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窈没有进病房。
与妇人在门边僵持一刻。
终于, 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完了。
进来,妇人看她的手, 白长年纪,也不会照顾自己。
杜窈咬了下嘴唇。
关怀与忽视的两种情绪把几乎要把她拉扯散架, 一种更强的无力感席卷。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我耳朵还好, 妇人皱了下眉, 你想表达什么——让你戒备一点有错?听起来是杜窈的不对。
她顿了顿, 没有错。
杜窈, 妇人了然地笑,你讲这么多大道理, 还不是在替那个小杂种说话。
但是来与我说有什么意思?反正,你已经为了他,不要这个家了。
杜窈低下眼。
片刻,我以为你在南城给他打电话,至少已经不介意了。
不介意什么——身份?妇人轻蔑地一扬唇角, 可笑。
杜窈心里顿时泛滥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隐隐的抽痛从胸口扩进骨缝, 叫她喘不上气。
不,两次深呼吸以后,是不介意关心我的方式, 是否让你们蒙羞。
妇人稍怔。
才认真去看眼前的女儿。
脸色发白,六七分相似的眉眼。
有很倔的情绪, 便不算像。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常宁不由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
不明白是哪里出岔,把她养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
自小就对南城的旧制不满, 像要推翻腐朽王朝一般在桌上激慨地指责他们一群大人, 好像他们是多么十恶不赦。
好在没有人会与一个小女孩计较。
依旧有人私下朝常宁告诫两句。
这样的性格长大了, 在南城, 活不下去。
她当然知道。
每次听杜窈讲话,与杜渐成都胆战心惊。
尽管杜家是南城百年的老牌旧贵,尚能照拂她一二——要是他们离世以后呢?于是他们只能选择不听不闻,企图在沉默里消杀杜窈出格的想法。
现在看来——妇人轻笑,杜窈,你真是从来没变。
有时候我和你的父亲会想,是否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没让你见识险恶,才会让你成天生出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
我告诉你,既然生在南城,就要遵照南城的规矩,没有地方会愿意接纳一个出格的人。
杜窈抿住略白的嘴唇。
……您说的对。
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走廊流动的气流里。
可能,这也是我永远成为不了你们想要的家人的原因吧。
她往后退了两步,站远。
语气客套又疏淡,谢谢您还愿意关心我,再见。
-接近晌午的日光灿金。
直晒在身上,有轻微的热。
杜窈在医院的马路边站了很久,依旧手脚冰凉。
半晌,叫了一辆车回家。
睡得浑浑噩噩,抵达。
走路打飘似的下车,差点撞到门廊下的柱子。
揉了揉脸。
去包里找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了两圈——江柔不在家里。
没人在家里。
杜窈推开门,站在玄关。
没揿灯,于是家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收拾齐整,更有一些空荡荡。
杜窈默然地脱下鞋子。
踩进毛绒拖鞋,恍惚地走回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
闭眼,浑然的噩梦袭来。
一纸纸的条例与婚契风似的卷在她身后,化作凶恶的虎与豹,嘶吼地朝她扑来。
杜窈尖叫一声。
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从南城的大街小巷逃到上京的车水马龙。
脚下一绊,摔倒。
水泥路面一霎融成泥潭,整个儿裹住杜窈,把口鼻堵塞。
