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京妍和汪施靖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不要去招惹我姐。
明亮的落地窗前,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此时正值三月末,北方城市迎来一波倒春寒, 前几天刚刚大幅度回温的京溪城,忽然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
与此同时, 气温也在一个晚上骤降十几度。
廖清杉的语气就跟这天气一样。
——冷而冰,不近人情。
汪施靖听到,不满地蹙眉:谁招惹了?你说谁招惹了?廖清杉克制着心底的怒气, 汪施靖, 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 我把你当成和我家人一样重要的人, 你别让我难做。
汪施靖身子微躬, 手肘撑在大腿上,听到这句话, 他交叉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 目光失焦地看着窗外,语气有些涩然地笑了声:男未婚女未嫁,我怎么就让你难做了?想到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廖清杉狠狠拍了下身边的桌面, 语气近乎嘶吼地质问:你说你怎么让我难做了!这天底下姑娘这么多, 你干嘛非得招惹我姐!汪施靖自己心里也堵着一股气, 手掌以比他更重的力度, 狠狠拍上了桌面,音调不比他低:他妈的我也想问自己怎么了!话落, 他随上扬的音调一起,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初, 就见了一面,就一顿饭的时间,从南栖到纽约,加上转机,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航程,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她,闭上眼都是她那张脸,他妈的我也想问我到底怎么了!后来,我借着你的名头去找她,我能看出她不愿意见我,但她越不想见,我就越是想见,他妈的我也想问我到底怎么了!我看到她,悬着的心就能落下来,我看到她,就能乐得跟个傻子一样,他妈的我也想问我到底怎么了!空旷的办公室里,他的每一次质问,都伴随着一声手掌砸向桌面的声音。
——利落、清脆、震耳。
廖清杉抬眸,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回击,心情异常复杂。
一面是他亲如家人的挚友,一面是他情同手足的姐姐。
他比谁都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好结局。
可他也比谁都清楚,那个结局有多难走到。
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个人,在此刻,唯有静默相对。
施靖,许久后,廖清杉哽了下喉,叫了声他的名字,有些艰涩地说,你放弃吧,我姐不需要爱情,我是为你俩好。
汪施靖斜眸睨他,音调下意识拔高:你凭什么让我放弃!你凭什么替她做主!你又凭什么自作主张地让她的人生少一种爱!廖清杉直视着他,目光未有任何的闪躲:就凭我能保护她一辈子,你能吗?汪施靖毫不犹疑地答:我能。
听到这个答案,廖清杉失笑了声,目光里平添一份凉意,不留余地地问:你能你还让她受到那么大的伤害?闻言,汪施靖目光怔住,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又一阵长长久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窗外的雪在化。
静悄悄地,也不跟人间打个招呼,就自己化了。
沉默许久后,这次,是汪施靖先打破的沉默,他看了眼身边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廖清杉,你在国外那几年,星辰都是我来顾的,这次就劳烦您受点累了。
他故意用的敬语。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廖清杉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问:你干什么去?汪施靖:休假。
说完,便啪的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路上的积雪还没有彻底融化,所有的车都以极缓的速度向前行驶。
汪施靖跟随着车流,纵然心中万分焦急地想要加快速度,但也无可奈何。
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眼前这场在春天突然降临的雪,不知为何,忽然通感了艳阳高照的南栖,她瞬间冷下来的心。
想到这儿,他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方向盘。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栋独栋别墅前,汪施靖没往里开,把车停在了门外,然后,拿出手机,定了最近一张去南栖的机票,定好之后,也没穿外套,就直接下了车。
他这次回家,是为了见父母。
