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那个财迷阿染。
乔相思放心了,笑道:我还没说完呢。
若是你不想认他们,就当没有这两个人。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还有我爹我娘。
等他们来了,你就是一口气找到三个家人,多好呀。
阿染先是笑,后来笑容渐渐淡去。
他倚着乔相思,怅然道:唉,其实我早该知道。
我不记得回家的路,可他们总该记得。
那么多年,我天天在暖香阁前等着,看着那个面摊,盼着家人来寻我……却一次都没有见过。
若是嫌我吃得多,我可以少吃一点呀;若是嫌我干活少,我可以努力多干一些。
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乔相思给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为他们生气,一点都不值得。
以后,你用不着干活,想吃多少都没事。
阿染噗嗤一声笑道:你要把我养肥了卖掉吗?我可卖不了几个钱。
又想了想,道:我那么爱钱,跟爹爹果然是血脉相连的。
那怎么一样。
你爱钱,只是爱你自己的。
有些人爱钱,是恨不得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
乔相思理理阿染的发丝,在他额头亲了亲,我们家代代都爱钱,说明咱们才是一家子。
阿染闭着眼睛,过了会儿才说:他们既然不想认我,我就遂了他们的心意,不认他们就是。
短短一日里,发生的事情着实不少,大起大落令人疲惫。
两人闲谈几句,阿染便开始打呵欠。
乔相思笑眯眯要拉着人回自己卧房,阿染想了想,却道:这里是你府上,我又是第一次来。
便是令尊令堂如今不在,一起睡总归不好。
乔相思如闻霹雳:正是在我家,所以才要一起睡。
不然,难不成你想到别人家去一起睡吗?阿染脸红了红,却依旧很坚持。
他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讲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乔相思只好把这里给他睡,自己去了别处。
天色已晚,乔相思依旧挑灯夜读。
《情话要义》出了一版续书,名为《连理秘籍》,广受好评。
乔相思也第一时间购入,认真研读。
这本书比上一本更为详尽,乔相思看得热血沸腾,心猿意马,浮想联翩,正在睁着眼睛做美梦,忽听到小厮来报,说今天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有信了。
原来,乔相思听说阿染遇到父兄之后,马上派人去打听这两人近况如何,寻找阿染母亲妹妹的下落。
原以为会花费一些时日,可巧陵海城内正好有个与阿染同乡的乔家伙计,对阿染家的事情有所听闻,因此立时回报上来。
事情的经过,与阿染父亲所言并不完全相同。
阿染自小是个很乖的孩子,虽然比同龄人更加瘦小,却也更加懂事。
六七岁的时候,村里人就经常能看到他提着个小篮子,迈着两条小短腿,颠颠跑着去给田里干活的爹娘送饭。
但有一天,阿染突然不见了。
有人问起他的去向,他爹娘就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问的人多了,他们就说阿染出去玩的时候被人给拐了。
直到后来,有人经过南水镇,看到阿染可怜巴巴被关在暖香阁里,才知道原来是被他们给卖了。
那一年虽然年头不好,粮食歉收,可朝廷减少了赋税,因此固然日子过得艰难了点,却远远不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哪怕是在乡下,这种事也是十分让人看不起。
却说阿染一家靠着卖阿染得来的银子,过了一段颇为富裕的生活,不仅人人换了新衣,还多买了一块地,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家又眼见着困顿下去,重新穿起了旧衣,那块地也易主了。
村里人这才知道,阿染的父亲三番几次去镇里,不是为了想办法赎出阿染,而是为了赌钱。
赌博一事,十赌九输,输多了就会失去理智。
卖掉阿染,似乎触动了这位父亲的某根心弦,给了他某种启迪。
将银子挥霍一空后,他便打上了小女儿的主意。
其中种种内情外人难以得知,只不过阿染爹娘争吵时,将这一切抖了个干净。
村里人自然更为不齿,对着阿染爹指指点点,弄得他恼羞成怒,当着众人面动起了手。
于是那天夜里,阿染的娘就抱着小女儿离家出走,从此不知所踪。
乔相思听过之后,心情颇为沉重。
这一家子,真是既可怜又可恨,但仔细想来,最悲惨的还是阿染。
阿染的幼妹尚有母亲护佑,可阿染却是被全家人抛弃。
乔相思真想不明白,有这样乖巧懂事的儿子,心疼尚且来不及,为什么反而会……乔相思小时候虽然没有阿染十分之一的乖巧,但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宠爱却百倍于他。
他自幼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富贵温柔之乡,在外又有孟少游等好友相助,虽说如今离家游历,但见识的人间疾苦实在还不够多,如今亲见如此惨事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一口闷气郁结于胸无法排解,忽而很想去看看阿染。