耳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像蚊虫爬进耳朵——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丢人。
你要这样……别说了。
你这样没有人会娶你……你要和他们处好关系。
停下。
不要再说了。
……李家的小儿子挺喜欢你的,去跟人家说说话。
他要喝酒你就陪他喝一点。
真是的,女孩子要乖点才好嫁……好难受。
谁来救救她。
谁都可以。
……你怎么能喜欢他?私奔私奔——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雷霆般震怒的声音与一柄漆黑的铁尺从高空狠狠地砸下。
救命——!她无声地惨叫。
紧紧的闭上眼睛,恐惧要冲破颅顶。
……预想里的疼痛没有传来。
杜窈小心地睁开眼睛。
是在一间卧室,布置舒宜。
水泥与恶虎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她松了一口气。
刚要仔细环视这间眼熟的屋子,后背抵上一个略烫的怀抱。
怎么了?做噩梦了。
杜窈听见自己声音软软地抱怨。
不受控制地转身,视线里一张比现在尚更年轻桀骜些的脸。
大学时的程京闻。
他不轻不重地掐一下杜窈的脸颊肉,再挺温柔地把她往怀里按了按。
话比动作锐利。
少胡思乱想。
他轻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过没?我知道。
杜窈拿发顶儿蹭了蹭他的下巴。
梦到什么了?他问。
杜窈趴在程京闻的怀里,叹了口气,有好多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然后他们站在水边,鬼似的,请我上一艘船。
河的对岸是我的父母向我招手。
……我没有上船,还在与他们理论。
他们就伸出好多只触手要把我抓到船上。
我就被吓醒了。
程京闻垂眸听她说话。
我在想……是我错了吗?杜窈的脸上有许多茫然。
这个梦好像在警告我,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做我该做的,不做我不该做的。
这样大家高兴,一切才可以恢复正常。
程京闻:但是你高兴吗?我?我可能不重要吧……毕竟如果大家都希望这么做,应该代表一定程度的正确。
杜窈声音低低的。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就像一百份答卷里只有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是不是挺奇怪的。
不。
程京闻的手穿在她的发间。
略一用力,杜窈便仰起脑袋看他。
灰蓝的眼轻眯着,散漫。
思修课是不是没好好上,他扯一下嘴角,人和考卷怎么能比?考卷有固定答案,人的想法是没有的——不然为什么称作人,不如玩具厂批量制作的木偶。
杜窈的眼睛明亮一点。
况且,你说要大家高兴——他俯下身,去咬她的嘴唇。
沉冷的嗓音沾湿,潮潮地附在耳边。
我只想要你高兴。
杜窈,去做自己想做的。
……一恍神。
杜窈睁开眼睛。
白色窗帘,粉色的被单。
还在明江国际的卧室里。
手腕上一阵刺痛,清晰地提示——这才是现实。
杜窈出了一身细汗。
掀开被子坐起身,打开手机。
凌晨四点二十三。
她想见程京闻。
不见他的一周,这一天格外想他。
梦里的公寓,小猫。
缠绵悱恻的亲吻与有力炽烫的拥抱。
杜窈想一想就会鼻酸。
她要见程京闻。
现在。
-苏城天气还好。
明朗的晴空,细风和煦,卷起路边的枯叶也很轻,比上京更婉约的烟雨气氛。
杜窈在一家小摊上喝粥。
滑蛋牛肉粥,熬得鲜香浓稠。
面前一笼豆腐包,鲜辣,配一碟陈醋。
鼻尖儿冒起汗。
倒是驱散了胃里昼夜颠倒的不舒服。
精神一些,看一眼身边的行李箱,又泄气下去。
她在干什么啊?一腔冲动地来苏城。
既不知道程京闻在哪里工作,也没有想过是否会打扰到他。
要是亲自去问——她的心思肯定会被全部猜到。
要程京闻来追她吃苦的计划也要泡汤。
真是沉不住气。
杜窈懊恼地检讨自己。
还在拿勺子划拉粥里倒映一张垂头丧气的小脸,边上突然有人很惊讶一声。
小窈?她循声去看。
淡紫色毛衣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两袋包子,睁大眼睛对视。
原莺?杜窈一愣,你怎么在……我家在这附近,她抿起一个笑,最近放假回来陪爸爸妈妈。