结果,没想到,刚一进门,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许宁全然当几天前的那份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施靖哥,你来了。
汪施靖没什么好脸色,眼神不带任何温度地扫了她一眼,冷漠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妈从国外回来,特意过来看看叔叔阿姨,顺便谈谈未来公司合作的事,当然——许宁面露羞赧,也谈谈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我们的什么事?汪施靖换好鞋往屋内走,知道长辈都在,但他仍然没给她留任何的面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的事,还是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的事。
闻言,许宁表情滞住。
许宁,汪施靖轻嗤一声,你吃相大可不必这么难看。
我吃相难看,也好的过某人难堪!许宁不服气地喊道,施靖哥,难道你后半辈子真的要跟一个残疾人度过一生?那我跟谁度过一生,跟你?说着,汪施靖极其轻蔑地笑了声,转过身看着许宁,带着溢于言表的不屑和嘲讽,不留情面地说,论残疾,谁比得过你——脑子残疾,精神残疾,意志残疾。
许宁没想到他说话会这么难听,瞬间气极:你......汪施靖没时间看她生气,利落打断:许宁,我以前以为你就是娇生惯养一点,但没想到,你其实是没有素养、没有教养、没有修养。
从今往后,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更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别怪我不客气。
我要是不消失呢?那我总有办法,逼你消失。
许宁:你不敢。
汪施靖绕过她,径直走向家门,声音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笑了声:你看我敢不敢。
-与京溪相隔大半个中国的南栖市,气温与京溪大相径庭,已经是快要迈入夏季的节奏。
廖京妍开了一天的会,又回到办公室看了一下明天需要用的资料,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她按动轮椅上的按钮,从办公室离开。
廖敬远前几天去了国外出差,廖京妍就直接坐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司机和她的助理潇潇早已在那里等候。
三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家康复医院门前。
这个地方,过去的十几年里,廖京妍几乎每天都要来一遍。
复健的过程,漫长且痛苦,除此之外,还见效甚微。
多少年日积月累的坚持,才能换来多一刻的站立。
康复室里,廖京妍在康复医生的指导下,白皙纤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杆,沉默无声地,做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
没过多久,她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汗。
她的康复医生叫李凌,毕业于卡罗林斯卡学院。
一个就读于国际顶尖医学院、且从业经历丰富的医生,却甘心回到南栖市的一家康复医院任职,成为她的私人医生。
他是谁请来的,就不言而喻。
李凌站在廖京妍身边,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身体上的变化。
这些年来,因为她顽强的意志和日复一日的训练,她的肌肉功能还是得到了很好的维持,状态好时,甚至可以自行站立一段时间。
从业这么多年,见过千人千面,但李凌依然敢说,他就没见过比她还坚韧的人。
两个小时后,复健结束,廖京妍出了一身汗。
虽然衣服近乎湿透,头发也一缕缕地凝在了脸侧,但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狼狈之感,就像刚淋过了一场雨,朦胧、脆弱,却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清秀美丽。
在复健室自带的盥洗室清洗过之后,廖京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跟李凌道了别。
出了复健室,沿着走廊往电梯口走,本来一切如往常一样,结果,就快要到达电梯口的时候,廖京妍忽然极为敏感地,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
干净清澈。
曾将她温柔包裹。
她下意识侧眸,看了过去。
医院走廊能够反光的白色墙壁,隐隐约约折射出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
她定睛看过去的时候,那个身影也正好抬眸,朝她这个方面看了眼。
只不过,她所在的位置并不反光。
因此,这场对视,是单方向的。
廖京妍只是单方向地,和墙壁折射出来的那个身影,对视了一眼。
认出那人是谁,但她没有停留,电梯到了之后,迅速将目光拨正,和潇潇一起下了电梯。
可回家的路上,她尽力忽略的身影,还是控制不住地跑进了脑海。
连带着缤纷的回忆一起。
