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 游荡着白色长臂怪物的影子。
那些奋力抓挠的手臂,来自他死前的惊悚印象, 是自恐惧中诞生的怪物。
有的是犯了规矩的人, 有的是解谜失败的解谜人。
你知道么,原本你也该去那儿的。
导演望着窗外大丛挥舞的手臂。
我的规矩是不能出戏。
因为出戏了,戏演得不真, 没法使我身体里那个幼小的自己入戏,无法被摄魂进入电影里。
但你一是演得很好,和乔思年气质非常相似, 二是, 你卡的时间很准。
刚好是在‘他’自愿进到电影之后出戏。
还有一个理由, 他到底是不太敢忤逆桃乙,虽然在自己的谜团情境中, 桃乙是管不着他的...咳咳,做鬼留一线, 事后好相见嘛。
这些手臂怪物...很大一部分是‘他’不满意的演员。
我在这里拍《公馆思年》电影, 拍了无数个版本。
每个版本,演员不同, 结局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满意。
导演神色困惑, 他不明白,‘他’是幼小的自己,自己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呢?为什么就是拍不出来,让那个幼小自己满意的电影?到底什么样的电影, 才能让‘他’解脱, 让自己解脱, 让谜团中所有谜鬼,都解脱?这就是我想让你解的谜。
导演望着连婴,不吝赞赏,你们这些人,拍的这版电影,已经是我最满意的一次,但不知道‘他’,是否这样认为。
虽然‘他’是曾经的我,但我已经不再了解他了。
你来解出,他想要的结局之谜吧。
...连婴是抱过小满一次的...就和导演本人完全联系不上。
那是个可爱乖巧,很灵动的小家伙。
看起来也不是太难搞。
为什么对电影要求如此苛刻呢?如果他的希望就是乔思年本人出演...那岂不是根本没法满足?连婴想了想,此时电影已经快放完了。
还是导演一贯主张的‘最可能满足’他‘心愿的结局’,乔思年病好了,幸福地活下去,所有欺负过她的人都受到惩罚,长大后的小满也回到公馆,和乔思年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很大团圆啊,这都不满意?你就不能问问他?导演摇摇头,苦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他的谜,也是我的谜。
连婴有些头痛,但同时觉得很有挑战性。
她没有去看‘桃子’,这种时候,她总是有些不服输的。
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其实...早就说不清楚了。
如果不是‘桃子’隐晦提示,让自己出戏,躲过摄魂...很可能自己就和其他人一样,都进到电影里了。
那就得看运气了,如果自由发挥得好,撞大运撞出一个让小满满意的结局,才有可能被放出来,但更大可能,是所有人糊里糊涂永远被封存在电影里。
那可真是束手无策一锅炖。
‘桃子’能把自己抢救出来,还能在外面思考解谜,真的是帮了很大的忙。
自己还有好多要精进的地方啊。
什么时候,可以不用他的帮助呢?连婴悄悄叹了口气。
你把小满一次次摄入电影,是希望他在电影里找到他想要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小满,不,你真正想要的,在电影外呢?...虽然都是自己,但有些人对待曾经,宛如看一场陌生的电影。
或新奇,或不屑,或自卑,或厌恶。
太多遗憾,无力拯救,甚至怨恨上自己过往的模样。
想把那个笨拙的自己,远远抛掷脑后,想挖一个深坑,把他深深掩埋。
以为割裂了尾巴,就可以轻松地飞起来。
飞的时候,偶尔会心悸吧。
好像听到一个遥远而微小的声音,躺在冷冷乌黑的泥土中,呢喃着呼救。
狠狠心,不理他。
午夜梦回,又总是惊醒。
太习惯回避了,生怕稍微走近,就看到心灵深坑里裸/露的尸体。
连婴要做的,就是找到他,挖出他,拥抱他,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燃一把洁净的火,涤荡所有的阴冷潮湿和所负的罪,自在浮尘,飞舞流光。
她对导演说,让我进去吧,不是以乔思年的名义,就是我自己,连婴。
她站在摄像机前,没有去模仿谁,很好看地笑了一笑。
桃乙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电影中的世界,格外奇妙,一切都是黑黑白白,连婴低头看自己的颜色,由衷感叹这个效果真是惊悚。
她就这么突兀出现在公馆中,公馆里正上演虚假幸福的结局。
乔思年坐在床上,脸庞健康丰润,微微低头,看着已经回归的青年小满。
连婴径直走上前,果断伸手,把那个目光空空,一脸呆板的乔思年推倒。
像推一座石头雕像似的,僵硬歪倒在床上。
连婴自己坐了上去,直直望着目瞪口呆的青年,抬抬下颔,笑。
对一个假人都能表白得真情实意,换成我就不行?来,继续说。
说?说个屁!小满的眼神‘唰’地燃起两簇鬼火,那本来温文尔雅的青年脸庞,霎时变得极为怨毒。
他一把钳制住连婴的脖颈,恶狠狠地慢慢收紧。
脑海中全是次次电影中,扮演‘乔思年’的演员,脸上那虚假温情的笑容。
她们竭力要演出乔姑姑的风韵,可是,不像!一点也不像!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总会出戏,总会出戏!但却停不下来,像中了罂粟的瘾,再次进入电影,再次迎合着他们,重温过往。