你是苏城人呀。
与软乎乎的小姑娘讲话,杜窈声音也放轻一些。
对,原莺好奇地看她的行李箱,你是来苏城旅游吗?……嗯。
程哥没和你一起吗?没有。
她赶忙摆摆手。
原莺的眼儿弯起来,那我把早饭送回去,来找你玩可以吗?当然可以,杜窈笑,我在这里等你。
原莺立刻跑到门边,等我!家挨得的确很近。
杜窈吃完最后一口豆腐包,原莺从街的对面小跑过来。
紧急看过旅游攻略。
再问了原莺几个推荐的地方,便起身,叫一辆车与她一起。
从平湖公园坐船到邳象山坐缆车。
纵览。
十一月的苏城依旧一片生机盎然,火红的枫接上苍翠的松柏,少有枯败的景象。
杜窈心情放松许多。
去看原莺,自从上缆车接一通电话,有些忧心忡忡的。
便问她,怎么了?原莺看了看她,突然眼睛一亮,小窈,你这次来苏城几天?可能……两三天吧。
她茫然地眨眨眼。
原莺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可以呀。
我的朋友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主题快闪咖啡店,但是看板娘临时生病了,她双手合十,使劲儿晃两下,可以拜托你帮帮忙吗?不用做什么,只要在店里坐几个小时就行——会给你分红的!看……看板娘是什么?可以理解成吉祥物,原莺眼睛亮亮地看她,你一定超适合那套衣服。
听见有漂亮衣服。
杜窈耳朵一动,什么样?原莺凑近,把手机上一张图递给她。
杜窈一低眼——脸顿时一红。
你这是什么!试一试嘛,原莺很诚恳地看她,穿上一定很可爱的。
-杜窈坐在试衣间里很后悔。
其实衣服是挺可爱。
黑色的蓬蓬裙与白色的围裙,腰后一只巨大的绑带蝴蝶结。
很平常的女仆裙——如果没有裙子后面一条猫尾巴。
半小时前见到衣服。
脱口而出地质问,你们是什么店?女仆咖啡店而已。
或许她的语气太质疑。
边上一位瘦弱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很严肃地回答她。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请别担心。
那……杜窈咬了下嘴唇,能不能把尾巴揪掉?不行。
遭到一直反对。
原莺打趣她,小窈,你这么保守呀。
什么呀,杜窈把她拉到一边,小声,你不觉得这个,很成人吗?原莺一愣。
反应了好几秒,才红起脸,不是那个用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呀?……不是吗?见原莺说的认真。
杜窈低下头,再看了看衣服。
心里羞赧,耳尖儿都冒火。
明明记得以前被程京闻逼得穿上差不多的一件,也长这样。
虎斑猫的尾巴与耳朵。
快感灭顶时,他就会扯住衣服上的尾巴,强迫杜窈更加地贴近。
头上的耳朵不住地发颤。
于是潜意识里。
凡是有这两种元素,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沾染情与色的。
不是啦。
原莺也被她弄得有些害羞。
就是很正常的女仆裙,加两个猫耳朵显得比较可爱而已——我们是一家正经的咖啡店!她再三强调。
杜窈别别扭扭地被塞进了换衣间,再被原莺哄出来。
的确很适合。
黑色的方口蕾丝勒出细细两截锁骨。
上半贴身,衬出少女/优越的曲线。
蓬蓬的裙摆底下,两条白皙的小腿不自在地并拢。
脚下踩一双厚底粗跟白皮鞋,鞋尖儿也紧张地靠在一起。
外面的人一时都没了声。
杜窈不安地跺跺脚,……还好吧?太可爱了!原莺扑进她怀里。
其他人也似乎回神,夸奖声一迭一迭儿地涌过来。
黑框男生给她拍过几张宣传照,杜窈便立刻跑回试衣间脱了。
心脏砰砰地跳。
手指却不由去摸发箍上的猫耳朵。
要是程京闻能看到——杜窈希冀又害羞地咬了下嘴唇。
-商贸大厦。
程京闻结束了长达四小时的跨国会议,捏了捏眉心。
与其他几位董事客套几句,便去乘电梯。
……我靠你看见没,咱楼下要开一家快闪女仆咖啡厅。
明天营业对吧?对,宣传图你看了没?妹妹太可爱了……已经存成我的手机屏保了。
猫耳真是太犯规了——明天必须全给我去,不去算什么男人?电梯里议论纷纷。
程京闻向来对这种话题嗤之以鼻。
轻哂一声。
无聊,还比不上他家里的小猫。
但思及此。
程京闻出了电梯,给助理打了一通电话,帮我订今晚回上京的机票。
作者有话说:程老板你知道你要错过什么了吗!(震声。