拥有共同回忆的卷轴,是从哪一天开始铺展的呢。
她说不清。
只记得,那次初见,在海边,她以生人勿近的语气,推开了他所有想要靠近的可能。
那一别,廖京妍以为他们不会再见,即使再见,应该也只是偶尔。
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圈子,比如廖清杉结婚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出现在同一场合。
可她没想到,他再次出现在她生命的时间,能那么快。
从去年九月,他从国外出差回来,到现在的三月末,接近八个月的时间,他见缝插针地,用他的方式,填满了她生活中的所有缝隙。
故事的最开始,都是他以廖清杉太忙为由,寻找的拙劣借口。
到后来,他过来的理由愈发随意,也愈发不加掩饰。
说着想吃南栖的粤菜了、过来出差顺便来看看你、京溪太冷过来回回温,反正就是说着各种信口胡诌的理由,就来了。
廖京妍有一个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拼拼图,看着破碎的拼图在她手中变得完整,她会有一种成就感。
每当她拼拼图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如果需要指导,就指导几句,如果不需要,他就不说话。
有时候他来的不是个时候,正好碰上她要去复健,廖京妍觉得自己复健的样子太狼狈,不想让他看到。
他也不强迫,就拿着笔记本电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边工作,一边静静地等她出来。
等她出来后,带她一起去看夕阳。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带着她这个从小在南栖长大的人,去了很多她都不知道的景点。
有小巷里的人间烟火,有大海边的山高远阔。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太多。
有时候她也好奇,怎么就这么多回忆。
明明就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筛选出这么多回忆。
因此,纵然廖京妍再在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但还是抵抗不了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心中是充盈着快乐的。
车子在柏油路上一路驰骋,廖京妍放任自己回想着,直到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从记忆中拨回。
是潇潇:京妍姐。
嗯?后面有个车一直在跟着我们。
廖京妍透过后视镜往窗外看了一眼,声音淡淡地说:我知道。
但也就局限于这一句:我知道。
就如刚才,她没有在电梯口戳破他的存在,现在,她也不会让司机停下车,去跟他打招呼。
回到家,廖京妍权当刚才的一幕幕场景都没有发生,按部就班地做完自己的事情,然后,上床睡觉。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走路、睡觉,这些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对她来说,哪有那么容易。
白天,她是胆识与魄力并存的廖氏掌门人,思维清晰,手段利落,从容不迫。
可等到深夜,等到整座城市的人都安然入睡,她独自一人,也是个不知所措的胆小鬼。
她有太多心事,没有办法诉说。
于是,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然后,在泪眼朦胧中,看着天光一寸寸的破晓。
这样的长夜,她已经度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失眠对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这次,她也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看着窗外等天亮。
可是,在破晓的天光到来之前,她于泪眼模糊中,看到有一束光,先于朝阳亮起。
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廖京妍下意识伸手去够。
拿到手机的那一刻,她忽然惊觉,她好像——被他惯得,没有那么坚强了。
就像现在,理智告诉她不应该接通的,可她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可是,接通之后,两个人又默契地,没有说话。
寂静的夜里,只有沉默的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好一阵。
直到一阵风拂过,汪施靖才将自己心声的裹在风声里,试探着,轻轻开口:我上去陪陪你,好不好?这声音,比月色都轻。
却足以让她溃不成军。
廖京妍听着他的声音,没有说话,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意直冲鼻端。
汪施靖站在车边,抬眼看着她那屋的阳台,一边朝她走近一边说:我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陪陪你,好不好?他声音太温柔,廖京妍拿着手机,感觉自己心底的想念,顷刻间泛滥得不像样。
