成作业的拍摄素材,他也理解。
他抬眸,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守护着这么闪光的文明,这个社会,不应该让你,妥协到这个地步。
也不全是妥协,你不就不是么?其实当初你跟我要在拍摄前提前过来了解了解,我没想到你真能提前过来,还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工作,王觉书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脸赞赏地说道,现在,像你这样能沉下心来去做事的年轻人不多了,尤其做的还是这种放长线钓不了大鱼的事。
廖清杉听了,轻轻地笑了一声:也不是所有人放长线,都是为了钓大鱼。
王觉书问:那是为了什么?廖清杉答:为了看看鱼线抛出时扬起的弧度;看看鱼钩落水时荡起的涟漪;看看鱼儿上钩时掀起的颤动。
他顿了下,又接上一句:为了一种更加丰富的人生体验。
王觉书听着,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太立体了。
他有一个丰沛的精神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里,培育出了一个强大的内核,替他压住了这个浮躁时代的动荡船尾。
所以,他身上才会有一种看似矛盾的气质。
既有一种欣欣向荣的蓬勃朝气,也有一种坚如磐石的下沉底气。
所以,也希望您别寒心——廖清杉看着王觉书,一字一句,认真道,请相信,有些人,是真心想挽留。
他极具少年感的温润嗓音,就这样,透过窗棂,传入外面偷听人的耳中。
应如是忽然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尤其是在跟王觉书、王诗歌、过来学习的小朋友交流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的学识、他的文化底蕴、以及他身为青年人的一种担当。
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是被很多人遗忘的一个角落,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去做。
可是他愿意。
所以,看着他,应如是时常会有一种感觉。
——他与这个世界,交手的很好。
能够剥去外在的诱惑和枷锁,拥有一个很赤诚很干净的灵魂。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跟王觉书聊完,廖清杉正准备回去,结果刚走出屋门,就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趴着一个小姑娘。
他于朦胧的夜色中,一眼认出了这个身影,快步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叫:应如是?被叫到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嗓音带着刚睡醒时才有的娇糯:嗯?估计她刚才是睡着了,廖清杉微微蹙眉,问她:不是让汪施靖把你送回家么,你怎么还在这儿?哦......他说要送来着......但是我想和你一起走......应如是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但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夜晚风凉,廖清杉看到她穿的无袖连衣裙,赶紧把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给她收紧前襟的时候,他趁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她: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他怕她着凉。
应如是轻轻摇头。
看到这儿,廖清杉稍稍放下了心,利落地在她面前转了个身,留给她一个宽阔平直的背:上来,我们回家。
应如是听了,轻轻应了声好,胳膊一抬,熟练地攀上他的背。
他也不知是第几次背起了她,反正动作是越来越熟练。
离开之前,廖清杉走到窗边,小声跟王觉书告别:那我们先走了,过几天拍摄的时候再过来。
王觉书见状,朝他们摆摆手,用嘴型无声示意:快去吧。
这个时间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映亮蚊虫飞舞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背枕着太让人舒服,应如是又萌生了睡意,可这么好的夜色,她有些舍不得睡觉,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叫他:阿杉。
他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本来以为你快要走了,刚才给你朋友送钥匙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们是过来拍电视节目的,所以暂时还不会走,是不是?嗯,不会那么快走。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要等拍摄完。
那是哪一天啊?具体时间,现在还不能确定。
应如是听了,悻悻地哦了一声: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不管你什么时候走,都要提前告诉我,不要不告而别,好不好?或许是今晚月色太温柔,也或许是她枕着的肩背太温暖,给了她一种嗜睡的感觉,话语间,也完全没有了平常的跳脱,反而染上了一层细腻的悲伤,我不喜欢不告而别。
廖清杉嗓音也随她,落得格外温柔:好。
对了——她倏地又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我今天上午去周叙哥家里拿书签的时候,问了你朋友你的学校,他说你是剑桥的。
廖清杉这次没反驳:嗯。
你好优秀啊。
她在他耳边,轻声夸赞。
廖清杉听了,不假思索地回:你也很优秀。
应如是忍不住又问:那你对你未来的女朋友,有什么要求吗?她问这样的问题,不是试探,也不是自卑,只是他让她,看到了一种更好的可能,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人生。
可惜的是,她问完,并没有立刻等到答案。
尽管,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后来,他喃喃低语的时候,她昏昏欲睡地枕在他肩头。
想来想去,唯独便宜了这场晚风。
真是便宜了这场迎面吹来的晚风。
因为,只有它,看到了他眼中,泛起的那阵让人惊艳的温柔:乖,做你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