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没有看错,疾步冲来的,的的确确是孟少游。
他今天的装束与前几日偶遇时并不相同,似乎更富贵了些,乌黑柔顺的长发用金环束起,显得脸庞分外英俊动人。
只可惜那永远和煦的微笑此时被阴霾覆盖,让阿染的心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孟少游开口,声音比往日有点哑,听起来有些古怪,阿染几乎辨认不出他的声音:孟大侠,是出什么事了吗?您的长辈……找到了?什么长辈?我管他呢!孟少游没好气道,我不是包了你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是嫌我给的钱太少?今天的孟少游与往日有些不同,阿染怯怯的。
虽然孟少游所谓包他一月,大约只是出于同情,或者还为了相思,但在这一个月期间,阿染偷偷出来跟别人做生意,细究起来确实是说不过去。
我、呃,孟大侠,我带您进去吧。
外面冷。
阿染柔声道。
孟少游脸色依然难看,良久才哼了声,扭头道: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在哪?前头带路。
阿染心说孟大侠不是去过一次了么。
但转念一想,只去过一次的路,确实有些人会记不清楚。
他想起刚刚听说的,关于一位俊俏少侠问路却不辨方向的事,又想起了铁面,不禁暗忖:难道江湖人的特点,就是都不怎么认路?胡思乱想着,阿染领着孟大侠进入暖香阁最昂贵的卧房。
孟少游一进屋,先嫌弃地皱起了眉:这燃的什么香?呛死了!在旁伺候的小厮忙换了一种香,孟少游还不满意,让他将窗子打开散气,又嫌屋内椅子上的软垫过于艳俗,发了一通脾气,小厮们统统换过之后,这才勉强落座,开口让人将这里最好的酒菜送上来。
难道孟大侠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气派?倘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染真不敢相信孟大侠会如此行事。
不由在心中猜测是不是孟大侠那位长辈当真遭遇了什么不测,方导致他如此性情大变。
不多时,酒菜上齐。
阿染为孟少游斟了一杯酒,小心翼翼问:孟大侠……您那位长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孟少游斜乜他一眼,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皱皱眉,道:问他做什么?现在是我问你!你还没回答我呢,说,为什么背着我偷人?这话说得让阿染真不知该怎么接,讷讷重复道:没有,没有……什么没有?骗人!孟少游将杯子一摔,瞪向在旁伺候的小厮,都给我出去!本就战战兢兢的几个小厮忙不迭退下,在外掩上门。
屋内,只有阿染一个人面对暴躁莫名的孟少游。
孟少游又道:坐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是说,你故意想让我‘吃’你?阿染被这接二连三的质问弄懵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说话。
张口结舌,终于是面红耳赤,不断重复:没有,没有……你就会说这两个字是不是?孟少游不耐烦地将阿染拽近了一些。
烛火下,阿染的脸庞比往日红润白皙。
孟少游用拇指轻轻一揩,指头上沾了些粉脂,他便好似抓住把柄一般,举起来给阿染看:还说没有,这是什么?你就是想勾引我!亲耳听到孟少游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阿染所受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他不知道孟少游为什么要这样羞辱自己,更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当真是百口莫辩,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孟少游道,你说,你为什么想勾引我?是不是喜欢我?阿染喜欢的孟大侠,会温柔地对待他,和气地跟他说话,会为了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倌耽搁下手头的大事。
哪怕见到他最为不堪的样子,也能毫无偏见地对待他,将他当成朋友,在见面时熟稔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现在的孟大侠,正在咄咄逼人地问出许多难堪的问题。
那饱含怒意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告诉阿染:他们不是一路人。
阿染的喜欢,不过是卑微而下贱的痴心妄想。
阿染沉默不语。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孟少游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这种酒后劲极强,孟少游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却丝毫未改。
这次,阿染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于自己又发现孟大侠一个优点,而是低垂着眼睛,像是伺候脾气不好的客人时那样,将自己当成一件家具似的发呆。
孟少游却没有因阿染的退缩而放过他。