想念如潮水般涌来,她只好以手抵唇,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可她再压抑,汪施靖还是感觉到了。
他喉间干涩地哽了下喉,倍感心疼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近乎妥协了:京妍,让我上去陪陪你,以什么身份都行。
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哭。
-潇潇过来给他开的门。
去她卧室的这一路,汪施靖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来南栖,他情不自禁,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结果,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的拒绝和疏远。
他不是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于是,想着用时光慢慢去感化她。
结果,没想到许宁会从中作梗,用冰冷锋利的语言,刺破了他为她编织的柔软世界。
廖京妍的卧室就在一楼,屋里没开灯,汪施靖借着月光走到床头,看到她那双不安地拽着被角的手,他下意识想去牵,但是怕冒犯,就顿在了半空。
然后,他就真的如承诺的那样,收回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陪伴着她。
陪伴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你起来,好不好?汪施靖听到,轻声问:怎么了?都怪这夜色太大胆,把人心底的思念都偷渡出来,被迫让它泊岸。
汪施靖才得以在这个深夜,听到她说:我想抱抱你。
-翌日早晨,京溪市。
为了新电影,应如是昨天忙到半夜才上床睡觉。
廖清杉本来不想叫醒她,结果她说每次他出门之前,都得亲口跟她说一声,不说会生气。
没办法,只好走到床边蹲下,轻轻叫了声:悠悠。
床上的人睡眼朦胧地应了声:嗯......廖清杉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温柔地叮嘱:早饭给你做好了,起床记得吃,我有事回家一趟。
听到他要回家,应如是强迫着让自己睁开了眼,问他:要我陪你一起去吗?不用,我晚上就回来了,你好好睡一觉,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嗯。
不过,等到他起身的时候,应如是又拽住了他的手,叫了声:阿杉。
廖清杉:嗯?应如是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轻声安慰道:他们会幸福的。
廖清杉笑了下:嗯,会的。
廖清杉买的是下午的机票,因为他上午要去做一件事。
结果,事情超出他想象的顺利,他只好将机票改签。
中午,他终于在公司见到了廖京妍。
那时,她刚吃过饭,正趁着一点闲暇的时间,在拼拼图。
姐。
廖清杉敲门,叫了她一声。
你怎么来了?廖京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说,快过来看,我正在拼悠悠画的画呢。
廖清杉关上办公室的门,抬脚朝她走近。
这几步路,足够他将她细细打量。
不止打量她的现在,也在打量她的过去。
他太清楚,这一路走来,她吃了多少的苦,并且,这些痛苦,大多只能自我消解。
所以,廖清杉曾经也希望,有个男人能站在她身边,走进她的内心,为她遮风挡雨。
但这份希望的最终结局,是她把自己锻造成了风雨。
几年前,廖京妍进行康复的那家医院,有一位年轻医生,对她很有好感,展开疯狂追求,执意要和她在一起,结果,那个男孩的父母不同意,被气到中风,直接住进了医院。
那一刻,所有莫须有的指责都降临在她身上。
她连他的爱意都没有接受,却要因此承受,他家人对她的伤害。
那份感情,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剧中人。
廖清杉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爱情对她来说是负担,不是享受。
她承认自己生命的价值。
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自甘堕落。
但她同样,也承认自己生命的缺陷。
所以,她不敢热情的拥抱,所有美好。
每一次拥抱,都要衡量一次自己值不值得,这种感觉,太痛苦了。
汪施靖来找你了吗?廖清杉走到她面前,直入主题地问。
廖京妍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正在拿拼图的手顿住。
廖清杉又问:你想跟他在一起吗?闻言,廖京妍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然后,轻轻摇头。
所以,我劝说他离开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廖京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但想象中的如释重负,总归是没有的。
她空咽了下喉咙,说:那就好,谢......话说到一半,被廖清杉打断:因为我不想让你们两个人都这么辛苦,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们的人生,包括爱情在内,都是坦途。