每一次重温最后都是失望,失望过后是死灰般的寂寥。
久而久之,他都忘记了,到底自己想要什么。
导演在电影外急着抓挠,她疯了吧?怎么上去就挑衅?以前的‘乔思年’哪个不是温柔有加...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解决的!他甚至有点怀疑桃乙看女人的眼光...桃乙才不理他,只是有点忧心地盯着电影里的景象...总体还掌得住。
阿婴一向剑走偏锋,鬼主意很多。
连婴整个人快被小满提起来,她脸涨的通红,喉咙被握着,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太冒险了,但看着电影马上就要结束,她不得不赌上一赌!女孩子挣扎着,嘶鸣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小满,姑姑...是这样教你的么?很轻。
很模糊。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如惊雷一般,轰打在青年耳畔。
他手指一颤,倏地放手。
连婴扑倒在床上,捂着脖颈咳嗽,雪白的肌肤上,是深黑色的指痕。
桃乙看着,默默攥紧了手。
导演擦汗...擦汗...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满冷冷问道。
连婴抬起脸,头发有些凌乱,虚虚掩住眼睛,她的眼睛细长而黑,目光朦胧湿润地望过来,像是氤氲的墨气。
她微微喘息,坐得端正起来,看也不看那站着的青年,轻声道,小满,你就这样和姑姑说话。
她闭上了眼睛,叹,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青年迟疑地看着她,表情有些茫然,他知道她不是乔思年,但这口吻,仪态,气质...都给他一种难耐的错觉。
他想听听她怎么说。
他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连婴这才看他,那目光绝谈不上温和,而是严肃的...但不扎人,只觉得沉沉。
小满,你为了拍这电影,杀了多少人?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连婴的手轻轻按在他膝头,脸庞一时凑近,他惊吓似的屏住气。
告诉姑姑。
...数不清了。
在你小时,我教过你最多的,是什么?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么?你的同学向你道歉的时候,我告诉过他们什么?一个一个凶猛来袭的问题,问得他喉头发紧,他不能忍受似的偏过了头。
你觉得,姑姑会原谅你么?连婴幽幽地说。
小满霍然抬首,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惊惶,但他看清了连婴的脸,又勉强自己镇定,你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你别想代替她蛊惑我!他不敢仔细思考这个答案,当即要走出房间。
连婴没有去追他,还是稳稳坐在床上,淡淡道,小满,你找的从来不是一个幸福的结局。
你一次次不满,其实根本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你畏惧自己的心,你在一个个幸福美满的结局里忧患惊惶,用别人生命血肉堆砌出的虚幻美好,真正的乔思年会接受么?你骗不了自己,你觉得她不会接受,而那些扮演者却那么温和,那么包容,所以觉得违和,入不了戏,每一个结局都会醒,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你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而我能给你解脱。
她温柔道。
他的背影,静止了很久,慢慢缩小成小孩子的模样,是真正的小满魂魄。
他声音还带着点小孩子的稚楚,轻轻道,怎么做?...连婴牵着小满从电影中出来。
她带着他走向窗外的手臂丛林,小家伙吓得缩在她的怀里。
这些都是你的孽障,你愿不愿意,在白骨丛中诵经超度,荡尽恶业?到那时,你清清白白转世,我会和你做一个约定,带你去找她的来生。
导演的摄像机对准了他们,拍出小孩脸上的踌躇。
我怕。
姑姑教给你什么?有错误,就去面对。
他点点头,小小的脸蛋上,突然浮现一抹坚毅。
虽然我很害怕,但是,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只是一直等一个人,能来推我一把。
他踮起脚尖,抱了抱连婴,轻轻道,谢谢你。
连婴笑起来,她咬破指尖,在他额头点一点红,认真直视道,我会等你,会找到你。
小小的孩子也笑起来,然后拉开窗户,屋外狂风大作,万千冤魂挥舞着无望的手,一片茫茫汹涌的白骨林海,他像一只鸟,纵跃进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苍白与阒黑的地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