他知道,最让阿染难过的,并不是暖香阁内遭受的种种非人虐待,而是将他推入火坑的、来自家人的手。
尽管阿染已决心与家人划清界限,表面一切如常,更没有失声痛哭,但他心里,真能对亲情如此淡然吗?阿染屋里已经熄了灯,乔相思施展轻功,轻手轻脚地进去。
守夜的小厮忙站起身,他赶紧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
夜晚很安静,屋里燃着香。
可阿染没有睡。
他面朝里,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正在哭。
啜泣声并不大,轻轻的,只是身子偶尔抽一下。
乔相思却能从那颤抖的吸气声中感觉到,他哭得很伤心。
是乔相思从未见过的伤心。
他盼了那么多年的亲人,一直想要找寻的亲人,原来早就抛弃了他。
只剩下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从八岁时被丢在那个小面摊上开始,一直懵懵懂懂傻傻地等。
阿染真的不知道吗?他其实是知道自己被卖了的。
只是他会给家人找许多理由,比如他们是被逼无奈,比如他们是无心之失……当事实血淋淋地摊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会不伤心呢?乔相思伫立良久,终究悄悄退了出去。
有些泪,只适合一个人独自流。
--然而,虽然乔相思体贴地给了阿染一个男子汉独自伤心的空间。
但阿染难过到悄悄哭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两个眼睛还红红的。
他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茫然睁着一对兔子眼睛,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前吃饭,殊不知每个见到他的人都知道了他哭过。
乔相思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看着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吃粥,终于忍不住道:阿染,你昨夜是不是睡得不习惯?没有。
阿染瓮声瓮气道,我昨天睡得可香了!吃完饭,我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不用叫我--等吃饭的时候再叫我就成。
乔相思以为他是昨天哭得困了,今天早上没睡够。
正巧有几名故友到府拜访,也就只好放他去睡觉,自己去接待朋友。
孟少游看起来老成持重,其实特别爱好各种坊间流言,对朋友就更不客气。
乔相思有时候觉得,他一个人的力量,比起长飞楼那种专门贩卖消息的门派甚至犹有过之。
他与阿染互明心意才多久,今天登门的这些朋友竟然一个个的全都听说了。
他们都知道乔相思立志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却不知这阿染是何方神圣,拥有何等绝世容姿,竟然能迷倒这位小少爷,纷纷起哄要看。
乔相思便将这些朋友一个个看过去--这个是云海山庄掌门之子,声音很难听,不行。
这个是江南世家的小公子,武功特别差,不行。
这个家里开镖局的,字写得丑。
这个家里是当官的,长得丑,阿染的眼睛不舒服,见到丑人,或许会加重他的病情……如此一一看过去,乔相思发现自己的这群朋友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就无情地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这一下可犯了众怒,乔相思便跟他们好好切磋了一番,最后仗着地利侥幸得胜,顺利凯旋。
送走众人后,乔相思看了看天色。
昨天他跟陈林大夫约定好,今日午时之后会差人去取一批药水,如今看时候也差不多,便吩咐人前去取药。
安排妥当后,他珍而重之地拿出昨天陈林大夫给他的药水,准备去给阿染上药。
进了屋,乔相思看到阿染窝在床上,走近想叫醒他,发现他还在偷偷哭呢。
这是哭了多久了……乔相思听过有人把眼睛哭瞎掉的故事,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阿染继续哭下去,便刻意弄出了一点声音:阿染,还睡着吗?起来上药了。
阿染躲在被子里把脸擦干,没事人一样坐起来,拙劣地假装刚刚睡醒。
对了,待会儿上完了药,你可千万别哭啊。
乔相思坐到他身边,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半是提醒半是吓唬道,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不是药水,是六十六两银子。
你哭一下,就是六十六两!误染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