嗯,廖京妍点头,你做得对。
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廖清杉看着她说,我来之前,去见了汪施靖的父母。
闻言,廖京妍目光轻抬,双唇紧抿。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好怕,自己会听到一个和当年如出一辙的结局。
廖清杉又何尝不是。
今早,他单刀赴会,没想过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与汪施靖幼时一起长大,因此更知晓,他父亲的顽固。
汪施靖不是家里的老大,他还有个哥哥,虽然最终他还是把自己喜欢的姑娘娶进了家门,但付出的代价太高昂了。
所以,他不舍得,让自己的姐姐去受这样的委屈。
他也不舍得,让自己的挚友去面临这样的难题。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汪施靖早已说服了他的父母。
他不知道他用了怎么样的努力和保证,才换来了这样的局面。
在这件事上,廖清杉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放完狠话,又忍不住,想要为他们,谋求一份幸福的可能。
今天早上他过去的时候,是想用自己的努力,尽力去为他们争取一个好的结局。
却不成想,他想要争取的好结局,早已在汪施靖的努力下,成为定局。
姐,廖清杉在她身前半蹲下来,看着廖京妍,目光认真地说,你总害怕自己掀起风波。
我也怕。
我怕这风波打在你身上,会让你受伤。
说着,他话锋倏地一转:但我却忘了,你也忘了。
廖京妍垂眸看着他。
廖清杉在她的注视里,继续道:真正爱你的人,一定有替你摆平风波的能力。
那个人没摆平,是因为他不够爱。
不是因为爱情不好。
更不是因为,你不值得爱。
-这个下午,廖京妍罕见地不在工作状态。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复健。
当她如往常一样,日复一日的,双手握着栏杆,强忍着神经拉扯的疼痛,一步步往前移动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心态,突然就崩了。
那一刻,她心里满满都是那个无法挽回的遗憾:如果她有一双健康的双腿,该有多好。
可是,遗憾,之所以称为遗憾,就是因为无法挽回。
这辈子,她注定无法奔跑,注定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甚至,连婚礼上新娘走向新郎的那几步路,她都无法做到。
这世间,压垮人的,往往不是庞大的崩溃,而是一些具体而微的悲伤。
京妍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潇潇看到她流泪,一下子慌了神,一边往外跑一边说,是疼吗?我现在就去叫李医生。
门打开,汪施靖已经先医生一步冲了进来。
他朝她跑着。
朝她坚韧却单薄的身影,朝她明亮却悲伤的眼睛。
跑到她身边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怀里一抱。
门外,潇潇身为她的私人生活助理,曾陪伴她无数个日夜,但从未见过她有在外人面前流露脆弱的时刻。
可现在,她看到一向坚韧的她,像是到了一个终于可以脆弱的地方,双手死死拽着那个男人的衣襟,枕在他肩头,泣不成声地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汪施靖听着她的控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抱得更紧。
这怀抱,好温暖,也好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廖京妍被他抱着,带着细软的哭腔,一字一句地,跟他说着自己讨厌的原因:我本来,没有软肋的。
我本来,能一个人坚定地走完生命全程的。
我本来,复健完,一个人看夕阳,也不觉得孤单的。
汪施靖听着,心脏一紧。
可是你来了,你把这一切都打破了......你打破了,我粘不回去了......原来她只有铠甲,是廖敬远和廖清杉,她只需要把自己变得更强大,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撑起一片天,那她就能以欣赏自己生命的姿态活着。
可现在,她有了软肋。
原来她觉得自己可以坚定地走完生命全程,不会觉得孤单,不会觉得难过,也不会觉得难捱。
可现在,她觉得,没有他的余生,真的会孤单、会难过、会难捱。
原来她看夕阳,是让内心平静。
可现在,她看夕阳,心中都是躁动的热情,但她又没有去抓住这份躁动的信心。
汪施靖认真地听完她说的三个我本来,怕她站立时间太长对身体不好,就把她抱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然后,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抬起手,力道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
那就不粘回去了,好不好?他语气放得又轻又柔,仿佛怕再大一点声,就会惊扰她难得一现的脆弱。
那么孤单的拼图,我们不粘回去了,好不好?廖京妍很坚决地摇头:不好。
怎么不好?因为你迟早会走的,这个拼图,还会再碎的,我到时候就真的拼不起来了。