不多时,他已经饮尽了一壶酒,沉吟片刻,打了个酒嗝。
喂,我跟你说话呢。
你平时见到我,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哑巴啦?孟少游厉声道,我、嗝,我说话,别假装没听到。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嗝,喜欢我?孟大侠,您喝醉了。
阿染起身,来到孟少游身边,弯下身子去搀扶他,我扶您去休息。
孟少游却一把推开他:别碰我!阿染本就身子单薄,被醉酒的人用力一推,当下站立不住,踉跄几步,竟跌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椅子腿上。
不知道有没有流血,阿染只觉眼前金星四冒,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竟是爬不起来了。
孟少游一下子住了口。
他先是不可置信看了看自己的手,慌张地站起来,想去扶起阿染。
你怎么了?我不是有意--阿染却捂着脑袋,躲开了身子。
我确实喜欢孟大侠。
他低声说,语气平稳,脸庞被手臂遮住,隐藏在阴影里。
孟少游浑身一僵,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我就知道!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嚷嚷,我就知道!你凭什么喜欢--凭什么喜欢我?!如果孟大侠不能接受,直说便可。
我不会缠着您。
阿染的声音里渐渐掺入一丝颤抖,我、我只是喜欢,没有想别的。
只要每天能看一眼,就很好很好了。
孟少游沉默片刻,恨声道:不行。
偷偷看也不行!我不准你看!--这样也不可以吗?阿染的声音哽咽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可没有办法,虽然我下贱,可我这颗心、这颗心还是跟常人一样。
会喜欢一个人,会为他开心和难过。
你便是不喜欢我,也不用、不用这样--阿染确实痛得受不了。
他天天被人当成件器物似的虐打凌辱,本以为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痛楚羞耻的折磨,可今日方知,那些比起现在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原来只要孟少游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难过成这个样子。
他不敢再去看孟少游冰冷的神情,更不想听他无情的话语,他想逃。
可事实上,阿染却只能这样动弹不得地缩着,跟他度过的这二十年的人生一样,无能为力地等待再一次无法躲避的伤害降临。
长痛不如短痛,我是好心,才让你快点停止痴心妄想。
你记住啊,我姓孟的,是一点点、连指甲缝这么大的一点点都不会喜欢你。
无论是现在、过去,还是以后,都不会有一刹那喜欢你。
我跟你之间毫无可能,哪怕天崩地陷了,世上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我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知道了吗?孟少游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单看这流利的程度,一定是早已在心里想过千万遍,才能如此一气呵成。
阿染默然:我……知道了。
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记住你说过的话。
孟少游一字一顿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许喜欢我--说出来不行,放在心里更不行!阿染依然缩在桌子下面。
可渐渐的,他瘦弱的身躯开始一颤一颤,伴随着隐约的啜泣声。
这小子哭的时候也很安静。
孟少游想。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未见到阿染哭过。
就那么难过吗?只是不让你喜欢一个人而已!他心底十分烦躁。
带着些许无措,与隐隐的不安,好像自己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不对,真正罪大恶极的明明是眼前这个人!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不许哭了!孟少游不耐烦道。
本就轻微的抽泣立刻停下了。
阿染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好像一棵濒临死亡的小草,散发出孤独而衰败的气息。
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以后还会喜欢我吗?良久,阿染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在轻轻摇头,又仿佛是身上刚刚被生生剜去一块肉,此时正在痛苦地颤抖。
哼,记住就好。
孟少游松口气,跪地俯身朝他伸出手,起来吧,我--阿染猛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孟少游挑眉:怎么,还想动手?你这点力气,我随随便便就能甩开。
可阿染还是牢牢抓着他,脸上泪痕未消,却不见任何哀伤,只有被欺骗后的震惊与愤怒。
你是谁?!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