就是这句话,让汪施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揪起来一样的疼。
他低头,把她的双手稳稳握在自己的掌心,这个动作,天生带着安全感。
廖京妍就是在这份他为她织就的安全感里,一字一句地,听完了他那更有安全感的话语: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还没有好到,让你相信我不会走。
是我太莽撞,没有用漫长的时间打头阵,就向你表明爱意。
但这不是我草率,而是我真的忍不住。
京妍,汪施靖看着她,喉结自上而下地滚动了一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任何人和你在一起,都是他高攀。
-廖京妍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廖敬远。
因为,这份如出一辙的认可,她于今天早上,刚从他口中听说。
我对我未来的女婿,就一个要求。
今天早上的餐桌上,廖敬远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打得廖京妍一个措手不及。
但她还是好奇地问了句:什么?然后,廖敬远就说出了一个让她意外的答案:你在他面前,能哭得出来。
廖京妍听了,目光微怔。
我是你爸爸,清杉是你弟弟,亲人再亲,也有男女之别,你深夜难过的时候,我们终究还是没办法进去抱着你。
每次感觉到你哭,我都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
廖敬远说的是:每次感觉到你哭。
不是看到,不是听到。
而是感觉到。
有时候想,我要是个妈妈多好,就能进去陪着你一起捱过漫长黑夜了。
能亲手擦去你的眼泪,能躺在你枕侧拥你入怀,能陪你一起等天亮。
可是,我不能陪着你的事情,你的爱人可以陪着你。
我闺女这么优秀,不能被这双腿束缚住幸福。
京妍,你要记住,谁娶了你,那是他的荣幸。
在听到这番话的那一刻,廖京妍忽然想起,她当初无意在廖敬远书房翻到的那一张照片,也是这张照片,让她意识到,她或许不是廖敬远的亲生女儿。
可那一刻,她没有撞破天大秘密的担惊受怕。
因为,这背后是廖敬远用切切实实的时间和真心,堆积出来的、毋庸置疑的爱意。
还有廖清杉。
最初,他默默送给她一本史铁生的书,后来,因为两人房间相邻,他特意让人在墙上方凿了一个小洞。
那个洞很高,他看不到她,给她保留了隐私。
但是能听到她的动静,确保了她的安全。
这些,廖京妍都知道。
所以,她才会对汪施靖说:我本来没有软肋的。
廖敬远和廖清杉,对她来说,是铠甲。
他们保护她,她有能力回馈。
唯独爱情,她没有办法回馈。
亲情之所以让人相信,是因为其唯一性。
爱情之所以让人犹疑,是因为其可替代性。
而汪施靖看出了她眼里的犹疑,于是提议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去哪儿?你跟我走就行。
他带她来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来过的公园。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没等她回答,汪施靖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我根本不了解你,可你就是在我脑海里晃荡了一天。
所以不存在,我之后会因为这个跟你分开。
他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真心展露无遗。
他从来都知道,但他从来没退缩。
京妍,汪施靖看着她,眸中映衬着浓浓爱意,你只怕爱情的不确定。
但你唯独不怕,爱情的坚定。
听到这番话,廖京妍感觉自己的眼泪像是蓄了力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你不怕余生的漫长孤独,你不怕难捱的自我较劲,你不怕深夜的失声痛哭。
汪施靖目光盯着她:你只怕我爱你。
仅仅六个字,廖京妍却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人抓住一样,动弹不得。
你怕我,怕我拗得过你的执着。
你怕我,怕我真的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未来。
你怕我,怕我真的能陪你走到生命的终点。
他握着她的手,很温柔地,跟她讲述着一些道理:廖京妍,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相信我——被爱比坚强,幸福多了。
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相信你自己——去爱比孤独,快乐多了。
他说话时,天边那轮他们共同看过无数次的夕阳,也在倾听中,缓缓下坠。
这天恰好是春分。
从这天开始,白昼逐渐变长,气温逐渐变暖。
天南海北的春天,正在赶来。
他终于赶在春天到来前,问出了那句:余生的拼图,我陪你一起拼,好不好?而她,也终于赶在春天到来前,亲吻了自己的春天:好。
若夜晚,尽是泪水的泊岸。
那就让它泊岸。
——来日我再带你,瞭望春山。
作者有话说:若夜晚,尽是泪水的泊岸。
那就让它泊岸。
——来日我再带你,瞭望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